傅家杰是体贴的。他在屋里拉起一块绿色的塑料布,把三屉桌挪到布幔后面,希望能在这瓶瓶罐罐、哭哭啼啼的世界里,为妻子另辟一块安定的绿洲,使她能像以前一样夜夜攻读。这谈何容易!
但是,一个眼科大夫,不掌握各国眼科医学的新成果,怎么能开阔自己的眼界,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做出新的贡献呢?她常常强迫自己躲在布幔后面,把自己隔离起来,直至深夜。
当园园成为一名小学生以后,这张珍贵的三屉桌的优先使用权属于了园园。只有等儿子功课做完了,腾出地方来,陆文婷才能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和借来的医学文献书籍。至于傅家杰,只好排在最后了。
啊!生活,你是多么艰难!
陆文婷啃着冷烧饼,望着窗台上的小闹钟:一点五分,一点十分,一点十五分了!怎么办?该上班去了?明天去病房,门诊还有好多事需要交待。可,佳佳交给谁?再给家杰打电话吗?附近没有电话。就算有电话,也不一定能找到他。再说,他已经耽误了十年,现在不该再占他的时间,不能再让他请假!
她双眉紧皱,一筹莫展了。
或许,一生的错误就在于结婚。不是人常说吗,结婚是恋爱的坟墓。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天真,总以为对别人说来,也许是如此;对自己来说,那是决不可能的。如果当时就慎重考虑一下,我们究竟有没有结婚的权力,我们的肩膀能不能承担起组成一个家庭的重担,也许就不会背起这沉重的十字架,在生活的道路上走得这么艰难!
闹钟无情地滴答着,已经一点二十分了!实在没办法,她只好找院里的陈大妈帮忙。陈大妈是街道积极分子,一向热心助人。以前每遇这种情况,也多亏了这位老大妈。可是,陈大妈坚持义务帮忙,从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报酬,这使陆文婷总觉得于心有愧,也就尽量不去麻烦她。
今天又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只好去找这位好心肠的大妈。陈大妈满口答应:
〃你尽管放心上班去,陆大夫!〃
陆文婷把佳佳喜欢的小人书和积木放在小枕头边,又托付陈大妈按时给她喂药,便匆忙赶回医院。
她坐在诊桌旁时,心里还想着,一会儿跟护士长说一下,少叫几个号,我得早点回去。可是,病人一来,这一切又都忘了。
赵院长亲自打电话告诉她:焦副部长明天入院,请她准备手术。
秦波同志接连来了两次电话,询问手术前要注意什么事项,需要病人和病人家属做哪些配合,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这使她很难回答。她做过上百例这样手术,还很少有人向她提过这样的问题,只好答道:
〃也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
〃嗯——怎么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呢?我的同志哟,凡事预则立。思想准备充分一些总好嘛,是不是呀?我看,还是我来一下吧,咱们当面研究一次。〃
陆文婷不得不赶忙挡驾,对着话筒说:
〃我这里还有很多病人。〃
〃那明天我们到医院再谈吧!〃
〃好。〃
放下这叫人头疼的电话,她又回到诊桌旁边,一直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这时,天已经擦黑了。
她赶回家去。走到窗户底下就听见陈大妈正唱着自己即兴创作的儿歌:
〃佳佳、佳佳
快长大,
赶明儿变个科学家!〃
佳佳〃咯咯〃地笑了起来。陆文婷心中感激万分,忙进屋谢了大妈,又摸摸孩子的额头,烧也退了些,她才松了口气。
给孩子打完针,傅家杰回来了。跟着又来了两位客人——姜亚芬和她的爱人刘学尧大夫。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姜亚芬说。
〃你要上哪儿去呀?〃陆文婷问。
〃我们申请去加拿大,护照批下来了。〃姜亚芬的眼睛埋下,望着地面说。
刘学尧的父亲在加拿大行医,陆文婷是知道的。他几次来信要刘学尧夫妇去国外,她也听说过。但是,他们真的要走,却是她意想不到的。
〃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可能就一去不回了。〃刘学尧做出轻松的样子耸了耸肩膀答道。
陆文婷盯着自己的好朋友问道:
〃亚芬,为什么你早没告诉我?〃
〃怕你劝阻我,更怕我自己动摇。〃姜亚芬仍是躲开陆文婷的目光,眼睛盯着地面,好像要把这地望穿。
刘学尧从提包里拿出一包一包的卤菜,最后拿出一瓶葡萄酒来,兴致勃勃地说:
〃你们还没做饭吧?正好,我借贵方一块宝地,举行告别宴会。〃
九
这是一次含泪的晚宴。
与其说他们喝的是酒,不如说他们咽下的是泪。与其说他们吃的是美味的菜肴,不如说他们嚼的是人生的苦果。
佳佳睡着了,园园上邻家看电视去了。刘学尧举起酒杯,望着杯中的酒,感慨万端地说:
〃人生,人生,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我父亲是个医生,古文底子很厚。我从小喜爱诗词歌赋,一心想当文人,可是命中注定要继承父业,一晃三十多年。家严一生为人谨慎,他处世的格言是'言多必失'。可惜,这一点,我没有学来!我爱说,爱提意见,结果是祸从口出,每次运动都挨上。五七年毕业时差点成了右派,文化革命更不用说,又脱了一层皮。我是个中国人,不敢说有多么高的政治觉悟,可总还是爱国的,真心希望我的祖国富强起来。连我自己也想不到,在我快五十岁的时候,忽然会远离我的祖国。〃
〃不能不走吗?〃陆文婷轻轻地说。
〃是啊,为什么非走不可呢?我自己跟自己辩论过无数次了。〃刘学尧晃动着手内半杯殷红的葡萄酒,又说,〃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还能活几年?为什么要把骨灰扔进异国他乡的土壤?〃
一桌人都默默不语,听着刘学尧抒发他的离别愁情。可是,他忽然缄口不言,仰脖把半杯剩酒一干而尽,才吐出一句话来:
〃你们骂我吧!我是中华民族不肖的子孙!〃
〃老刘!别这么说,这些年你的遭遇,我们都知道的。〃傅家杰给他斟上酒说,〃现在黑暗已经过去,光明已经来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我相信。〃刘学尧点点头,〃可是,光明什么时候才能照到我家门前,什么时候才能照到我女儿身上?我等不及啊!〃
〃不谈这些吧!〃陆文婷猜想到刘学尧非要出国不可的理由,可能是为了他那惟一的女儿,觉得不便深谈,便岔开话说,〃我从来不喝酒,亚芬和你要走了,今天我要敬你们一杯!〃
〃不,应该我敬你一杯!〃刘学尧按住酒杯说:〃你是我们医院的支柱,是中华医学的新秀!〃
〃你喝醉了!〃陆文婷笑道。
〃不,我没有醉。〃
半天没有开口的姜亚芬,也举杯说道:
〃我诚心诚意为文婷干一杯!为了我们二十多年的友谊,也为了未来的眼科专家!〃
〃哎呀!你们这是干吗?我算什么呀?〃陆文婷连连摆着手说。
〃算什么?〃刘学尧真有点醉似的,愤愤地说:〃像你这样身居陋室,任劳任怨,不计名位,不计报酬,一心苦干的大夫,真可以说是孺子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这是鲁迅先生的话,对不对?傅家杰?〃
傅家杰默默地独自喝着酒,点了点头。
〃这样的人太多了,又不是我一个。〃陆文婷仍笑着说。
〃正因为这样,我们的民族才是伟大的民族!〃刘学尧又喝了一杯。
姜亚芬望着熟睡在床上的佳佳,不无伤感地叹道:
〃就是嘛,宁肯耽误自己孩子的病,也不肯误了给别人治病。〃
刘学尧站起来,给所有人斟满酒,说道:
〃这就是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普救天下。〃
〃你们今天怎么回事?专门抬我?〃陆文婷笑着指指傅家杰说,〃你问他,我最自私了。我把丈夫打入厨房,我把孩子变成了'拉兹',全家都跟着我遭殃。说实话,我是个不称职的妻子,也是个不称职的妈妈。〃
〃你是一个称职的医生!〃刘学尧叫道。
傅家杰又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说:
〃这一点,我对你们医院是有意见的。大夫也有家,也有孩子。大夫的孩子也会生病,为什么从来没人关心过?〃
〃老傅啊!〃刘学尧打断他的话,叫了起来,〃如果我是赵院长,我首先给你发勋章,还要给园园、佳佳发勋章!是你们做出了牺牲,才使我们医院有了这么好的大夫……〃
傅家杰抢过话来说:
〃我不求勋章,也不要表扬。我只希望你们医院了解,做一个大夫的爱人,是多么不容易。且不说巡回医疗,抗灾救灾,一声令下,抬腿就走,家里一摊全撂下不管;就连平常手术台上下来,踏进家门,精疲力尽,做饭连手都抬不起来!试问:这种情况下,我不进厨房谁进厨房?说来真要感谢文化革命,给了我那么多时间,也把我练出来了。〃
〃亚芬早就说要给你摘掉'书呆子'的帽子。〃刘学尧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现在你是既能研究上天的尖端技术,又能深入厨房拳打脚踢,简直是一代共产主义新人在成长,谁说文化革命成绩不是主要的?〃
傅家杰平日不沾酒,今天喝了一点,脸就红了。他拉着刘学尧的袖口笑道:
〃对嘛,文化革命就是改造人的大革命。那几年,我不就被改造成家庭妇男了吗?不信,你们问文婷,我什么不干?什么不会?〃
陆文婷听着这些含泪的笑谈,心里很苦。她不能制止他们。此时此刻,好像也只有这种过去的笑话才能冲淡离愁。见傅家杰含笑看着自己,只好勉强笑道:
〃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纳鞋底。不然园园就不会老嚷买球鞋了。〃
〃这就是你的苛求了!〃刘学尧一本正经地说,〃傅家杰改造得再彻底,也不能像农村老太太那样,拿着鞋底到处转啊!〃
〃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帮',说不定我还真拿着鞋底到研究所批判大会上纳去。〃傅家杰说,〃你们想,那种状况继续下去,科学、技术、知识统统打倒,不就剩下纳鞋底了吗?〃
然而,这样伤心的笑谈又能持续多久呢?他们谈到粉碎〃四人帮〃,谈到科学的春天到来,谈到〃臭老九〃变成了〃穷老三〃,谈到中年干部的疾苦,空气又沉闷起来。
〃老刘,你认识的人多,可惜你要走了。〃傅家杰又打起精神,拍着刘学尧的肩膀说,〃我听说当保姆收入颇高。我真想托你打听一下,谁家要雇男保姆……〃
〃我走了不要紧。〃刘学尧也拍着傅家杰的手说,〃现在出了一张《市场报》,登待聘广告,你可以试一试。〃
〃那太好了!〃傅家杰推了推宽边眼镜,嘻嘻哈哈地说,〃本人大学毕业,精通两门外国语,擅长烹调蒸煮,缝纫洗涤,兼做男女粗细各种杂活。体格健壮,性情温和,勤劳勇敢,任劳任怨。最后一条,报酬面议。哈哈!〃
姜亚芬默默地坐在一旁,不举杯,不动筷,看他们笑,自己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她碰了碰自己的丈夫说:
〃别说这些了,有什么意思?〃
〃意思?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啊!〃刘学尧挥着手说,〃中年,中年,现在从上到下,谁不说中年是我们国家的骨干?是各条战线的支柱?医院的手术靠中年大夫;重点科研项目压在中年科技人员身上;工厂的各种难活是中年工人顶着;学校的重点课程也要中年教师担当……〃
〃你少发点议论吧!一个大夫管那么多干吗?〃姜亚芬打断了他的话。
刘学尧眯起眼,似醉非醉地说:
〃陆放翁的名句:'位卑未敢忘忧国'呀!我是个无名医生,可我不敢忘却国家大事。我请问:谁都说中年是骨干,可他们的甘苦有谁知道?他们外有业务重担,内有家务重担;上要供养父母,下要抚育儿女。他们所以发挥骨干作用,不仅在于他们的经验,他们的才干,还在于他们忍受着生活的熬煎,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包括他们的爱人和孩子也忍受了痛苦,作出了牺牲。〃
陆文婷呆呆地听着,轻轻说了一句:
〃可惜,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太少了!〃
傅家杰愣了一下,给刘学尧斟上酒,笑道:
〃老刘,你不应该当医生,也不应该当文人,你应该去研究社会学。〃
刘学尧苦笑道:
〃那我就是大右派了!研究社会学,必然要研究社会的弊病啊!〃
〃找到了弊病,加以改进,社会才能前进。这是左派,不是右派!〃傅家杰说。
〃算啦,左派右派我都不想当,不过,我对社会问题的确有兴趣。你比如说中年问题。〃刘学尧两个胳膊肘扒在桌沿上,玩着空酒杯,又滔滔不绝起来,〃旧社会有句话:'人到中年万事休'。这反映了在那个社会里,我们的民族未老先衰。人才活到四十岁,就觉得这辈子完了,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现在呢,可以改一个字,'人到中年万事忙'。对吧?四五十岁的人,知识比较多了,经验比较多了,加上年富力强,正是担当重任的时候。这也反映在新社会里我们的民族年轻了,富有青春的活力了。中年人,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
〃高论!〃傅家杰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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