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了他枯燥平淡、一成不变的生活。
他也还记得,前天深夜里,他对她吐露心中的感情,而她却拒绝了,把他推开,叫他忘了她。
卢卡斯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一整夜,为了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女孩,他暗自落泪。而此刻,他已经不知道今天该做什么,这辈子还能做什么。他想到,此刻她就在外面,为了帮地堡里的人清洗镜头,她就要死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不知道是不是就因为这样,他连续两天吃不下东西。内心深处,他很清楚地知道,就算强迫自己吃东西,他也不可能吃得下。
接着,他把那张星图放到一边,弯下腰,脸埋进手心里。他觉得好疲惫,想叫自己打起精神去办公室。如果去工作,至少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努力回想,上礼拜在服务器房的时候,工作进行到什么程度?坏掉的是八号服务器吗?山米建议他换掉控制面板,不过他却认为是线路有问题。他想起来了,当时就是在调整以太网路。所以,他今天应该到办公室去调整以太网路才对,总之,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再继续这样下去,他很可能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病倒,而那个女人他才刚认识没多久,只是跟妈妈提到过。
卢卡斯站起来,穿上昨天那套工作服,然后,他继续站在原地,低头盯着自己的光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他要去哪里?他脑海中一片空白,身体几乎没有知觉。他不知道,接下来这一辈子,自己是不是就要这样站在这里,一动也不动,感觉胃里仿佛纠结成一团。过几天应该会有人发现他吧?发现他就这样直直地站着死了,像一具雕像。
他摇摇头,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眼睛盯着地上找鞋子。
他找到了鞋子。真不容易。卢卡斯终于穿好衣服,穿好鞋子,真不容易。
他走出房间,慢慢走向楼层平台,一路上闪过好几个尖叫笑闹的小孩,而大人忙着要把他们抓回去穿衣服,穿鞋子。今天学校又放假了,大家又准备要上去看日出。然而,卢卡斯却觉得那喧闹声听起来仿佛很遥远,只是一种细微的“嗡嗡”声,就好像他几乎感觉不到他腿上的酸痛。那天晚上,他下楼去中段楼层找她,然后又爬楼梯回来,两腿酸痛得近乎瘫痪。而现在,他几乎感觉不到那酸痛了。他走出住宅区,来到楼层平台上,那一刹那,他又本能地有一股冲动想走上大餐厅。过去这整个礼拜,他满脑子想的,就是赶快再撑过一天,然后到顶楼去,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见她一面。此刻,他满脑子想的也还是这个。
这时卢卡斯猛然想到,他还是有机会看到她。他对日出没什么兴趣。他有兴趣的,是黎明前的微曦,是夜空中的星星。然而,尽管他并不想看日出,可是如果他想看她,还是要爬楼梯上大餐厅,看看外面荒凉的景象。他可能会看到一具新的尸体。他会看到稀疏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洒落,而她那身崭新的防护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幕无比清晰的景象:她趴在地上,两腿弯曲,双臂平贴在地上,头盔滚落到一边,而两只眼睛却没有闭上,仿佛盯着眼前的地堡。更悲哀的是,他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自己,一个孤独的老人坐在墙前,愣愣看着墙上那灰暗的世界,一张纸摊在腿上,手拿着炭条一直画。然而,他画的不是星星,而是眼前那灰暗的世界,一天又一天,每天都画着同样的世界,看着他本来可能拥有的爱人,画着她那一动也不动的身躯,而眼泪从他脸上滑落,落在纸上,纸上的炭粉痕迹在泪水中模糊涣散。
他会变成另一个马奈斯,那个可怜的老人。那位副保安官死了,却没有人能够安葬他,让他安息。想到那位副保安官,卢卡斯忽然想到茱丽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求他不要喜欢她。去找到另一个人,不要一个人孤孤单单。
这里是五十楼的平台,他扶着铁栏杆,弯腰探头看看外面。往底下看,他看到螺旋梯一路向下延伸,深不见底。他看得到五十六楼的平台就在底下,而中间那些楼层的平台,角度不同,所以看不到。他算不出从这里到五十六楼的高度是多少,不过,应该够高了,用不着走到八十二楼去。很多跳楼的人都喜欢去八十二楼,因为从那里跳下去,一路就到九十九楼的平台,中间不会被别的楼层平台挡住。
突然间,他仿佛看到自己正向下飞落,双手双脚摊开。他想到,如果是这种姿势跳下去,他根本没机会撞到底下的平台,因为半路上就会先撞到扶手栏杆,然后整个人几乎被切成一半。也许,如果他跳远一点,头朝下,也许会死得痛快一点。
他站直身体,心头忽然涌出一阵恐惧,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刚刚的想象实在太逼真,仿佛真的看到自己掉下去,粉身碎骨,血肉模糊。他转头看看四周,看看有没有人看到他。说不定有人一大早就起来准备去看日出。他以前看过几个大人像他这样,探头到栏杆外面去看底下。那时候,他总认为他们很可能是想不开。他也是在地堡长大的,所以他很清楚,只有小孩会故意把东西从平台上丢下去。等他们长大了,他们就会拼老命把什么都抓得紧紧的,免得掉下去。而总有一天,你会发觉自己失去了某种东西,那东西会掉下去,掉到那深不见底的地堡底层,而那时候,你自己也会想跟着跳下去——
接着,好像有个运送员正在爬楼梯赶路,他感觉到楼梯板在震动。没多久,他听到一种赤脚踩在梯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近。卢卡斯从栏杆边退开,集中精神开始考虑自己今天要做什么。也许他应该回家躺回床上睡觉,在睡梦中打发几个钟头。
正当他拼命想理由说服自己回家睡觉的时候,那个运送员已经从他旁边呼啸而过。卢卡斯瞥见那孩子的脸,发现他一脸惊恐,整张脸显得有点扭曲。后来,他飞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整个人已经不见踪影,但他那惊恐的表情还残留在卢卡斯脑海中。
那一刹那,卢卡斯忽然明白了。那孩子“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一路向下,逐渐深入地底,这时他已经明白,今天早上一定出了什么事。上面一定出了什么事,而且一定跟清洗镜头有关。
他心中忽然涌现一丝希望。他内心深处一直潜伏着一种奢望,仿佛埋着一粒种子。他憎恨那粒种子,因为那可能有毒,会害他窒息。但此刻,那粒种子发芽了。会不会是她没有被送出去清洗镜头?会不会是审判官决定重新裁量她的罪行?机电区的人提交了一份陈情书,好几百个人冒着危险联名签署。为了救她,他们自己可能也会遭殃。会不会是这种勇敢的行为感动了审判官?
那粒希望的小小种子开始生根,开始伸展枝叶,盘踞着卢卡斯胸口。他迫不及待想赶快冲上去看看。刚刚他还绝望得想从栏杆边跳下去,而此刻,那些念头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他从栏杆边窜开,一路往上冲,一路挤过好几个早起的人。他注意到,大家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一定是运送员已经把消息传开了。而且,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
有很多人跟他一起往上爬。两天前,他爬楼梯爬太久,两腿酸痛,但此刻,那酸痛已经消失无踪。接着,他看到前面有一对爸妈带着孩子往上走,走得很慢。他正要加快脚步超前,打算抢到他们前面,这时候,他忽然听到后面有无线电的声音,很大声。
卢卡斯转头一看,看到马舒副保安官就在他后面,只隔着几级楼梯。他满头大汗,手摸索着挂在屁股后面的无线电,胸前挂着一个小纸盒。
卢卡斯立刻停下脚步抓住栏杆,等这位中段楼层的副保安官走上来。
“马舒!”
副保安官终于把无线电的音量关小,抬头往上看,朝卢卡斯点点头。这时有个工人带着他的学徒正要往上走,他和马舒立刻靠在栏杆边,让他们先上去。
“出了什么事了?”卢卡斯问。他和副保安官很熟,知道他一定会老实告诉他。
马舒擦擦额头,把小纸盒挪到胳肢窝底下。“今天早上,白纳德十万火急催我上去。”他抱怨说,“这礼拜真的爬楼梯爬够了!”
“不,我是问你清洗镜头出了什么问题?”卢卡斯问,“刚刚有个运送员从我旁边冲过去,好像看到鬼一样——”
副保安官抬头看看上面的楼梯。“他叫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她的东西送到三十四楼。汉克从最底下扛着这些东西爬到我那边,差点翘辫子——”说着他忽然绕过卢卡斯旁边,又开始往上爬,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你听我说,我得赶快走了,否则会丢了饭碗的。”
卢卡斯抓住他手臂。他们后面有好多人要上楼梯,被他们两个挡住了。他们有点不高兴,从他俩旁边挤过去,正好上面又有人下来,差点撞成一团。“她到底有没有出去洗镜头?”卢卡斯继续追问。
马舒靠在栏杆上,无线电传来细微的讲话声。
“没有。”他压低声音说。那一刹那,卢卡斯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可以飞起来,在楼梯和水泥墙中间的空隙自由翱翔,可以绕过无数个楼层平台,直飞上五十层楼——
“我是说,她出去了,可是她没有洗镜头。”马舒说。他说得很小声,可是听在卢卡斯耳中却犹如雷霆,劈碎了他的美梦。“她从沙丘顶上爬过去,走到后面去了——”
“等一下,你说什么?”
马舒点点头,鼻头的汗水一直往下滴。“她不见了。”然后他吁了一口气,声音听起来像无线电的“嘶嘶”声,“我得赶快把东西送去给白纳德——”
“我帮你送。”说着,卢卡斯两手伸到马舒面前,“反正我本来就要去三十四楼。”
马舒赶紧把纸盒移开,避开他的手。可怜的副保安官,他那副模样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在地上。卢卡斯一直拜托他。前天晚上,他就曾经拜托马舒让他到羁押室看茱丽叶。“我帮你拿上去。”他说,“你应该知道,白纳德不会介意。他和我交情很好,而且,我们两个交情也一直都很好——”
马舒抬起手擦擦嘴唇,微微点着头,好像在考虑。
“你听我说,反正我本来就要上去。”卢卡斯说。接着,他手慢慢伸到马舒身边拿那个纸盒。此刻他心情太激动,手有点不听使唤,但他还是伸手去拿。此刻,他几乎已经听不到楼梯井的嘈杂声。他本来以为茱丽叶还在地堡里,但现在希望破灭了。不过,现在他又听说她没有洗镜头,她爬过沙丘——他心中忽然又燃起另一种希望。内心深处,有一种力量在刺激他,令他渴望画出那些星图。而此刻,这件事又触动了那种力量,激起了希望。那意味着,他不会看到她的尸体在沙丘上渐渐腐烂。
“那你小心点。”马舒说。卢卡斯把纸盒夹到胳肢窝底下的时候,马舒眼睛一直盯着盒子。
“我用性命担保。”卢卡斯对他说,“相信我吧。”
马舒点点头,表示他相信了。然后,卢卡斯立刻快步冲上楼梯,追上那些打算上去看日出的人。镜头又洗干净了,他们又可以狂欢庆祝了。卢卡斯把盒子紧紧抱在胸前。盒子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茱丽叶的东西就在里面。
第33章
老沃克坐在一张破破烂烂的工作台前面,弯腰凑近桌面,伸手调整头上的放大眼镜。他头上套着一个铁圈,两片巨大的凸透镜就固定在铁圈上。铁圈这样套在头上,通常是很不舒服的,不过,他已经活了六十二岁,几乎一辈子都是这样戴着,早就习惯了。他把镜片往下翻到眼睛前面,桌上那片绿色的电路板立刻跃入眼帘,巨大清晰,他看得到上面的黑色晶片,晶片两侧伸出一根根的银色针脚,乍看之下仿佛一只黑蜘蛛,无数的小脚仿佛被粘在冰冷凝固的焊锡上。
老沃克脚踩着鼓风球,手上拿着烙铁对准一个晶片。晶片总共有十六支针脚,每支针脚底下都有一小团银色的焊锡。老沃克用烙铁尖头碰触其中一团焊锡,焊锡立刻就熔解,然后,沃克用一支连接着鼓风球的吸管把那团焊锡吸掉,于是,那支针脚就松开了。
他一整夜没睡,不停地把电路板上的晶片拆下来,因为这样才能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会想起伤心事。他正准备要去烧第二支针脚的时候,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是一个新来的运送员。
老沃克立刻把电路板和烙铁丢在工作台上,匆匆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框探头出去。这时候,那运送员正好跑过他门口。
“小朋友!”他大喊了一声。那孩子停下脚步,好像有点迟疑。“有什么消息吗,小朋友?”
那孩子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天大的消息。”他说,“不过,你要先给我一个点数的代币,我才告诉你。”
沃克暗暗咒骂了一句,手伸进口袋里,然后招招手叫那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