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茱丽叶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不过,说声谢谢应该就可以了。
“我一直在找星星,可是一直看不到。”她又补了一句。
“当然看不到。今天晚上看不到。”他伸手指向墙面,“今天的云太浓了。”
茱丽叶打量着夜空,可是,天际只剩一丝暗淡的晚霞余晖,她几乎看不清楚云的模样。在她看来,每天的云好像都差不多。
卢卡斯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但几乎察觉不出来:“既然你是保安官,我想,我最好还是跟你坦白认罪。”
茱丽叶伸手去摸摸胸口的警徽。她老是忘记自己的身份。
“认什么罪?”
“我早就知道今天晚上云会很浓,但我还是跑上来了。”
茱丽叶不由得露出笑容,不过,这里很暗,她相信他应该没看到她的表情。
“我看过‘公约’,里面好像没提到欺骗自己算犯法。”
卢卡斯笑了。很奇怪的,茱丽叶忽然觉得那个笑声是如此熟悉,而且,她好渴望听到那样的笑声。这时候,茱丽叶忽然有一股冲动想抱住他,把头靠到他脖子上,好好哭一场。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蠢蠢欲动,然而,她还是没动。这样不行。她心里明白,尽管内心悸动,她却不能有这种举动。她告诉自己,她应该只是太寂寞,而且心有余悸。今天早上,她曾经亲手抱着马奈斯的尸体,感觉到那曾经活生生的躯体突然失去了生命气息。此时此刻,她忽然好渴望和人接触,而此时此刻,她眼前却只有这个陌生人。她对他还不够了解。她还不能碰触他。
“那接下你打算怎么办?”他渐渐不再笑了。
这时候,茱丽叶差点就脱口说出自己心中的渴望,但还好卢卡斯又开口了,算是帮她解了围。
“你知道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吗?在哪里?”他问。
黑暗中,她点点头。
“明天就举行。他没有亲属,我们不必等人从底下上来,而这案子也不需要再进一步调查了。”茱丽叶强忍着眼泪,“他没有留下遗嘱,所以,葬礼势必要由我来安排。我决定把他埋葬在首长旁边。”
卢卡斯看着墙上的影像。还好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很难看得到沙丘上的尸体。“这应该也是他的心愿。”他说。
“我认为他们是一对恋人,只是他们很隐密,没让外界知道。”茱丽叶忍不住吐露了秘密,“就算不是恋人,至少关系很亲密。”
“我听过传言。”他说,“不过我搞不懂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隐密。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此刻,坐在黑暗中,面对着一个陌生人,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感到很自在,自然而然地想说出心里的话。从前在底下,那么多朋友,这些话她反而说不出口。
“也许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说得很大声,“詹丝曾经结过婚。我猜,他们决定要尊重她死去的先生,不愿公开两人的关系。”
“是吗?”卢卡斯好像拿炭条在纸上画了几下。茱丽叶听到声音,立刻抬头看看墙上,可是她真的看不到半颗星星。他在画什么?“我真的无法想象人可以这样偷偷摸摸相爱。”他说。
“两个人相爱,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同意?为什么一定要遵守‘公约’的规定,或是征求女方父亲的同意?”她说。
“不需要?那两个人要怎么在一起?难道可以不顾一切,想爱就爱?”
她没说话。
“更何况,他们怎么参加抽签?”他坚持自己的想法,继续追问,“我无法想象两个人在一起却无法公开。两个人相爱,应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应该受到大家的祝福,你不觉得吗?所以才会有这种仪式,男方要上门征求女方父亲的同意——”
“嗯,你现在还没跟谁在一起吗?”茱丽叶忽然打断他,“我的意思是……我只是觉得,听你说话,讲得头头是道,可是你好像根本就还没——”
“没错,我确实还没跟任何人在一起。”他迫不及待抢着说,无意间又帮她解了围,“我妈一直紧迫盯人,要我赶快找个对象,但还好,我还应付得了她。她每天都要提醒我一次,说我每拖过一年,抽签的机会就少了一年,而她抱孙子的机会就越来越渺茫。听她那种口气,好像我自己不会算术。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啊。”
“没办法,老人家都是这样。”茱丽叶说。
“那你呢?”
她差一点就脱口说出自己的秘密恋情。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个她全然陌生的人是可以信任的。
“还没碰到对的人。”她没说实话。
卢卡斯大笑起来,那笑声是如此的青春洋溢:“不是啦,我是问你今年几岁?噢,问这种问题是不是不太礼貌?”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她本来以为他是在问她有没有跟别人在一起。
“三十四岁。”她说,“按照规定,问这种问题很没礼貌,不过,我自己本来就懒得管什么规定不规定。”
“保安官说了算。”卢卡斯说了个冷笑话,自己笑起来。
茱丽叶也露出笑容:“保安官这工作,到现在我也还没有完全适应。”
然后她又转头看着墙上的影像,两个人又陷入一阵沉默,不过,此刻的沉默却是一种享受。跟一个男人并肩坐在一起,那种感觉很奇特,她感觉自己仿佛突然变年轻了,而且在他旁边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至少也不那么寂寞了。她感觉得到,他也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就好像一个规格怪异的垫圈,套不进任何一种尺寸的螺栓。从前,他一直住在地堡上层,而她却是在地堡的最底层,他一有空就到顶楼来看星星,而她却是一有空就钻进地底的矿坑里,寻找最漂亮的岩石。他们分处地堡的两端,但两人却又是何其相似。
“看样子,今天晚上我们两个恐怕都很难有什么收获了。”她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手不自觉地搓着大腿上那个没掀开的档案夹。
“哦,不见得吧。”卢卡斯对她说,“那要看你上来是为了什么。”
茱丽叶微微一笑。这时候,餐厅另一头她的办公室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几乎很难听到。是她桌上的电脑发出“哔哔”的声响,搜寻程序已经处理完霍斯顿的资料,结果已经显示了。
第23章
第二天早上,茱丽叶并没有上楼到她的办公室。她直接走下五层楼,到高段楼层的土耕区参加马奈斯的葬礼。副保安官的死,不需要立案建档,也不需要进一步调查。他们需要做的,就只是把他那苍老疲惫的躯体埋进深深的土壤中,让他分解成养分,滋润作物的根。此刻,站在人群中,心里想的却是需不需要帮他建立一个档案。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当保安官还不到一个礼拜,她已经开始把档案夹当成一种鬼魂栖息的地方,上面有名字,有数字,生命被简化为二十张左右的再生纸,而那满是杂色斑纹的粗糙纸面上有黑墨水写成的文字,述说着死者的悲哀故事。
葬礼进行了很久,可是却不会让人感到冗长。旁边还看得到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堆,詹丝就埋在里面。他们两人很快就可以在泥土中融为一体,然后化为一株株果菜,而地堡里的人就可以靠这些果菜继续活下去。
接着,牧师和他的学徒在人群中穿梭,分送番茄。茱丽叶也拿到了一个肥美的番茄。她仿佛看到他们两个身上裹着红布,渐渐越走越远,一路尽情吟唱,抚慰彼此的灵魂。茱丽叶咬了一口番茄,红红的汁液溅到她衣服上。她嚼了几下,吞下去。她尝得到番茄的甜美,然而,那却只是一种味觉的反应,事实上,她无法真正感受到那甜美的滋味。
葬礼已经接近尾声,他们必须开始把土铲进墓穴里。这时候,茱丽叶转头看看四周的人群,心里忽然想到,不到一个礼拜,地堡上层有两个人死了,而底下的楼层还有另外两个人也死了。这真是她有生以来最可怕的一个星期。
不过,也可以说很美好,就看你从什么角度看。她注意到那些还没生孩子的夫妻,他们咬番茄的时候特别有劲,而且手牵着手,心里默默盘算。葬礼结束后,很快就要进行抽签,但茱丽叶心里却很不以为然。她总认为,不管有没有人死,抽签都应该在每年的同一个日子进行,这样感觉上比较自然。
然而,葬礼的仪式是一种捍卫家园的象征:埋葬死者的同时,从泥土中摘取果实,这意味着生命在此生生不息。那是生命必然的历程,大家应该要懂,要尊重,要珍惜。人死了,把生命的力量留在土壤中,创造出新的生命,而且把自己曾经占用的空间留给下一代。我们出生,我们学习,再把自己学到的一切传给下一代,然后离开人世。生命的传承,生生不息,但一个生命的痕迹却很快就会随着死亡而消逝,也许,会记得你的,恐怕只有那个继承你知识技能的人,或是他的继任者。
墓穴的土还没填满,大家就开始走到土耕区的边缘,把吃剩的果核丢进一个土坑里。茱丽叶也凑过去,把吃剩的番茄丢进那个堆满五颜六色果皮残渣的土坑里。牧师的助手站在旁边看,手中那把巨大的铲子撑在泥土里。所有的人都丢完之后,他开始把土坑掩埋起来。土坑外面散落着一些没丢准的果核,他就连同泥土一起铲进土坑里,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土堆。过些日子,浇过几次水之后,那深暗肥沃的土堆就会慢慢降低,化为平地。
葬礼结束后,她开始爬楼梯回办公室。尽管她自认体力不错,而且还颇为自豪,但爬了几层楼之后,她的腿开始感到吃力。问题就在于,爬楼梯和别的运动不一样。从前,她有办法用巨大的扳手转开生锈的螺栓,而且耐得住长期加班熬夜,然而,爬楼梯显然是另一回事。她认为那是违反自然的。人类天生不适合爬楼梯。她甚至觉得奇怪,地堡为什么会设计这么多层楼。以人的天性,应该比较习惯在同一层楼活动吧。可是没多久,她看到一个运送员飞也似的冲下楼,和她擦身而过,而且还微笑着向她打招呼。看着他那年轻的脸,看着他那强劲有力的双腿在铁梯板上飞跃,她忽然又有点怀疑,也许是她自己缺少训练吧。
后来,当她终于回到大餐厅时,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了,餐厅里人声喧哗,还有铁叉铁盘叮叮当当的撞击声。来到办公室前面,她发现门口那堆文件又堆得更高了,另外,旁边还多了不少东西。一个塑胶盆装的小盆栽,一双鞋子,还有一小尊用不同颜色电线编织成的小塑像。她站在门口,仔细打量那些东西。由于她没有家人在身边,所以,她必须好好思考一下,什么东西该送给谁。东西一定要送给最需要的人。地上有好几张卡片,她弯腰捡起其中一张,发现字是用蜡笔写的,有点潦草。她猜得出来,一定是学校上工艺课的时候,老师教小朋友做吊唁卡给马奈斯副保安官。看到这样的卡片,比参加葬礼更令她感到悲伤。她擦掉眼角的泪水,暗暗咒骂那些老师,为什么要让小朋友这么早就开始体验死亡的伤痛。
“放过那些小孩子吧。”她嘴里喃喃嘀咕着。
她把卡片放回地上,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她忽然想到,说不定,马奈斯副保安官会喜欢这些卡片。他是一个很纯真的人,虽然已经衰老,却还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心,是他体内唯一没有随着岁月衰老的器官,因为他的心一辈子深藏着。
接着,她走进办公室,赫然发现有人在里面。那是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人,坐在马奈斯副保安官桌前,眼睛盯着电脑。她一进门,那个人立刻抬起头来看她,对她笑一笑。她正要开口问他是什么人,忽然看到白纳德从羁押室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个档案夹,脸上堆满笑容。内心深处,茱丽叶一直不肯承认他是代理首长。
“葬礼进行得怎么样?”他问。
茱丽叶走到办公室一走,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档案夹。“请不要随便拿东西。”她说。
“随便?”白纳德大笑起来,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这案子不是早就结了吗?我正打算拿回我办公室去归档。”
茱丽叶低头看看档案,发现是霍斯顿的档案。
“你应该明白你是归我管的,对吧?詹丝找上你的时候,难道你都没有先看看‘公约’吗?”
“我一定会常常提醒自己,你是我的顶头上司,免得忘记。谢了。”
说完,茱丽叶撇下他转身走开,回到办公桌。他还站在羁押室门口,铁栅门没关。她把档案夹放进最上层的抽屉里,然后瞄了电脑一眼,发现随身碟还插在电脑前面。接着,她抬头看看办公桌对面那个人。
“请问你是?”
那个人立刻站起来,椅脚摩擦瓷砖地面发出“嘎吱”一声。那是很熟悉的声音,茱丽叶潜意识里还是觉得那是马奈斯的椅子。
“你好,我是彼得·贝尔宁。”他向她伸出手,茱丽叶只好和他握握手。“我刚刚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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