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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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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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天际开始发白,赵行德加入了向城门走去的回鹘商队。商队有骆驼二十头,马三十匹。行德走在队伍的最后。赵行德虽然没有办到正式通关证书,但在回鹘人队长的照顾下,没费什么事,也出了城门。只是承蒙队长破费,给守门的兵士送了一卷杭绵。

商队沿着平原上的大道,一直朝西行进。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到处都是精耕细作的土地。大道两旁的树木已经萌发出嫩叶。行至中午时分,周围却已是一片灰色的世界,一点绿色都见不到了。虽然没有起风,但是队伍的后面扬起的飞沙遮天蔽日,整个队伍都被蒙在这一片黄尘之中。黄昏时分,商队来到黄河边上。第二天队伍一直沿着黄河行进。第三天进入贺兰山脉的高原地带。第四天的下午,队伍逐渐走下高原,来到一片水草地带。第五天从那里出发,进入这一段路程中最艰苦的沙漠中。

商队在沙漠中行进了两天,沙漠中的路程已经快要结束,即将看到沙洲附近的绿地了。但是,最后一夜露营时,商队的队员在睡梦中被大队人马行动的声音惊醒。

赵行德慌慌张张地从帐篷中跑出来,成百上千的战马,风驰电掣,倏忽而过,一眼看不到边。天空中没出月亮,天际一周的亮光像烟雾一样缥缈不定。马队就像黑色的河流向着凉州方向奔流而去。相隔不久,又一队马队跟了上来。就这样,一队接着一队,源源不断。

“打仗了,打仗了!”

当回鹘人发现不再有马队来时,他们屏住呼吸小声地说道。队员们开始收拾帐篷,将骆驼和马牵出来,在冬天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手忙脚乱地装载货物。

商队正准备改变方向,不向凉州、而改道向北行进,忽然,又传来了大队战马的嘶鸣和急促的马蹄声。虽然这次马队离他们还很远,但他们的进行方向却与商队相同,都是向北。一时很难判断仗是在北边还是在南边打。也很难看出昨夜的马队和现在的马队是一方的、还是敌对的。就这样,商队出于无奈,一整天都在东奔西走,四处逃窜。他们往南走,在南边就会出现部队,转道向北,部队也转到了北边。即使朝东朝西亦是一样。只是不知道都是哪一方的部队。他们也遇到过与他们自己一样,四处奔逃、躲避骑兵的其它商队。这些商队躲在远处的小山丘下面,或者藏在丘陵地带的腹地中。

跑了一整天,赵行德他们又回到昨天经过的丘陵地带中间的老地方,这时天已经黑了。大家聚集在一起,想商量个办法,摆脱困境。商量来商量去,结果还是决定向最初定下的目的地凉州行进。天未亮,骆驼、马匹和人组成的长队就起身向西而行。

尽管周围到处都是金戈铁马,杀声震天,商队队员们横下一条心,镇定地径直朝前走。天刚一亮,队伍突然大乱。马匹惊慌地跳起,骆驼挣扎着要冲出队伍。几十支乱箭突然飞来,落在队伍的四周。

慌乱之中,回鹘族的队长命令大家放弃全部的骆驼、马匹甚至货物,向着凉州方向各自逃命。队员们听得这声命令后,丢开骆驼和马匹,朝西仓皇而逃。

只有赵行德没有离开自己的座骑。他不愿意弃马而去,马背上的东西对于他而言也是一天都少不得的生活必需品,行德把马牵到自己的身边。他想骑到马上,但又害怕成了人家的箭靶。

太阳已经老高,行德来到了一片盐碱沙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沙地上反射出一片青里泛白的光。行德停下马,开始吃点东西。这时,他看到从自己来的方向,一群群的骆驼和马正朝这边走来。他以为是来了一队商队,但又纳闷,这个队伍中竟没有一个领头的,显得颇有点散漫。

等到这个大队伍来到眼前时,行德大吃一惊,站了起来。原来这些骆驼和马正是原来那个回鹘商队的人今天早晨逃命时放弃了的,它们看到行德还在这里,当然就都朝这边聚集拢来。奇妙的是有一头骆驼的背上还带了一支箭,它似乎并不在意,还兀自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赵行德不再继续休息,他带着这一支没有主人的队伍出发了。行德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头。行至下午时分,从远方传来了一阵阵的厮杀声。行德想,战场可能就在附近。这一带的地形是平缓的波浪状起伏的小山丘,想来离凉州不远了,只是并未看见像样的的城廓。

赵行德在小山丘之间的狭长地带中发现了被稀稀拉拉的树木围着的一泓泉水,虽然天色尚早,行德还是决定停下马来,就在这里露宿。他累得不想再动了,在耀眼的阳光下,他和衣而卧,在草地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行德被一阵骆驼和马的嘶鸣声吵醒。他起来一看,四周一片通亮,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的确是夜晚,散布在周围的骆驼和马匹的身上映射出像是在燃烧一样的红光。杀声四起,惊天动地。行德竖起耳朵朝一个方向听去。

行德跑到一个小山包上,冲天大火在不远的地方熊熊燃烧。在火光的照耀下,几个马队行动迅急,队形整齐,来回冲杀。旷野中肯定是敌对双方的主力正在酣战。

突然间,天边大亮,右边的山丘上一束新的火柱冲天而起。与此同时,附近沸沸扬扬地响起一片呼喊声。行德转眼一看,就在前面的山坡上,几百名骑兵伏在马背上疾驰而过。厮杀声在山谷中轰然大作。

行德赶紧返回露营地,牵出自己的马,骑上就跑。其它的骆驼和马匹也跟了上来。他竭尽全力想从战场中脱身而出,但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去。四周一片通明,到处都是战场。成群结队的人和马疯狂地奔跑。行德吓得拼命地向暗处躲。其实暗地里也是战场。从光亮的地方跑出来后,被一片夜色包围起来,周围一边黑暗,黑暗中不断地传来冷箭的声音。

行德明白,在这种情况下,靠自身和身边这些骆驼、马匹的力量是毫无作用的,他干脆放慢速度,信马由缰,朝前走去。他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是往前走。这样一想,他反倒觉得坦然了,牵着马,朝着冲天大火的地方缓缓行去。黑暗中,他觉得是在往西走。行德穿过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了一座小山,又穿过一片草地。

天大亮时,行德终于看到前方高高矗立的城墙。城垛后冒着几处黑烟,泛着血光的天空被染黑了一大片。行德数了数自己的牲口,让它们停了下来。除了他自己的座骑之外,一共还有六头骆驼和十二匹马,像忠实的仆人一样跟随着他。四下野地里是大战之后的一片死寂。

赵行德总算歇了口气。城墙右侧有一个城门,排列整齐的部队正在入城。骑兵与步兵交替站列,看来要等到他们全体入城还需要过一阵子。

赵行德正准备带着他的队伍向城门走去,又停了下来。又来了一支队伍正在入城,这支队伍的队容十分整肃。

赵行德想,不能再等了,好歹先进城吧。行德领着驼队来到城门口上。他停下来又点了一遍牲口的头数,然后走进了城门。

一进城门就闻到了一股战场上特有的、刺鼻的尸臭味。从城门口起是一条一直朝上的路,上去后来到一处宽阔的场地,这里驻满了军队。

“请问,这是何方的队伍?”

行德向一个看上去像汉人的兵士问道。

那个当兵的睨了行德一眼,反问道:

“什么?”

这时又有好几个兵士骑马过来,大声地吼道:

“让开路!”

他们讲的是汉语。行德带着他的驼队让到场子的一角。这时在城门处看到的那支队伍过来了。

“敢问这里是何地方?”

行德又向那个兵士问道。

“你说的甚,我听不懂!”

那个当兵的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不耐烦地吼道。过了一会儿,另外几个当兵的跑过来,二话不说,拿出一条绳子就要捆行德。城内有几处地方还在燃烧,升起一股股浓烟。行德被这几个人反剪了双臂,不由分说,拉了就走。城里的街道很狭窄,零乱不堪。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里的街道两旁都是拥挤的小屋。走过这一段路,再看街道两旁,又都变成了用土墙围起来的房子,安安静静,截然又是一番天地。要是未遭战火,这里一定是车来人往,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行德已经走过几条街了,所到之处除了军人之外,还未见过任何居民。

行德被带到一个用土墙围起来的大院中间。院中间是一间大屋,周围是一些小房子,院里还留有一大片空地,只是住满了兵士。行德被带到在一间小房子前停下来。

赵行德向第一次遇到的那个兵士打听他的家乡在哪里。那人不耐烦地说了一个行德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后,好像受了侮辱一样,突然掴了行德一个耳光。行德没问出个结果,还是有点不死心,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向另一个人问起同样的问题,这次得到的结果也相同,行德被打得倒在地上。

此后,只要行德一开口提到这个问题就会挨一顿打,但他始终不知道为什么理由挨打。一次,当行德又被人打了的时候,过来了一个看上去像队长的年青人,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他走到行德面前,问了他的姓名、籍贯,以及为什么要从东京跑到这人烟稀少、战乱频繁的凉州来。

行德对这些问题都如实一一做了回答。尽管如此,一顿打却没能躲过。这次打得更厉害,先是打耳光,后来又被人吊起来抽马鞭,最后在迷糊中被人放了下来。行德再也不敢说什么了。他心中暗想,不弄懂这些人的方言看来是要吃大亏的。行德这次挨打后,衣服也给人家剥了去,结果给换了一身兵服。穿上这身新兵服,他就与这些当兵的没什么区别了。行德被带到不远的一所房子里,房里全是当兵的。其他兵士都在外面的空场上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边吃饭边聊天。

行德被推到空场的一角,站在那里。兵士们过来将他围在中间。行德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所以一声也不吭。一个兵士从人群中走出来,递给他一个馒头,说道:

“快吃,马上要出发了。”

“到哪里去?”

行德问道。但是这些兵士也不知道去向,只知道此次前去是要与回鹘人作战。行德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支军队是何方的军队,但他非常明白,他是被人抓来当了兵。

赵行德今晚是少不了要参与与回鹘人的战斗了。他感兴趣的是与其他十几个兵士到城外的牧场去站岗。到了那里他才知道这支军队是一支由汉人组成、但又属于西夏国的前锋部队,而现在他们所在的这座城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凉州,只是已经被西夏人占领了。昨天晚上的那一仗正是西夏军与前来救援的回鹘军之间展开的战斗。

西夏军冒着有可能与宋军作战的危险,向凉州发起猛攻,仅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将凉州攻了下来。

赵行德当了兵,被分配到西夏的汉人军队里,从天圣五年春直到这一年的年底,一直驻扎在凉州。他们在凉州城迎来了天圣六年的春天。

赵行德自从进入凉州城以来,在城内除了军人就没有见过其他的人。西夏占领凉州之后,将城里居民中身体尚好的男人都编入了自己的军队。没有什么用的老人、女人和小孩都被赶到城外去种地,或者到草场上去放牧。

凉州地方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城外的良田和牧场一望无垠。西夏人占了河西第一粮仓。这一带出产的马又是堪称天下第一良种,就连中土环庆的马也不能与之媲美。秦渭流域的马更是骨格太大,作为军马,失于呆笨。从凉州的城楼上远望,但见广袤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骏马奔腾。西夏人深知,他们的人力有限,所以占领凉州后,一个人也没伤害,要么将他们编入自己的军队,要么让他们去城外种地放牧。

其实,不仅是凉州的居民如此这般地劳作生活,西夏人自己也过着完全相同的日子。西夏年满十五岁的男子都要当兵,身体好的编入正规军,身体不济的当随军杂役,被人称作“负担”。正规军的士兵每人发给军马和兵器,全副武装。实在当不了兵的人要到灵州、兴庆附近土地肥沃的地方去从事耕作。

攻入凉州一带的正规军号称五十万之众,另外还有由各种民族的俘虏组成的杂牌军十万,灵州和兴庆长驻二万五千,边境一带还布置了七万。

赵行德所属的汉人部队称作正规军的前锋,由汉人中选拔出来精壮汉子组成。打仗的时候,这支汉人部队总是被安排在最前线。这支部队中的兵士有从宋军中俘虏来的,也有当地土生土长的汉人,都是勇敢善战的年青人。赵行德正好赶在开战的第二天进了凉州,一到城里就被抓了,分配到这支队伍中来。

行德每天都要到城外去受训。他生来体质羸弱,操练对于他而言真是生来未曾受过的累,但行德还是蛮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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