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茑大叫一声,赶紧向院里跑去。
何若菡听到喊声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韩玉茑的背影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
程少伯赶到纯阳观时,苦杏道人已被换好寿衣,静静地躺在禅堂里等候人们来瞻仰遗容。
老人家神态极安详,像是正在一个美丽的梦境中漫步,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这完全不是一位一百一十四岁老人的遗容,没有纵横交错的皱纹,也没有变形变样浮肿,除了没有了血色的红润,这张脸依然像生前一般生动。
特别是那记载着一个多世纪历史风云的满头白发,越发白得庄严、白得圣洁——像他一生做人的情操。程少伯头一次看到师父躺下来的形象,以往每次见他总是在打坐,现在他终于打坐完毕,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了。
望着这位长眠了的恩师,程少伯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许多他生前传道、授业、解惑的情景。同时,产生出一种幻觉:鹤发童颜的老人家从遥远的上世纪大步走来,在自己身边停了停,留下个微笑,又大步向下世纪走去。程少伯急忙呼唤他,请求与他同行,他并不理睬,程少伯便去追他,然而,他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程少伯便觉悲从中来,扑在恩师身上失声恸哭。
智远长老告诉程少伯,连日来,苦杏道人自知阳寿将尽,便不吃、不喝,每日挥毫不止,将近年来参禅所悟道理及自测子午流注数据一一录于纸上,让他转交给他。说着,将厚厚一摞文稿交与了程少伯。程少伯止住恸哭,接过文稿,翻开最上面一页,是一首歌诀:
道之歌
太极生阴阳,
阴阳竞辉煌。
互根又互动,
循环守衡忙。
吸引生和谐,
有序万年长。
排斥生裂变,
无序动荡狂。
中和共消长,
增损同存亡。
万物三为律,
法则不更张。
凡事欲求善,
平衡阴和阳。
平衡阴和阳,
中和是良方。
中和即中庸,
“三”字玄机藏。
宇宙天、地、人,
人来主沧桑。
国家皇、官、民,
官代民与皇。
天上日、星、月,
星融日月光。
地上湖、江、海,
江做纽带长。
草药根、茎、叶,
鸡蛋皮、白、黄,
算盘珠、杆、框,
房架檩、柱、梁,
卦象三爻起,
变化无穷疆。
最稳三足鼎,
最利三棱枪。
三三等于九,
数中称大王。
万物由三生,
吉祥与祸殃。
凡事能三思,
永不悔断肠。
“三”字能练达,
大道无彷徨。
“三”字能悟透,
巧作好文章。
“三”字玄机通,
人生三味详。
程少伯看罢,顿觉醍醐灌顶,禅心大开。
如果说,前次拜读智远长老的百字真言,第一次弄清宇宙本源和阴阳之道的关系,使他豁然开朗,顿开茅塞,但在内容涵义上也只是比老子的玄学明晰、周延、准确、到位,并无如此震撼。现在,师父将智远长老论述过的观点做了进一步阐述之外,又将老子“三生万物”四字中的深奥内涵作了精辟的诠释,把“三”字所蕴含的事物玄机充分强调出来,这就比较彻底地阐明了道学的要义,使程少伯终于第一次透彻地明了了“三”字在做人、做事方面的重要指导作用,第一次在认识论与方法论方面获得如此透彻的感悟,所以,他蓦然产生幻觉,仿佛一朵金光四射的莲花,骤然在心中绽开,将他眼前的重重迷雾统统吹散、吹散……
程少伯再往下翻时,心中不禁又是一震——一行醒目的标题映进他的眼帘:
十二时辰气血律动歌
天人相制衡,
有度四时应。
心脏律动数,
气血循规行。
子时重阴盛,
气血流最平。
每分六十脉,
花甲数相同。
丑时太阴动,
气血流渐升。
每分六十二,
四刻一脉增。
寅时少阴萌,
气血流愈升。
每分六十四,
八卦数相同。
卯时阴阳交,
气血向阳行。
每分六十六,
峰谷两均平。
辰时少阳起,
气血流速升。
每分六十八,
八刻两脉增。
巳时太阳动,
气血更攀升。
每分七十脉,
流速近顶峰。
午时重阳到,
气血最旺盛。
每分七十二,
一日最高峰。
未时复太阳,
气血回落行。
每分七十脉,
巳时数相同。
申时又少阳,
气血再回行。
每分六十八,
辰时数相同。
酉时阴阳交,
气血向阴行。
每分六十六,
卯时数相同。
戌时少阴回,
气血再下行。
每分六十四,
寅时数相同。
亥时交太阴,
气血愈缓行。
每分六十二,
丑时数相同。
子时又重阴,
气血复最平。
每分六十脉,
循环永相同。
十二时辰数,
脉差也相应。
峰谷循序变,
节律在其中。
程少伯看完又是一次醍醐灌顶,茅塞大开。原来师父每日打坐的同时,还仔细计算了每天、每时、每分心跳的次数及变化节律。他相信师父的这些数字都是有根据的,是从他自己反反复复的试测中记录下来的。那么,当然就是有价值的,可资参考的。所以,他打心里往外感谢师父的宝贵劳动。再往下翻,《十二时辰吐纳律动歌》、《脏腑气血盛衰节律歌》、《脏腑生克与阴阳消长节律歌》、《天人相应四时阴阳消长图》、《九宫八会图与人体八卦图》、《九宫八卦针法图解》、《八卦演变与八纲辨症歌》、《六十四卦与六十四症》等等,不要说具体内容,光是标题就让程少伯吃惊不已——这些大大超出一般庸医治学范围的高深命题,绝非等闲之辈可以探索,没有深厚的易学与医学的综合修养,不可能有如此杰出的建树。怪不得前次他把那些整理前人气功方面的著述拿给师父看时,师父说出不如潜心研究些子午流注类专著的话。原来师父这些年一直在默默为此呕心沥血、锲而不舍……联想到师叔解释师父苦杏法名的内涵,程少伯终于明白,欲做一名出色的杏林中人,没有甘做苦行僧的精神是不行的。
捧着苦杏道人的遗稿,程少伯蓦地感到肩头无比的沉重。
三
根据苦杏道人的遗嘱,他的长眠福地选在闾阳山最高峰的阳坡上。本来智远长老建议他把阴宅建在常春涧尽头处的岩洞里,他说常春涧迟早要成为大众疗疾圣地,届时,自己的阴宅肯定有碍观瞻。再说,常春涧是纯阴之地,与自己生前修行的纯阳观大相径庭,将他后半生苦苦修炼的这点纯阳之气掩于阴陷之所,让他总是心有不甘。所以,最终选了闾阳山最聚阳气的地方。
程少伯对师父死后依然要保持纯阳操守的修身气节深为钦佩,也由此进一步理解了师父做人做事的纯阳风格。
安葬了苦杏道人之后,程少伯几天来不与任何人讲话。他把自己独自关在书房里,反反复复潜心研读苦杏道人留下的文稿,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第三天夜里,程少伯将已经睡下的程少仲又叫起来,把苦杏道人的《道之歌》拿给他看,然后问他:“你让全国有条件的医院都成立了中西医科?”
“我知道中西医结合是找不到结合点的,但是,我也知道在中国该如何来贯彻上级领导的旨意,所以硬压制不同意见搞的。我知道你是坚决反对的,也认为你是有道理的。”程少仲毫不隐瞒自己的真实心理,实话实说。
“不,我现在不反对了。按先师《道之歌》的逻辑,中医、西医中间就是应该有个两者中和而成的中西医,看来,我过去坚决反对中西医结合是不对的——不能结合也是可以中和的嘛!”程少伯很坦然地说,他的语气诚恳得让程少仲吃惊。
“怎么,你又不反对了?”
“我认为没道理的当然要反对,认为有道理的就没理由再反对。”
“那你认为中西医科成立得对?”
“你当时的出发点不能说对,但组建起来的这支队伍,客观上对发展中医和西医都是有积极作用的,特别对中西医之间互相取长补短善莫大焉。”
“你过去可不是这种观点。现在你又认为中西医能够结合了吗?[小说网//。。]”
“不,两者哲学本源上的结合,我依然认为是不可能的。但互相吸取对方的长处,来充实和提高中、西医自身是必要的。那么,建立一个两者相互接触、渗透的机构和队伍,自然应该认为是好事,可我过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就是说,虽然你依然认为结合是不可能的,但建立个机构使双方有机会配合与相互渗透,进而促进自身的发展是必要的?”
“是的。所以,你组建的这支队伍,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但愿如此。不过那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为什么?就因为不当副部长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你不还是杏林中人吗?”
“不,我现在是右派分子。”
程少伯瞥了程少仲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然后,他忽然想起什么,把苦杏道人的文稿递到程少仲面前,说:“你看看这些东西,非常有建树,是真正振聋发聩的经典著作。”
程少仲面无表情,接过去随便翻了翻,便又给程少伯递回来:“我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你留着研究吧。我困了,睡觉去。”说着,转身欲去。
“等一等。”程少伯叫住了程少仲,将苦杏道人的书稿擎到他面前问:“你说你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对,我的兴趣被剥夺了。”程少仲冷冷地说。
“谁剥夺了?”
“那帮得势小人!我真后悔从香港回来……”
“这么说,你真的不想再做杏林中人了?”
“杀了我,我也不会再干了!”
“那你还想去英国做什么?”
“做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劳改犯!”
“那你也不应抛弃祖业!”
“我不像你!你是人大代表!儿子让人家枪毙了,还捐献飞机。什么职务都没有了,还这样成天研究这研究那!”说完,啪的一声,摔门而去。
程少伯望着被摔合后又反弹开的房门,想大骂混账弟弟,但张了张口,又终于没骂出来。
从对面屋闻声赶过来的韩玉茑,见程少伯一个人呆呆地立在书房里抱着文稿发呆,便问:“你怎么了?一个人又发什么呆?”
程少伯不回答,依然痴痴地愣着。
“为什么不说话?你怎么了?”韩玉茑又问。
“我想搬到纯阳观去住。”程少伯讷讷地说。
“什么?”韩玉茑大吃一惊,“想出家?”
四
在县医院值夜班的程若西,大清早就骑着自行车赶回家来,站在大门外砰砰砰连敲带喊地叫门。
程杏英听到叫喊声,急忙起床打开大门。
程若西自行车没放稳就嚷:“妈!您猜,谁回来了?”
“谁?”程杏英的目光在程若西脸上迅速地捕捉着蛛丝马迹。
“您猜。”程若西的脸笑成一朵花儿,却什么秘密也不泄露。
“我猜不着。”程杏英故作不屑,把脸一扭,转身就要往回走。
“妈!”程若西搂住程杏英的脖子,提示说,“您往远猜。”
“是北京你舅妈和你若东哥回来了?”程杏英的生活圈子往远想就是北京。
“不对,您再往远猜猜。”程若西的口气似乎表明妈妈所猜差得太远了。
“是上海和武汉老范家的人回来了?”程杏英又想远了一点。
“还不对,您再往远猜,往国外猜!”程若西受不了妈妈的小家子气,索性把提示的内涵做了大幅度突破,几乎就等于说出了谜底。
“什么?”程杏英立即睁大了眼睛,不相信地问:“你是说,英国你舅舅他们回来了?”
“怎么,您还不信哪?”
“那他们人呢?都有谁?”
“人在县里呢,是昨天晚上到的。我的三舅,还有我三舅他妈和她的老头儿。另外还有一个《星岛日报》的记者。”
“你三舅他妈不是美国人吗?”
“对呀,可她的老头儿却是一个日本人。是个病得要死的日本瘦老头儿。”
程若西的介绍让程杏英不得要领,任她如何调动想象,也想不出这个从小没怎么在一起玩过的三哥杏陵怎么没带嫂子、孩子,却带个西洋老娘和东洋鬼子来。还有,大哥杏圃为什么没来?这样想着,开口便问程若西:“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到家,却去找你呢?他们怎么知道你在县医院呢?”
“什么呀!”程若西连忙解释说,“那个日本老头儿是特地来找我二外公治病的。因为两国没有外交关系,怕直接到药王庙来有什么法律上的说道,就先到县里卫生局拜见了国歌他爷。国歌他爷也不知该怎么办,连夜往省卫生厅领导家打电话,问可不可以让我二外公给他治病。省里又问卫生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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