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又上前一步,迎在程少伯面前说:“既是多谢,请程御医将所谢之物留下再走。”
程少伯这次心中有些不快,但又不便发作,便说:“今日所带,全在这褡裢之中,此外,还有这驴。”
小沙弥说:“那就请程御医将褡裢和驴一并留下。”
程少伯有些急了:“这里的东西,有些还要带到纯阳观去送苦杏方丈的。”
小沙弥说:“师傅留言,苦杏方丈那里,他都替你安排好了。”
程少伯无话再说,只好将那驴缰绳赌气丢给小沙弥:“好吧,全给你家师傅吧。”说完,转身就走。
他觉得这智远长老的玩笑开得过分了些。
小沙弥见程少伯有些生气,不禁偷偷笑了,把驴牵进了药王庙。
程少伯一路前行,发现一排新踩下的脚印儿,旁边还有一行狐狸爪印儿,猜想定是智远长老和那只火狐狸走过时留下的,便头也不抬,沿着这行脚印儿,一路向后山攀去。
隆冬腊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平日在镇里,地势低,屏障多,有些许北风,不以为然,现在到了山上,遍地大雪,一片开阔,风再小也有很明显的感觉,每阵风都像一把快刀,刮得皮肤刺痛不已。程少伯将身上的斗篷裹了又裹,依然感到风寒透骨,便加快脚步,打算走出些汗来,以御这雪地冰天的奇寒。
就这样走了三五里路,果然就出了满头大汗,不再寒冷,但却累得气喘吁吁,再看纯阳观,依然杳无踪影。眼前的路,一双新踩的脚印儿,和那相伴的狐狸爪印儿似乎有意穿林过涧,越谷翻山,在雪地里兜来兜去。仔细一想,纯阳观作为香客们经常进谒的道家圣地,不该这样偏远荒僻,道路也不该这样跌宕崎岖,是不是智远长老故意和他兜什么圈子?幸亏驴和褡裢都留在了庙里,不然这路也真是无法走哩!这样疑疑惑惑又走了几里路,忽听前面似有流水声音传来,雪地上的脚印儿、爪印儿也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延伸,便紧走几步,登上一道山梁,喘息稍定,举目四望,云腾雾锁,一时竟是满目迷蒙。过一会儿仔细再看,一道深涧横在脚下,浓浓的云雾就是从深涧中翻腾涌出。与此同时,也听清流水声正是从涧底传来,心中便大为惊异——如此天寒地冻的季节,涧底怎会有水流淌?莫非此涧中有四季不冻的地下温泉?正纳闷儿间,忽闻对面山林中有歌声传来:
天地造化奇,
阴阳传递有玄机。
莫道红尘好世界,
且看我,
深涧冬雪化春溪!
……
程少伯侧耳听那歌声,知是智远长老又在点化他,便欲寻路过涧,寻来寻去,哪有路径!这时,忽见那熟悉的火狐狸突然从涧下跃上来,蹲在崖旁一棵虬松上望着他。细看那虬松上挂着一条粗绳,便顿时恍然大悟,想必这粗绳就是路了。刚这样想,见那火狐狸一转身顺着粗绳便攀了下去。果然如此,程少伯心中暗笑,智远长老这是在考验他的求师之心诚与不诚,便抓住粗绳,纵身向涧底攀去。谁知,越往下攀,那粗绳越因涧中水气渐浓而结上了冰,握起来不仅冰彻五指,且十分光滑,难以把持,不待接近涧底,双手早已冻僵。最后只好以臂腿代手,腋胯并举,夹着那粗绳两眼一闭,坠下涧底。不小心却跌入一片泥泞之中。睁眼四顾,四周雾气蒸腾,脚旁便是不断散发热气的一潭清水。尽管清澈,却未见底。那水的四周,绿草葱茏、山花隐现,竟是一片春色!细细环顾,开串串儿红花的黄精、开五星蓝花的桔梗、四叶一节的沙参、像玉米穗一样平地拔起的肉苁蓉、叶呈美丽羽状排列有序的狗脊、叶丛中间突出一枝橘黄果穗的贯众、开五瓣蟹爪状紫花的淫羊藿等等,许多野生药材几乎应有尽有。
回眸再望崖顶,只有窄窄一线雾气迷蒙的天。发现了这样美妙的所在,程少伯一时竟忘了此行使命,便好奇地蹲下来,用手指伸进潭水之中稍稍试了试,竟是烫的,便将冻手浸在水中好好洗了洗,果然就舒服多了。再向涧水源头望去,一个偌大的崖洞中,热腾腾的清水分作十几股不等量的溪流欢跃而出。随着崖体的递降,那些溪流也形成一连串儿多级落差,便有了哗哗响的流水声。
程少伯捡了干爽的落脚之处,一步步靠近那洞口,一股热浪迎面拂来,看来,洞中之水很热。俯下身、眯起眼仔细向里探视,黑黑的山洞里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待到转身欲去时,忽然瞥见洞口边的草丛中赫然挑着一串儿鲜艳的红果。那果粒如豆粒般大小,晶莹而富有光泽,二十几粒挤成一簇,挑在一根绿而又紫的细茎上——野人参!程少伯蓦地意识到这串儿眼熟的红果,正是人参的籽实后,再仔细上前察验证实——绿油油掌状分布的卵状叶,头大尾小,金黄色的叶脉平行分布,十分清晰。再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组叶子的老山参!今天遇到宝了!七品为参,八品为宝!运气真是不错!待要上前用手去扒,又见那株人参旁边正有一把采药人专用的手锄摆着。程少伯心想这是天助我也,便抓起手锄欲挖掘那株宝物。忽又想到,既是有手锄在旁,这宝物定是已被摆锄者发现了的,这样的话,这株宝参便已有了主人,那主人没挖走它,定有没挖走的道理。
如果自己用那主人的工具,挖走他没挖走的宝物,那就是偷窃了,而他程少伯无论如何是不会做出偷窃之事的。想到这里,便又将手锄放回原处,再仔仔细细端详一遍那株山参,才恋恋不舍起身离去。
怎样才能攀上对面的崖壁呢?程少伯这才想起这个问题。但他没有着急,而是先蹲在潭边洗了洗手——方才洗过手后,他觉得手很舒服,又很光滑,便意识到这是含矿物质较丰富的地下热水。而这一发现对一名医生来说,就不能不自然而然想到它的医疗价值,由此又进一步想到它的开发利用价值……
正在程少伯面对潭水凝神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大声问道:“少伯贤侄在偷看仙女洗澡吗?”
程少伯猛回头,就在方才看到的那个出水洞口之上,忽然钻出智远长老与那只火狐狸。
程少伯一见,又惊又喜,连忙向前问安。
智远长老笑着问:“怎么样,这条路还好走吗?”
程少伯也笑答:“多蒙师叔指引,路还好走,但不知离师父的仙观还有多远?”
智远长老笑着说:“已经到了。我领你走的是小路,直通这常春涧。”说完抬手指了指身后道:“上来吧,从这儿再走出常春洞,就是你师父的仙观。”
程少伯赶紧快走几步攀上洞口,才发现那洞口上面还有个洞口,在下边时,被岩石遮住视线没有发现。
此时,智远长老已经钻进洞口,回头叮嘱道:“左手扶着石壁,缓步拾级而上,一步一步,不要着忙。”
程少伯进洞后,顿觉视线全黑,便按照智远长老叮嘱,左手扶着石壁,缓步拾级而上。没走多久,便见斜上方有一片蓝天远远透进光来。以这片透进的光为背景,程少伯看见智远长老和那火狐在前步履轻捷,一路拾级而上,转眼已走出洞口,便也想快走几步,早些冲出黑暗。不想,脚下一绊,竟扑俯在石梯上。仔细再看,右手一侧,白雾翻卷,热浪拂面,细观,有细碎波光在脚下很低处闪烁,方知这是座很高、很大的熔岩温泉水洞。倘若不慎跌下石梯,便会落入热水潭中洗个痛快。知晓了危险性,便不敢再鲁莽。想起智远长老“一步一步走”的话,不禁暗自好笑。原来这些话都不仅是句禅语,也有其具体所指,看来不能掉以轻心,就这样,谨而慎之,不一时,也很快便走出了溶洞。
洞口之外,一片黑松遮天蔽日,洞中涌出之热气,如云似雾弥漫开去,远望只能以为是雪地蒸汽。再看,纯阳观后门洞开,那火狐正倚门等他。举步进得门去,就见自己的大黑叫驴正在一石槽中吃草,驴身上的褡裢还原封未动搭在驴背上。这才恍然大悟,是智远长老怕他牵驴不便走方才的小路,另派小沙弥从正路送驴上来。当时自己莫名其妙,反倒有些赌气,便忽然脸红起来。
正这时,见药王庙那小沙弥和另一小道士笑眯眯迎上前来,那小沙弥指着大黑叫驴道:“程御医的驴和东西全部在此,请过目。”那小道士就说:“师父让我领你先拜见吕祖。”
二
纯阳观,顾名思义即是供奉八仙之一吕洞宾吕纯阳的道观。因而,吕祖殿是正殿,前为玉虚、清虚、太虚三门,后为清修之地,东跨院为清风静室,两侧则是道长的住所。西跨院为白云山房,是道士们的生活起居之所。
程少伯随小道士参拜完吕祖之后,才去拜见师父和智远长老。
苦杏道人听智远长老介绍程少伯终于没敢挖掘那株八品老山参之后,笑道:“非己莫取,君子本色也。那参得常春涧之灵气,孕闾阳山之精华,已成一宝,不随便动它也好,反正那参已赠送给你,何时挖掘,用在何处,你自己斟酌就是。却有一话,需要叮嘱:时至今日,那涧那洞,无人知晓,非为师不愿让其造福于世,实人心之贪婪不得不虑。今日引你一去,只因你身为医家,救治百病,得将其涧中百草、洞中之圣水施用于人,但为保持其永为圣洁之地,你只能严守其密,对世人示物不示其地,切记,切记!”
程少伯这才明白今天智远长老为什么领他走这条路,也才知常春涧和常春洞这两处圣洁之地在师父心中的位置,便赶紧感谢赠参之恩,并表示谨记师嘱行事,决不将此两地轻示世人。
苦杏道人又将常春涧与常春洞两地宝贵之处详细告诉程少伯,他说:“常春涧长一千二百余步,之后其水复入地下,自常春洞中溢出始,其温可人,春秋两季流至复入地下之处依然热气未泯。冬季酷寒流至复入地下之处,仍未结冰。故涧水两侧四季常春,所生草药与北方常见草药性味已有所不同。所以,这应是一段北方山中不可多得的南药培植之地,故而可贵。此外,涧深数丈,一年四季雾气蒸腾,春夏多露,秋冬多霜,皆为稀罕难求之山川灵气所汇聚,妥善采集起来,均有调和阴阳之奇效。最可贵者,常春洞中之温汤不仅可去人体疥癣疮疹与经络风寒,更有一种可见之气,在水中凝成串串儿气泡,专化人体内疬。这诸多好处,务必牢记。”
程少伯将师父训示一一记录于纸笔,最后,又趁机将岳父范沉香那八种宫廷秘方的商品用名呈上,请师父与师叔过目。
“痔疮膏不好,没有文化。”智远长老边看边发表意见说,“莫如叫玄武膏——堪舆学中,讲的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肛门在后,也即玄武也。风湿药酒其意太白,可改叫半月追风酒——这酒共用十五味药,浸泡十五天,都是半月之数,再喝上半月去了病,岂不正是半月追风酒?半夏定喘散是治肺的,按照五行,肺该属金,不如就叫它安金散吧。健脾合胃散名字太实了,脾胃属土,土在五行中央,就叫它合中散!牙痛散也很没才气——牙疼起来愁眉苦脸,不疼就满面春风,嗯,就叫回春散!小儿疳积散是用于贴肚脐儿的,肚脐儿乃神阙穴,这药可叫神阙散。不孕丸就更直白,不如叫麒麟金丹——暗隐麒麟送子之意。最后这‘御酒’二字倒是点出了此乃天子喝的酒,可哪些天子喝的酒呢?是长寿的天子?还是短命的天子?我看应该挑个长寿的——乾隆皇帝坐了一个花甲的江山,叫乾隆御酒行不行?”智远长老心直口快,将程少伯起的名字一一否定,又一一信口改过,统统都是一言九鼎的语气,只有最后一个药名,有一点商量味道。
苦杏道人便微笑说:“你既然包打天下,我们也就只好成全你,让你一人包揽到底吧!”
智远长老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喧宾夺主,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毕说:“我该罚,一会儿我多喝一杯!”
程少伯说:“师叔所起之名,也果然都好。”
“其实,我心里是惦记少伯的本年之劫。”智远长老说,“这些小事儿三言两语说完也就算了。”
苦杏道人闻言,脸色有些沉重,轻轻叹口气说:“人生之劫,皆有定数,非我等所能左右。今日即使向少伯泄露天机,也只能徒增他的心理负担。”
“哎哎哎,我说长老。”智远长老有些不高兴地拦住苦杏道人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这如实告知少伯的想法可是你先提的。”
“话虽如此,吉言好讲,讳口难开。少伯正值盛年,你我不能不话到舌边留半句啊!”苦杏道人心情沉重地辩解说。
两位长老的话,程少伯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愕然之余,也很想早些知道自己的本年之劫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说:“师父、师叔,少伯命中之劫既是定数,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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