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若菡和肖聪甫都说看到他拿着那部书稿看过。不想,国燕杰一听,反倒说:要真有这部书稿也一定是肖聪甫拿去了,因为肖聪甫和自己说过,他在回春堂不想常干,偷着攒点处方就走,自己去开药铺。程少伯将此事和程汉儒讲了,程汉儒便将肖聪甫找来与国燕杰对质。肖聪甫承认说过这种话,但从来没看见过宫廷秘方,更谈不上拿。他说要拿肯定是国燕杰,因为肖聪甫每天晚上把程少伯开的处方都抄一份留起来,国燕杰对此曾表示不屑,他对肖聪甫说:要抄就抄宫廷秘方,这种方有什么意思!可国燕杰矢口否认,说他根本没说过这种话。肖聪甫就跳起脚让国燕杰起誓,国燕杰就哭了,说肖聪甫五六十岁的长辈,血口喷人,白活这么一大把年纪。然后,又向程汉儒和程少伯说,母亲卧病在床,没人照顾,自己虽然愿跟大师哥多见习些经验,可母病也不能不服侍,想先回家服侍母亲,等母亲病好再回来帮大师哥背药箱子。肖聪甫一听更按捺不住火气,指着国燕杰鼻子说:“好了!好了!你这个做贼的,把心里惦记的东西拿到手了,就不干了!就要回家和你那老爹拿着宫廷秘方去发财了!”
“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我不得好死,千刀万剐!”国燕杰也跳着脚对肖聪甫吼起来,“你诬赖我,你也不得好死!”
“住口!”程少伯大声喝住国燕杰,“小小年纪,不许信口雌黄!”然后不看国燕杰,用手指着大门说:“你走吧,把行李也拿走。回去服侍你妈,我让你走了。”
“大师哥!……”国燕杰还想说什么。
“走!”程少伯终于怒吼起来,“再不许说一个字!马上走!不然我……”他眼睛瞪得要鼓出眼眶,恶狠狠咬着牙,把后半句话咬在了牙缝里没说出来。
国燕杰猛地跪在地上给程少伯和程汉儒磕了两个响头,起身而去。
“少伯,你不该放他走,秘方肯定是他……”肖聪甫在一旁按捺不住说。
“你也走。”程少伯不让他再说下去,“不是没想长干吗?现在就走吧。把行李也扛走,把你抄的方子都带走,自己开药铺去吧。”
“少伯,你听我说。”肖聪甫还想解释什么。
“不,我不想听。”程少伯不让他说。
“可我不能这么不清不白地走。”肖聪甫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好吧,那咱就说清楚。”程少伯的语气也缓和下来,“首先听清,我知道宫廷秘方肯定不是你拿的,这个问题你是清白的。其次,你一直想自己开药铺发财,我认为这没什么不好,所以我放你走。同时,为成全你的发财梦,我送给你个膏药方,今后,你什么都不用干,就卖这种膏药就能发财。第三,也是最后一句话,你绝不能把抄我的那些方子给别人乱用,小心出了人命吃官司!”
四
程少伯病倒了,一连三天,发烧说胡话。吓得韩玉茑不知如何是好,常常三更半夜把程汉儒夫妇和何若菡喊起来。程汉儒知他是肝火升腾,阻遏清阳,便先给他早晚服用龙荟丸,午间煎服夏枯草、桑叶、钩藤、连翘、青菊叶、羚羊角汤剂,夜间又让程夫人和秦嫂轮流帮韩玉茑看护。第四天,程少伯的高烧总算降了下来,也不再说胡话。程夫人又亲自给他煮了桑菊绿豆茶和银耳莲子羹,端与程少伯将养。何若菡每日隔窗抚琴为程少伯宽心。如此,折腾了五六天,程少伯总算复又支撑着下地走动。这天纷纷扬扬下了半天大雪,雪停后,程少伯要到门前的杏林中去踏雪散步。韩玉茑便抓了斗篷与他披好,自己也穿好棉衣,跟随其后,形影不离。
程少伯自幼随父研习医理,对如何调剂自身阴阳,疏通气血,深为存心,也就很少染病。乃父之死、小堇之扰,都没使他病倒,唯这次丢失宫廷秘方事件的打击是超出他的承受能力的。他自收留国燕杰在身边见习,对这个聪明、勤奋、悟性极好的年轻后生一直很有好感,便真心相待、倾囊传授,从未有所保留。在某种程度上,他喜欢国燕杰胜过喜欢胞弟程少仲,也相信他将来会有大出息。在程少伯的计划中,宫廷秘方早晚是会出示给国燕杰研究的。不然,他不会对他不加防范。但没想到,这个深受他喜欢的后生竟是个贼!一直在暗中觊觎他的宫廷秘方!他这次当然可以把他送到胞弟岳父的广宁城衙门追究到底,但考虑他长兄国燕雄就在何守尉身边做骁骑校,不好撕破脸面。再说,他的为人也没让他那么做,做人各有其道,任他去吧。可自己何以向九泉之下的父亲交代?又何以向等待开发新药的岳父交代?所以他才发了那么大的火,应该说,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现在,火发完了,可秘方还没有着落,该怎么办?他自然首先想到重新整理。对他来说,宫廷秘方已不止是看过读过多遍,而是早已透彻研究过多遍,对其中的药理学原理已基本了然在胸,所以,重新按照记忆一一整理出来的可能是不容怀疑的,问题是时间,因为这要仔仔细细去回忆、去追想,而这是需要大量时间的。
但是,除了重新整理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难道还能期望国燕杰抄写完毕把原稿送还吗?面对杏林(W/U)的雪景,程少伯只有长叹。
韩玉茑不知丈夫心里想什么,只知道肯定是为宫廷秘方的事儿,对此,她一无所知,也根本不懂。所以,只能不说话,用眼睛抚慰丈夫眼神里的忧伤和无奈,或者,用手不断裹紧丈夫身上的斗篷,她希望以此传递妻子在丈夫痛苦的时候给丈夫的温情。
程少伯对这个乖巧的新婚妻子,一直还当成他的患者,每天精心关照,一直还服用着他专门给她配的药。这几天,程少伯自顾不及,则由弟妹何若菡督促她按时用药,所以没因程少伯的病情诱发她的老病。现在,程少伯感受着韩玉茑的温柔和体贴,心里不禁阵阵发热,觉得新婚之初,让她受此困扰,心里便有几分歉意。但他不想说什么抱歉的话,只是默默地抓住她冻凉的手,用双手揉搓着。然后又把那细腻的手塞进自己的怀里,帮她焐暖。同时对她强挤出一缕微笑,韩玉茑就也回他个粲笑。
三九寒冬,雪下得很厚,整个杏林,一片银装素裹,每株杏树杈丫之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被林里喳喳啼叫的喜鹊蹬来踏去,不时会扑簌簌跌落下来,在斜照的日光中,发出耀眼的光。程少伯连续卧了几日床,胸中郁闷,被杏林中的雪气一激,顿时觉得精神清爽了许多,胸中郁闷也散去大半。
程夫人怕雪地天寒,使他们受凉,不让久留,一再喊他们回去。
程少伯正待要转身回房之际,忽听杏林外边有歌声传来:
瑞雪飘摇,
落碧霄,
将一个花花世界,
通通掩了。
再不分,
善恶美丑。
天与地,
俱都颠倒。
是与非,
一并混淆。
呜呼!
噫嘻!
雪化时,
黑白自会明了!
程少伯听了这歌声,知是并非凡夫俗子所唱,向前迎了几步,远远望见一只火红的狐狸,引着一僧一道,手舞足蹈,一路踏歌而来:
道法无量,
振纲常,
哪怕那魑魅魍魉,
恶浪张狂。
握玄机,
论古知今。
开慧眼,
识得阴阳。
济良善,
扶弱挟强。
呜呼!
噫嘻!
天不老,
道亦永寿无疆!
那一僧一道唱着已至近前,程少伯早认出是闾阳山纯阳观的苦杏道人与药王庙的智远长老,连忙上前搭话:“二位神仙,这样的天气还要云游吗?”
那智远长老就笑着说:“大雪封山,正该是关门喝酒的时候,可我们俩都已断酒数日,没办法出来向程御医家讨杯酒喝。”
程少伯闻言心中一愣,他只记得四月初八办喜事那天这一僧一道来喝过喜酒,那以后就再无来往,现在听智远长老的口气,猜想他们讨酒喝乃是借口,一定另有来意,便赶忙笑着说:“二位神仙能够赏脸,柴门蓬荜生辉,快请到上房里坐。”
上房里的程汉儒夫妇听说闾阳山上的仙长来喝酒,连忙迎出,让座,吩咐秦嫂赶快炒菜、烫酒。
智远长老坐定之后,往袖筒里一抓,抓出厚厚一本书稿,对程少伯说:“今天不能白喝你家的酒,给你带了这本书来,你能用得着。”
程少伯连忙接过那书稿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宫廷秘方?这……”他望望智远长老,又望望苦杏道人,一时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样,还有点儿用吧?”智远长老微笑着盯住程少伯问。
程少伯匆匆把书稿翻阅一遍,这的确是一部宫廷秘方,只是与程家的那一部略有出入。程家那部有的这部多数都有,只有少数没有,此外还有些是程家那部没有的。应该说,两部宫廷秘方各有千秋。
“如此贵重宝典,少伯怎敢领受。”程少伯诚惶诚恐向智远长老深深一揖说。
“哎,错了!”智远长老连连摆手,又指着苦杏道人说:“这部书稿是他的,不是我的,他当过大清朝太医院的左堂官,我可没当过。”
“哦?”程少伯一听智远长老的话,又是大吃一惊。
原来,苦杏道人还当过太医院的主管,怪不得手中能有宫廷秘方,连忙扑通跪倒在苦杏道人面前,口称:“原来是老前辈驾到,少伯有眼无珠,二位前辈海涵。”
智远长老与苦杏道人相互对望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
五
药王庙镇的百草院,院落不大,姑娘也不多。老鸨子大花鞋原是奉天城里开茶馆的,能说会道,勾挂八方,黑白各道的人物和她都能沾边就熟。所以,靠山多、门路广,生意做得就红火。
那天,范沉香让她给闾阳山上的土匪大瓢把子赵义卓捎个信儿,要与他在百草院里会个面。她当晚就让来院里打食儿的兄弟把信儿捎到了。第二天,赵义卓返回口信儿说掌灯后到,她就又打发人告诉了范沉香。范沉香是百草院的常客,晚饭前就来了,一头扎进小茴香的屋里再没出来。
大花鞋恭候赵义卓的工夫,偏巧这广宁城的骁骑校国燕雄陪着盛京兵部一位章京大人率领人马偶然路过,进来歇歇脚,这可把大花鞋吓坏了——在她心里,赵义卓若是条蜈蚣,盛京兵部的章京大人就是只大公鸡。两方面一方是胡子头儿。一方是专逮胡子的头儿,她这百草院好比是条窄桥,架不住他们两只山羊在桥上顶架,于是便慌慌张张喊出范沉香,让他到路口去迎赵义卓,她自己则打起精神去招呼盛京兵部的章京大人。
赵义卓带着贴身护卫陈二斤半潜入药王庙镇之后,径自选僻静小巷向百草院而来。接近百草院时,发现大路上有官兵马队在路旁歇脚,不禁心中生疑,便让陈二斤半拴了马,溜着墙根儿去探情况,自己则牵了马在暗中察看动静。不一会儿,陈二斤半竟引了范沉香来,两个人说明情况后,赵义卓沉吟一会儿,说:“兵部的章京大人在百草院,咱们回你家去唠!”——他的意思很明显,我先逼住你的老窝儿,就不怕你范沉香在里边搞什么鬼。
范沉香也清楚赵义卓的意思,他原也想在自己家与赵义卓会面。但一是怕被人撞见有碍他这会长的名声,二是不想让口无遮拦的马兰花知道,去到处张扬坏他的事儿。现在事已至此,再顾不了许多,便领着赵义卓与陈二斤半回到自家。想让刘妈去如归酒家要桌酒菜,赵义卓拦住了他,说:“家里有啥吃啥,别惊动外人。”后边的半句话,暗示范沉香别搞小动作。范沉香苦笑了一下,只好主随客便。
按照赵义卓的意思,他和范沉香单独对酌而谈,让马兰花招呼陈二斤半随便到厨下吃点儿就算了。范沉香明白他是分别盯住,以免有人溜出去搞小动作,便一切照办。
不成想,这样一来,倒给陈二斤半与马兰花制造了方便。陈二斤半所以人称陈二斤半,知情者都了解,那是他向别人夸耀自己胯下之物说的一句大话——上秤称至少二斤半,从此便得此雅号,而更多的人呼他的雅号,只想当然猜他喝酒能喝二斤半,他也点头认可,从不解释。这陈二斤半在江湖上算得是采花盗柳的高手,他知赵义卓给他的任务就是看住这家的女人别出去通风报信儿,便心中有数,偷眼看那马兰花,浓妆艳抹,目光流盼,显然是棵出墙红杏,更是暗暗喜在心头。他在被让到厨房里间热炕头上,与马兰花二人推杯换盏之际,夹带一些小动作,将马兰花之手摸了又摸,见马兰花只是面泛羞红,并不恼怒,心中更有了底,便假做失手,弄灭了油灯,将马兰花一把揽进怀里,却听马兰花轻声说:“别急,我把刘妈支走。”然后又听她对着厨房说:“刘妈,你看着点儿那屋,给他们添酒添菜,我这儿不用你了。”早已训练有素的刘妈听了这话心中明白,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