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大年纪,常夜间值班到站上去,说不定几时就被枪子打死。最近小林小队长,常牵着狼狗在我旁边转,上眼下眼的打量着我。你看这日子可怎么过?也许有朝一日我会被他们抓去,或被洋狗咬死,如其这样,倒不如我摔上这副老骨头和他们干一场,就是死了也值得。老洪,我到你这里来,你收留下我吧!我跟你们一块干,虽然我年纪大了些,可是我不会当孬种……”
老洪在灯光下,听着这老工人低沉的话音,望着老人发湿的眼睛和刻满皱纹的黝黑的面孔。从起伏的胸膛上,可以看出这老工人内心的抗战热情和对鬼子的愤怒。老洪深深受到感动。但是他也看到老人狭狭的面颊和枯瘦的身材,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老洪很温和的说:
“老张哥!你这种勇气,给我们很大的力量。但是,让我们年轻力壮的人和鬼子战斗吧!你年纪是大了……”没等老洪说完,老张就抢过来说:
“难道我就没有一点用么?”
王强也插进来劝说:“老张哥,老洪说得对,你确实年纪大了。和鬼子翻筋斗是我们年轻人的事,你放心,在打鬼子的时候,我们想到你多干几个就是!”
“老张哥!”老洪又说下去,“打鬼子是多方面的!干游击队和鬼子战斗是抗战工作,但也还需要别方面的工作配合。由于我们在这里搞敌人的枪、杀鬼子、打洋行,敌人不让我们安静的蹲在这里。我们得到上级的指示,最近就作为武装部队拉出去,在铁道线上和鬼子明打明干了。可是这枣庄还有我们的地下工作,你留在那里可以和他们一道进行地下斗争。我们到外边后,也需要经常了解枣庄敌人的情况,可能还常有人来。到时候,你会对我们有很大帮助的!正象开炭厂搞粮食车一样,不是你牵住小林,我们是不会搞成功的。”老洪走到老张的面前,拍着老张的肩,很响亮的说:
“暂时留下来吧!等我们在外边站住脚,在铁道边建立起一小块抗日根据地;到那时候,你要真不能待下去的话,我派人来接你出去。”
老洪平日说话是斩钉截铁,简单明了几句就完的。可是现在他对着这热情的老工人,却语句婉转,耐心地进行着说服,使老张能留下来。王强从外边弄来一瓶酒,一荷叶下酒菜,放在桌子上,说:
“老张!咱再喝一气吧!你不是老早就说要和老洪在一块喝一气,才觉得痛快么?”
“对!”老洪很高兴的说,“咱们真该在一起痛快的喝一气呀!我虽然不太会喝,可是今天晚上我总愿意和老张哥好好对几杯……因为最近我们要拉出去,以后在一起喝酒的机会不多了。”
他们默默的喝了一阵酒,老张站起来要走了。临走,他握紧老洪的手,说:
“就这样吧!老弟的话,我听着就是!”他走出几步,又走回来说,“这次喝酒,我很痛快!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在一起喝了?”
老洪听出老工人对他的留恋,就很肯定的说:
“一定有机会的!老张哥,我们会来看你。”
老张提着红绿灯,在漆黑的小路上走远了。老洪送了他一段路,回来对王强很感慨的说:
“这真是个好老头!要不是年纪太大跑不动,我真舍不得让他走。”
当他们刚一回到屋里,突然彭亮满头大汗的闯进来了,看样子他是急急的从小屯赶来的,老洪问:
“有什么事么?”
“政委说,山里有急信来,有要紧事情跟你和副大队长商量!”
老洪叫王强去集合队伍,马上出发。当队员们都集合在西围子门洞旁边时,王强点了人数,连新参加的四个正是十三名;再加上政委带的一个组一共有十八名战斗员了。老洪站在队前,简洁有力的发布命令:
“彭亮带三棵枪在前,林忠带三棵枪在后,马上出发。”一支小队伍出了西围门,抄着小道向西南蜿蜒走去。在走向小屯的路上,老洪听到北山里隐隐的有着轰轰的炮声。他们到了小屯,看见庄周围有着穿农民服装的岗哨,都雄赳赳的背着步枪。老洪还认为是村自卫队,可是已不象他第一次来时那样散漫,他们远远的就问口令,并拉起枪栓,很有战斗员的气派了。彭亮向前答了口令,他们就进庄了。老洪问彭亮,才知道这是老周领导的区中队,老洪心想:
“这里拉起武装来了。”
正往街里走,李正和老周从里边迎出来。他们一阵热烈的握手,便到老周住的屋里去。
小坡听说自己的人来了,连蹦带跳的跑出来,拉住林忠、鲁汉他们的手叫道:“你们可来了!”便领着他们进到院里。这是庄稼人住的院子,南屋事先腾出来,还有东院里二间西屋,地上都铺上了草,打好地铺。小坡忙着点上油灯,他们都坐在地铺上。
“听说你们要来了,白天政委就安排我们号房子、打睡铺、到馍铺定馍馍,他布置得真周到!”小坡说后就唱着曲子和王友出去了。林忠看见小坡到房东的厨房里去了,那屋门里正在冒着烟。远远地传出了小坡的声音:
“大娘,水开了么?”
“马上就开了呀!同志!”
林忠听到这亲热的对话,感到很新奇。他沉默的望着屋里的一切。这里已不象炭屋子里那样触目都是炭堆、铁铲、洋镐,而是犁耙锄镰一些农具。这里已没有混浊的煤气和烟雾,从铺底发出的是阵阵甜的和干涩的枯草的气味。耳边已听不到嗡嗡的机器声和震得地动的隆隆的火车行进声,从门外传来的是轻微的牛驴嚼草咯吱声。这屋里的陈设虽然显得凌乱,但是这里的空气却很清新,四周也比陈庄静得多了。他感觉已到一个新环境了,他是第一次离开矿山铁路来到农村的,现在他要投入新的斗争生活了。
林忠正在沉思的时候,小坡和王友提着两罐热腾腾的开水进来了。林忠看到他俩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两个大盆子,在坐着的人群前放下。鲁汉口快说:
“不渴呀!小坡!”
想喝水的队员,都围了上来,对小坡说:“小坡,你拿这么大的盆子叫我们喝水么?看那盆底多脏呀!”
“不是呀!”小坡又气又好笑的说,“这是给你们烧的洗脚水呀!”
洗脚,洗这对臭脚有什么用呀!”鲁汉笑着说。
“有什么用?用处大啦!”小坡瞪着一对大眼睛,很认真的说。他这几天跟着政委在乡下活动,听到不少抗战道理。他心灵,政委所讲的他都能记在心里,现在他在灯光下边,指手划脚的讲起从政委那里听来的道理:
“可不能小看这一对臭脚呀!我们游击队就靠着这两只脚和敌人转圈圈呀!在敌人力量还很强大的时候,我们只有打游击战来发展我们自己。什么是游击战?就是看到敌人不防备,就给他一下子;敌人大部队来了,我们转头就走,和敌人转山头,等瞅着有空子,就再给他一下。这不全得靠两只脚么?要是脚坏了,敌人大队来了走不动就吃亏。听政委说,过去我们红军打游击,一歇下来,洗脚比吃饭都要紧。洗脚的好处是,一可以解除疲劳,再一个是第二天走路脚不出毛病,能够行军、应付战斗。同志们,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是用两只脚走过来的呀!所以洗脚是我们红军、老八路的好习惯,这次你们来,政委除了要我们准备房子打铺,还特别要为你们烧洗脚水。”
大家听着小坡滔滔不绝的讲话,都为他的流利动听的言词所打动。虽然大家都洗脚了,可是小山却提出问题来了:“我们是铁道游击队,在铁道上活动,可以坐火车呀!”“在铁道上活动,有任务才能上火车呀,完成任务下来,敌人追来了,你还能再上火车么?这不是要作俘虏么?只有傻子才那样干。敌人来了,人少就打,敌人多,还得用这双脚跑呀!”
王友虽然和小坡一道听政委讲抗日道理,但他光点头称对,自己嘴笨说不出来,说出也是枝枝节节的,说了个头忘了个尾。他对小坡能这样有系统的,把政委所讲的告诉大家,感到很惊奇。王友看到林忠正在洗脚,便靠在林忠旁边。他俩在炭厂里,在队上,都是沉默寡言的人,也很对脾气。王友听了小坡一席讲话,除了惊奇小坡的聪明之外,好象心里也有些话要和人说说才痛快。沉默的人,并不是不爱说话的人,他和别人不同的是:有些人一看到就哗啦啦的说出;而他看了只是心里在揣摩、在思索,当心里的问题积压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也会找个贴近的人拉拉的。他低低的对林忠说:
“小坡说的尽是政委讲过的,都是实话呀!你说政委想得多周到呀!”林忠点头听着。可是王友把话一下又扯到炭厂了:“在炭厂的时节,政委刚来,我几乎把他当成一个山里放羊的。可是以后他坐在帐桌上,能写会算,我又觉得他是个读书人。再以后听到他讲话,一句句都讲到我的心里,我又感到他是个真正有肚才的好人!可是到乡里这几天,我才真正认识到咱们的政委是个很能干的人。”一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了看林忠。这时洗脚的也围上来听他讲话了。王友看了大家一眼,接着说:“他一到乡里,简直象到了家里呀!比咱在铁道上、火车上还熟悉啊!他看到什么人都能说上话,而且人人都愿和他拉。听说咱队伍要拉出,他找村长,搞给养,粮草,指派我们号房子打铺草,跟料理他的家事一样,就拿这里老周成立的区中队来说吧,一来时都是一群背着土枪土炮的庄稼汉,可是经他一训练,一组织,一个个都变成小老虎了。一句话,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是呀!”林忠说,“有了老洪的勇敢,有了政委的肚才,加上王强的智谋,咱们的铁道游击队是能干出一番事业的!”陈四和新参加的三个队员都知道老洪的能干,可是还没见过政委。听到对政委的谈论后,他们心里在揣摩着政委的模样,设想着他是个怎样了不起的人。
当队员们在议论政委的时候,李正正和老洪、王强在屋子里开着紧急会议,老周也参加了。人们的脸色都显得异常严肃,他们在听政委的关于山里情况的谈话:
“……现在山里的扫荡已经进行三天了。敌人这次扫荡的规模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大,山区周围,临沂、枣庄、峄县、临城、滕县、兖州各据点都增了兵,分路向山区抗日根据地进攻。根据地的党政军民,都投入紧张的反扫荡的斗争。现在敌人已进入我们的中心区。敌人这次的扫荡是残酷的,鬼子在那里推行了三光政策。就是要杀光、烧光、抢光。这充分说明我们山区的军民这次反扫荡斗争的艰苦性。”说到这里,政委停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看了一眼,又响亮的说下去:
“昨天山里来了紧急命令。命令是由老周同志转给我们三个人的,司令部要我们乘敌人抽兵扫荡根据地,后方空虚之际,在敌人后方马上行动起来,牵制敌人兵力,扯住敌人的腿,配合山区反扫荡的战斗行动。上次我们夜袭洋行,虽然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夺取枪支,摧毁敌人的特务机关。但是这次战斗正是敌人准备扫荡的时候,已有了配合山里反扫荡的意义,所以司令部来信也表扬了我们,并希望我们现在进行一次意义更大的战斗。”
听完了李正的谈话,老洪忍不住心的跳动,从桌边站起来,在屋里踱着。敌人对山里的扫荡,使他的脑子里马上映出山里反扫荡的情况:稠密的枪炮声,燃烧的村庄的火光,逃难的老百姓在鬼子刺刀下的嚎叫声,自己的队伍以粗劣的武器在抗击着敌人,夜里,部队在起伏的山岗上转移。这些都是他过去在部队上所熟悉的,不过现在比过去更残酷了。愤怒使他的眼又发亮了。他很快的走到桌子面前,捶着桌面说:“是的!我们应该马上行动起来,进行战斗。”
“对!要干,快干!”王强也以老洪同样的心情,皱着眉头说。
“我们也接到指示。如果你们战斗有需要的话,我们区中队的长枪和已发动的群众可以配合你们。”老周在旁边也发表意见。
三个人的眼睛都不约而同的望着李正,都在等着他的发言,因为他是这次党的会议的主持人——支部书记。李正看了一下他们紧张的面孔之后,以一种确定战斗行动之前应有的冷静,沉着的说:
“是的!我们应该决定很快的进入战斗行动。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进入战斗行动的问题。根据敌我的情况:枣庄敌人的兵力大部出发,后方空虚。但据了解,车站上铁丝网加多了,守备的敌人都缩在大碉堡里。鬼子兵力少,可是戒备也严了,这是敌人方面;我们的情况,是刚成立的将近二十个人的队伍,十几棵短枪,现在再加上老周同志的区中队,这就是我们的力量。可是我们也有有利条件,就是我们熟悉敌人内部情况,知道敌人活动的规律,同时我们的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