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起来说:
“人,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要一个人在这世界里,以后我不希望你再来扰我,不希望你再来这里。”她一面说,一面离我远了,我追过去说:
“但是我爱你,这是真的;我听你的种种,光明成份比我惊奇成份多,这等于你为我思索得一个久未解决的学理上的问题,我心头轻了许多,我满眼是光明,是爱,你是我发光之体,我不要叫你鬼,我要你做人,而我要做你的人。”
“你要我做人,做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什么样的人都做过了。她还用冷冰的口气说。可是我,或者因为心头的迷魔已经解除了,我一心是火,一身是热,我疯狂一般地说:
“做个享乐的人,我要你享受,享受。在这人生里,在这社会中,为它的光明,你的力已经尽了不少,你现在的享受也是应该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听我的话,爱,今朝有酒今朝醉!”架上大概是白兰地吧,我倒了两杯,一杯给了她,我说: “爱,大家尽了这杯,我看重我们这一段人生,这一段爱,我们要努力享受一段的快乐。”
当她干杯的时候,我的唇已经在她的唇上;一种无比的力与勇气我感到,这个吻到现在还时常在我唇上浮现着。但是就这样一个吻呀。我说:
“告诉我,你爱我。”
“或者是的,我想要是不,我的生活不会让你接近的;现在你去,我心灵需要安安静静耽一会。”
“那末以后怎么样呢?”
“以后么?你明天晚上来,让我有一点精神同你再谈。”
我看她把身子斜倚到床上后,我就出来了。
这一夜又一天的时间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的,我的心与我的四肢,以及我全身的细胞,都没有一分钟安定过。我幻想将来,计划将来,我想到同居,我想到旅行,想到生活,想到久久的以后,茫茫的未来。一到黄昏我就赶去,路上我猜想她今天的态度与打扮,以及说话的语调,我的心好像长了翅膀,时时想飞,好容易熬到了她的家门。
开门的是位女仆,这是很使我惊疑的,我刚想不问她就跑进去,可是她先开口了:
“先生,小姐今天一早就出远门了。”
“谁出远门?”
“就是小姐,她有信留给你。”
我心跳得厉害,把信拆开了,可是天色已不能让我看出字迹。等我拿出我抽烟用的打火机来,这才把这封信看了清楚:
“人:这一段不是人生,是一场梦;梦不能实现,也无需实现,我远行,是为逃避现实,现实不逼我时,我或者再回来,但谁能断定是三年四年。以后我还是过着鬼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做人。
鬼”
我当时眼前一黑,默然出门,衰颓已极,一心凄凉惆怅,肉体支不住灵魂的重量。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就在那路上晕了过去。
我好像迷了途,四周是小街店铺,但非常清静,没有人,偶而有一个人走过,也非常飘渺。我累得精疲力尽,我知道这就是鬼域,但怎么也寻不出一条路,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来理我。当我刚想在转角处坐下休息一回时,忽然看见了‘她’。我立刻说:
“你在这里?”
“我同你说过我是鬼。”
“那末……”
“这里没有一条路是通人世的,只有向着天走。”她拉着我像走平地一样的走上天空,没有一句话同我说。一刹时,我忽然感到潮湿,感到冷,呼吸也感到沉重起来,我看她披着黑纱般的衣服,我说:
“你冷么?”她微笑一下,说:
“我不,但我知道你是冷的,因为这是露水,人世是已经到了。”
等我醒转来时,我迷茫已极,发现自己睡在露水堆里,一时几乎想不起一切,好像二三年来的人生都与这个梦绞在一起。我定一定神。这是秋天的光景,有点冷,我无意识地依着相隔好几丈的—盏路灯一盏路灯地走,我不知道那时是什么时辰,是半夜还是三更;总之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记得到上海雇到汽车的时候,天己经亮了,我在车上什么都不知道,到寓所后就没有说一句话。但我意识到我是病了,沉重地病了,我就进了医院。逗留在远处的家人都赶来看我。
这一场病不是我自已可以述说的,因为我在起初五个星期之中,几乎完全不省人事,每天说些无稽的梦呓,也许这些梦呓中透露了我心底的秘密,过后大家都来问我的遭遇,我都没有说什么;但是友辈之中都谣说我是失恋的结果。
十二个星期以后,我方才可以略略起床,开始用饮食代替注射的养料。
我这时立刻又想念到她,我要出院,要知道她的下落,因此故意佯作快复原的样子支撑起来,但是我竟连半步都不能移动,于是我颓然流泪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医生以我痊愈的结论来安慰我。但是最后他说我至少需要八个月完全的休养,方才可以出院。于是我的心死了,安静地听凭时间的消逝。
这样一个月过去了,我已经被允许每天可以同人作二个半钟点谈话。就在那个时期,有一个阳光满窗的早晨,是第一天被允许吃一点易消化的闲食的早晨。我精神非常饱满地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看护捧着一束鲜花同一匣糖果进来。
送我鲜花的人天天都有,但是看护从未告诉我过,我因为入睡的时候很多,所以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因为这些人情与恩爱我知道已由我家里为我领受与记忆。那么索兴等我完全好的时候再知道吧。可是这一次看护似乎要同我说话似的过来了,她说:
“徐先生,这个每天送你鲜花的先生,今天还送你一匣糖果。”
“糖果,他怎么知道我可以吃了呢?”
“这是他每天在我这里探听的,自从你进医院起,他天天都来探问,天天都带着花来。不瞒你说,他还送我许多东西,……”
“这位先生姓什么?”
“他没有告诉过我,叫我也不必告诉你他来看你。”
“那末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
“是不是比我稍微矮一点?”
“是的。”
“是不是有一个非常漂亮曲面孔与身材?”
“是的。”
“是不是有一个挺直的鼻子?”
“是的。”
“是不是有一副有光的美眼?是不是一个纯白少血的面庞?”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叫他来看我?”
“他说不必。他还叫我不必告诉你……”
“但是你为什么告诉我了?”
“因为我感到他有点神秘。”看护说话的时候,眼睛充满了好奇与惊慌的神情。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位特别请来看护我的私人看护的容貌,她有一个适度的女子身材,大圆的眼睛带着深浓的睫毛,鼻子很玲珑,嘴唇很薄,不够庄严,但十分活泼可爱。我望着她微喟一声就沉默了。
“徐先生,那末是我报告错了?”
“没有。”我在沉思之中邈然回答了她,但是接着我说:
“你明天不要同他说告诉过我,还是同往常一样的招呼他。”
她点点头,这时候我忽然想知道她一点什么似的,同她谈起话来。
她姓周,今年十八岁,是看护学校刚刚出来的学生,所以薪金不很高,做事自然欠老练;但还活泼,并且有一个无论什么事容易令人原谅她的笑容。
从这一天以后,我同这看护谈话逐渐多了起来,但是谈谈终又归到这个天天送我花的古怪的青年,她对此似乎也很有兴趣,这在无形之中是比什么都好的安慰了我病中的寂寞。
日子悄悄的过去,我每天用特别的感情接受,而且时时期望那一束鲜花,周小姐捧进来的时候也特别露着笑容,并且还告诉我这位古怪的青年今天同她说些什么,或者送她一点什么,表示对她诚心看护我的谢意。而且三天两头有糖果,或者是头两天医生允许我可进的补品与食物送来。而这些都是他从周小姐口中探听去的。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我很平安。那天是医生允许我吸烟的第一天,当我盥洗完毕,早餐用过后,坐在安乐椅上,正想购买一点什么烟来吸时,我忽然想起Era,同时自然想到了“鬼”。窗路是迷蒙的细雨,我怅惘地望着。这时周小姐带着笑声来了,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同两匣Era,我一望就知道又是这位古怪的青年送来的。
周小姐给我一个意会的笑容,她安插好鲜花,把花瓶同Era,一同送在我面前的圆桌上,于是从她内袋里拿出一封信给我,她说:
“这是他叫我秘密地交给你的。”
“……”我没有说什么,把信塞在自己的怀里。
“这封信连我都不能看么?”周小姐似乎在等待我拆开它,看我塞进怀里的时候,她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等我看过再说吧。”
周小姐走开了,我正想拆信的时候,有别人来看我,这样一直延搁到夜里,我的心负担了一天的不安。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人:听见你病倒,我知道那都是我闯的祸。我把远行计划延迟下来,为你祝福。现在你终算快复原了,那末请允许我离开你吧。Era两匣,这是我们都爱吸的纸烟,我们从它会面,再从它分手吧。还有我虽然走了,花铺会将我要送你的鲜花每天送你的。另外是千元支票一张,因为我知道你家里为你医药费有点不乐,所以我留给你。你千万不要为这点介意,我的就是你的。记住:要得医生允许后方才离院。再会,祝你:好好做人。
鬼”
我读了竟呜咽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那是爱还是感激,我一直惆怅到夜半,服了两片安眠药方才睡去。醒来已是不早,周小姐站在我的桌前,看我醒来了她说:
“他信里怎么说?今天他的花是别人送来的。”
“别人送来,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那是同样的花,还附着一封信给我。”她指指桌上的花说。
“怎么说呢?”
“他说非常感谢我对你的厚意,说是他要远行了,每天花铺会照常把花送来,托我亲自转给你。”
“唔,……”我点点头。
“那么他给你的信呢?”
“也是这样说。”
“那么他告诉你他的地址么?”周小姐密切地问我。
“没有,他是向来不告诉别人行踪的。”
“那末,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坐下了。
“这是一个神秘的孩子!”我惆怅地又滴下泪来,为掩饰这泪,我翻身朝里床去了。等我恢复这份情感的时候,我看周小姐还楞在椅上。
我很感激周小姐对我的同情,但是我竟忽略了她内心的感情。于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她时时问我这位神秘青年的音讯。起初我回答她:“没有。”后来我同她说:“他是不会再给我音讯的。”
在这些日子中,我眈于遐想,说话非常之少,而这位活泼多笑的周小姐也变成缄默而沉闷了。我当时觉得这一定是她小孩的脾气的作怪,是我的态度影响了这整个的空气。
“这是一个神秘的孩子!”我惆怅地又滴下泪来,为掩饰这泪,我翻身朝里床去了。等我恢复这份情感的时候,我看周小姐还楞在椅上。
我很感激周小姐对我的同情,但是我竟忽略了她内心的感情。于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她时时问我这位神秘青年的音讯。起初我回答她:“没有。”后来我同她说:“他是不会再给我音讯的。”
在这些日子中,我眈于遐想,说话非常之少,而这位活泼多笑的周小姐也变成缄默而沉闷了。我当时觉得这一定是她小孩的脾气
怪,是我的态度影响了这整个的空气。
……
最后,我出院的期限终于到了。周小姐自然也不再聘用。临别的时候她要我的地址,说是她一定要来看我,我因为还没有固定的寓所,所以告诉她一个我预备先去暂住的亲戚家的地址。
我出院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鬼”家去,我那时终在怀疑那三四年的人生是一场春梦。可是什么都同我记忆中一样的存在,青的天,绿的田野,碎石砌成的小路,灰色的房子……我怕敲门时又要遇到什么麻烦了。但幸亏应门的倒是上次交我信的女仆,她很客气,但只告诉我她没有回来。
一个月以后我又去看她,还是没有回来。那末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女仆告诉我没有一定,至少要两个月以后吧。
于是又隔了两月,但是她还没有回来。我想会会上次遇到过的老先生,但女仆告诉我:老先生老太太都病在那里,不能见客。
“那末你们有没有写信去通知小姐?”
“没有,因为没有地址。”女仆诚恳地说:“我们是从来不写信去的。”
“她难道也没有来信?”我怅惘地问。
“有的。”女仆也感到怅惘了:“听说她也许要到秋天才来呢。”
但是秋天到了,她还是没有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