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低声说:“不,你去通知指导员,仪式照常举行,一分钟也不许推后。”
“那你……”
“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通信员迟疑地看了他一下,上马而去。马蹄声似乎惊动了先知。先知的头迟缓地转过来,远远地看着成天,它的毛色在素草丛中显出种绸缎般的质感。它似乎从一种回忆中回过神来,眼睛中显出种深深的怅然,它的不安已经消退,刚才的那种短暂的孤独好象根本就没有从它的身上出现过。它轻轻地用唇触动着身下的青草,但它只是用牙齿品味似的一动,就又离开了,它慢慢地向前走过来,走到成天的身边,轻轻地用嘴拱动着他的后背,成天的背上一下子就痒了起来,那种轻轻的触碰让他有种很感动的感受。有一滴很湿的东西从自己的眼睛中掉出,他掩饰地把手从头上举过去,抱住先知的头,用手轻轻地触动着,先知的小舌头在他的手背上慢慢地移动着,那种湿润的触动使他全身都有种深深的不宁。他站起来,把马缰从先知的脖子上取下,他没有敢看先知的眼睛,他觉得很多东西不用回头就可以看清。先知跟在他的身后,沉默地向前走动着。成天看看表,还有二十分钟,仪式就要开始,他轻声地吹了声口哨,先知全身一激灵,挪动着小碎步跑到了他的身边。成天把左脚踩进马蹬,身子一偏,跨上马背。先知就在他跨上马背的同时,已经箭似地向前腾跃了出去。
青草丛模糊地向后闪去。
退役仪式在老骑兵师遗下的那个巨大的阅兵场前进行。阅兵场方圆足有近一公里大,在空旷的草原上辟出这样的一块巨大的阅兵场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因为草原大得随处就是阅兵场。但当年的骑兵师兰师长却硬是要在草原上计划出一片草场做为本师的阅兵场地。成天当年只参加过一次阅兵,那次阅兵是骑兵师被撤消建制时的最后一次阅兵,当时全师所有的人与马都上了阅兵场,当时上万人列队从阅兵台前走过,巨大的阅兵场上被一种罕见的命运与沉默所挤压,一切都带着一种最后的暴发般的激扬与悲装。当时做为新兵的成天一下子就被那种巨大的情绪给惊憾,他在场上执刀通过检阅的时候,就暗下决心,自己以后也要在此进行一次有上万人的阅兵典礼,让上万人列队从自己的心情与眼睛中走过。以后他当上骑兵连连长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在当年的八一去把全连拉到那个已长满了青草与藏伏着无数野兽的阅兵场,去进行一次阅兵礼。但那天一百多人来到那个阅兵场时,他却觉得受到了一种伤害。他的一百多人散布在深深的草丛中,听到响声的野兽与乌邪盘旋在他们的左右,慌芜与破败感充拆了他的全身。连队的上百号人从阅兵台前走过时,他被一种巨大的渺小感与失败感击中,当然更多的是一种伤害。从那以后的十年间,他下令把那个操场用铁丝围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入。里面的草丛一年年地淹没着当年的脚印与马蹄声。只有那个阅兵台还完好地在那里孤独地站立着。成天选择阅兵场做为让兰骑兵入伍与先知、忠诚退出现役的仪式,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觉得先知与忠诚都曾经在阅兵场前举行过入伍仪式,现在它们的离开也该从此开始。
成天打马进入阅兵场时,看到阅兵场内竟然插满了许多面各色旗子,它们散布在深深的草丛中,红绿相间,很闪眼。操场的上空响着首草原上的歌儿,王青衣把现场布置得很有气势。操场前五百米内的杂草都被骑兵们剪平,露出齐整的断茬。成天把马放慢,在台前跨腿下马,先知继续前行,通信员跑过去,接过成天甩过来的马缰,牵着它向前走了。王青衣关切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时间到了,开始吧。”
成天快步走到台前,骑兵们已上马坐好,倾听着副连长的口令,先知孤独地站在队列前,在没有宣布退出现役前,它还是连队的一号马。先知刚才已经被通信员给打扮过了,它的身上戴上了一朵大红花,脖子上闪动着灿烂的是一枚铜质三等功奖章。兰骑兵与忠诚都戴着一朵大红花,它们与骑兵队列站在一起,只有兰骑兵不太安静,不时地动动自己的脖子与身子,但它稍一动弹,都会被通信员用眼睛给逼退。成天站在台上,凝神看定大家,副连长报告半天了,他也不说话,好象在回味着某种情绪似的,沉默着。整个队列都罩在他的沉静中,没有一点声音。静立片刻,副连长再次报告,成天把手中的马鞭轻轻一挥,好象在下定某种决心似地,吼道:“稍息。”军马在这种声音中轻轻地松驰了下来,但随即又在他的吼声中站直了。成天大声说:“在举行军马退役仪式前,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成天用眼睛扫视着每个人的脸,那些脸太嫩了,每张脸上都好象被青春给燃烧着。他用眼睛凝住马格,锐声喊道:“这个操场,你来过吗?”
“报告,没有,我只听说这个操场是当年的阅兵场,现在看上去只不过象个太大的草场。我有些不可思议,这么一个地方,该有多少骑兵才能让这个操场填满哪?”
“一万匹马,上万人,连马匹的呼吸声都如同一架轰炸机的声音,无数的马列队从台前走过时,马的齐步可以让草叶都发出颤抖,那会儿,草丛都被骑兵踩进了土里,这么大的一块地方,连点绿色也没有。现在长得比草原上的草还要高,我们的马都快被淹没了。”成天的声音很低,“那都是过去了。当年我就从这个台前走过,那会儿我是个才入伍两年的新兵,骑的就是先知,那会儿先知与我一样,都是年青得血往出溢的年青人。那匹忠诚比我们都要老,它当年就走在我们的身边,现在它们都老了,先知与我相伴了有十六年,而忠诚在连队服役超过了十七年。我想,我想在当年他们入伍的地方,送它们退出我们的队列。”
战士们呆愣片刻,哗地鼓掌。马格在鼓掌声中退回到队列中去。成天感到眼睛有些潮湿,他用力闭住眼,似要把刚才要涌出的眼泪吸回去。王青衣挥挥手,音乐响起,是一首雄浑的骑兵进行曲。通信员与马班的战士一前一后把先知与忠诚牵到了队列前。它们的眼神安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成天在那两匹马走到台前的一瞬间,忽然涌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那想法让他的全身都热了起来,当然那种想法因为怪异而更多了种冒险成份,他轻轻地压制住自己的不安,大声地说:“这块操场从建成到现在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从这块操练场出现后,这些马匹就与我们一样,在这个台下走了几百次。它们可能永远不会看清自己当年在台下走动时的气势与感受,但我想让它们在退出现役时,能够阅一次兵,看看它们当年与我们在一起走动时所创造的队形与气势。”
骑兵们似被这个想法给震荡,他们用沉静与不安来表达着自己的态度。王青衣站在台前,似也被这个怪异的想法给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仪式都是事先商量好的,并没有这一项,而且让两匹即将退出现役的军马来检阅一个连队,这个想法真是怪异到了极点。王青衣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他从心里对这个怪异的念头暗自叫好,尽管有多少不合理的东西在里面他一时还没有可能想清楚,但他却被一种强烈的好奇感给打动,他想看到那匹马在阅兵时的样子。成天似没有注意到大家的情绪,他用手势示意把那两匹马牵到台上,台子很高,先知与忠诚挪动着小步走了上去。它们可能从来没有站到这样的高处,来看那些站成横队的骑兵。忠诚不安地用嘴拱着先知,先知到底是一号马,它站在台上,竟然很安静,似乎台下的马队与它并无多少关系似的。它用眼睛很认真地审视着台下的每一匹马与每个骑兵。
成天快步走到王青衣的身边,说:“我参加阅兵,你指挥。”说完,不待他说话,从台上走下,进入队列中。
台上只有王青衣与那两匹马。他的心被一种强烈的好奇与怪异的感受给吸引着。他看到台下兵们的眼里充溢着种怪怪的神情,那些眼睛里的内容千奇百怪,但有一点却是真实的,那就是今天所有参加这次阅兵的人都被今天的阅兵给弄呆了,既是不呆了,以后也会成为自己一生的回忆中最让人难忘也最让人不敢忘的一件事。因为他们一生也许阅兵无数,但让两匹马来检阅他们,可能不过是一生中的唯一一次。王青衣把那种好奇深深地压在心里,他看看那两匹马,大声吼道:“立正,阅兵开始……”随着雄装的骑兵进行曲,各班列成纵队向前移动,马队在行进时步子整齐得让人吃惊,它们每秒行进一点六米,大家左手提缰,右手按压在刀鞘上,随时准备拔刀致礼。成天骑着兰骑兵走在队列的最前面,他的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兰骑兵的步子有些不稳,它还不太习惯这种很制式的行走方式。但看得出来,成天在不时地用身上轻微的动作来调整它的步子。走至台前十多米处,成天一声厉吼:“执刀!”所有按压在刀鞘上的右手唰地一下子抽了出来,队列中响起一阵轻微的刀具相撞的声音,接着一片明晃晃的寒光在刀片上闪起。骑兵们手中的马刀都平稳地端直在手中,刀尖向着天空,大家与马都凝成了一条细直的刀尖,向着天空。王青衣感到脊骨上一阵麻凉,他觉得不好了,那种气势一下子就钻到了他的心里。先知的脸上安静得有些不正常,只有忠诚的脸上闪动着好奇的神态,它的身子一直保留着在骑兵队列中的站姿。它用眼睛一直跟随着台下队列的前进。马队行进时的节奏如同音乐的步子,踏地时总是可以与音乐的节奏撞出火花。王青衣首次参加骑兵的阅兵,一切对他来说都充溢着一种好奇与新鲜。他发现有很多地方,装甲步兵战车的阅兵与骑兵很想似,他曾参加过上百辆装甲车组成的一个方队的阅兵仪式,那次阅兵是在北方一个巨大的戈壁滩上进行的,他们的战车拉出无数的尘烟,浩荡而去。那种气势让他终生难忘,骑兵连的人太少了,上百匹马前后排开,阅兵前后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他觉得很好玩,但时间却太短了,短得让人心存一点小小的遗憾。
骑兵连原路带回,成天快步走上前台。战士们的眼中都闪烁着怪怪的亮光,经过这次阅兵,好象一下子把潜伏在他们心中的某种感受给点燃了,他们兴奋地低声私语着,从表情中可以看出,刚才每个人都把自己交给了那两匹马。成天快步走上台前,他郑重地走到那两匹马前,大声吼道:“我现在宣布,根据军马服役条例规定,军马第四百二十三号、第五百四十一号服役期满,将退出现役。”成天接着又历数两匹军马在服役期间的各种工作与状态,类似于对于一个人在退出现役或者退休时的评价。每宣布完一匹马的评价,骑兵们都很热烈地鼓掌,如同他们在听着对一位战友的评价。那种神态让王青衣很奇怪,他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不了解这样一个很古老的兵种,他们把军马当成了自己的战友,并且那些马还被他们当成与自己平等的动物来尊重。
马最后在战士们的致礼中,走下了阅兵台,它们在台上被解下了笼头,从阅兵场将可直接到达那个被骑兵们戏称为养老院的马场,它们从此将不必再受任何军纪的约束,它们将自由地生活下去,直到老死。那两匹马一先一后地从台下跃下,轻快地在场上行走着,片刻,马班的一个战士走过来,在前面引领着它们奔驰而去。
王青衣看到,那两匹马消失很久了,成天的眼睛还直直地望着马消失的地方出神。仪式的最后一项开始了。两个战士搬来一个很大的火盘。火盘的上面插着一只烙铁。烙铁被火烧得通红。远远地可以听见火苗的滋滋声。成天示意王青衣主持,他走到台前,把那支火铬铁给拔弄一下,等待王青衣开始。王青衣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陷入到了一种全新的骑兵情感中,他觉得这支古老的骑兵队伍充满了很多的神秘。他在台上大声宣读军分区下达的入伍命令:根据军马服役条例有关规定,特批准野马兰骑兵入伍,并编入山南军分区第一骑兵连序列。授予编号九号。
战士们一下子就惊叹了起来。他们似乎早就知道兰副司令的九号马。骑兵部队有条特殊的规定,某匹立下显赫战功的马的编号,将做为一种荣誉授予更为优秀的军马。而这种荣誉比立功还让人眼馋。编号九在战士们的心中属于那种可望不可即的荣誉。因为它是一个骑兵中的神话,而把这个神话交给这匹马,也就是说,它本身就是一个神话,或者至少它将象一个神话,而这些荣誉对骑兵来说,几乎是一种梦想。没人不会对梦想产生一种敬畏与向往的。野马兰骑兵一入伍就被授予了这个号码,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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