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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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阙-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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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将它拾起,拍干净,打开检查一遍,发现玉韘和别的小玩意都在,却独独不见了凤形佩。再往地上看去,我愣了愣,燮正弯腰从走道上捡起一个小小的包裹,表面被人踩得脏兮兮的,正是凤形佩。

心中一惊,我把它拿过来,小心地打开。

绢帕中,莹玉洁白,凤形佩光泽华美,已经断作了两半。

我呆呆地看着掌中的碎片,一动不动。

一双手伸过来,修长的手指将两片玉轻轻拿起,燮看着凤形佩,将它拼合。凤形佩似乎又便成了一个整体,看不到一丝裂缝,两半玉色却各不相同,似在隐隐地提示着断口的存在。

燮的手松开,凤形佩重又分为两半。

一切都过往不复。

眼睛麻麻地酸涩,我抬头望着燮,他的双眸深邃,嘴唇紧抿着。那面容忽而模糊起来,只余眉间的一抹痛色沉入心间。

“姮!”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深吸一口气,回头望去,觪向我快步走来。

见到燮,他愣了愣,见礼道:“晋侯。”

“太子。”燮还礼。

“姮,”他看向我,说:“随为兄到城下。”语气中不掩兴奋。

我望向燮,他神色已经回复镇定,默默地注视着我。

“叨扰晋侯。” 觪向燮略一欠身,拉着我向后走,步子极快,我踉跄了几下。

走下阶梯时,我向后望去,那抹身影仍定定地站在原处,突然,台阶一挡,消失不见了。

河伯

城下,邑中的人聚集在道路两旁,翘首望着前来的队伍,兴奋地议论不已。

觪拉着我走到人群前面,和邑君等人站在一起。

驷马拉着兵车辚辚地走来,在城门下停住。邑君快步上前,向主车深深一礼,高声道:“虎臣亲自前来,敝邑幸哉!”

姬舆从车上下来,还礼道:“邑君。”礼毕,他抬起头,目光在周围略略一扫,看到觪身边的我,停住,眉头似乎瞬间展开了许多。

我望着他,站着没有动。

觪和虢子也上前,姬舆移开目光,与他们见礼。

“我等接到符信即星夜来援,于岔口遇到虎臣,又在野中遇到众乡人,遂商定下方略,虎臣在前为帅,引我等拼杀。”一名虢国大夫向虢子解释道。

“原、原来如此。”虢子了然,笑道。

“如何不见晋侯?”邑君突然问道。

姬舆正同虢子相谈,听到这话,讶异地一愣。

众人诧然,也纷纷环视四周,却不见燮的影子。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城墙上望去,却只能看到边上的雉堞。我默然,转回目光的刹那,却触到姬舆正正投来的视线,不由怔住。

“晋侯来了!”这时,有人欢喜地喊道。

人群分开了一条道,只见燮面色沉静,正从后面走来。

邑君笑道:“方才不见国君,我等一阵好找。”

燮浅笑:“我方才在城头观望俘敌,故而迟来。”说着,他看向姬舆,缓缓一揖道:“虎臣。”

姬舆看着他,面色无波,片刻,淡声还礼:“国君。”

众人喜意盈盈。

虢子提出要去察看获俘的情况,燮同意,与他一道往战场上去了。邑君等人则邀请来援众人到邑内休息,簇拥着往里走去。

忙了一个昼夜,所有人都疲累不堪,却依然笑容满面。邑中无法准备盛筵,邑君就让人把剩下的粮食全拿出来煮粥,让赶了一夜路的援师兵士充饥。

等待之际,众人热情不减,又围着讨论起刚才的战况,好不热闹。

我和妇女们在一起,远远地听到人们的声音。

忽然,我发觉卫佼和众妇都在看着我笑,神色暧昧。

我不解。

“姮,”卫佼一脸神秘地走近前,看着我,低声问:“虎臣此来可是专为寻你?”

我讶然。

看向那边,人们的谈话依旧热烈,姬舆似乎被团团围在中间。

我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姮!”没多久,我听到觪在叫我,望去,却见他带着姬舆向这里走来。

一阵嘻笑声忽然响起,妇女们看着我,纷纷掩口笑着走开了。

“姮,”觪走到我面前,表情认真无比:“子熙欲饮水解渴,你带他去寻处井。”不等我回答,他回头对姬舆说他还有事,便扔下我们自顾地走了。

原地登时只剩下两人。

明明旁边就有井……我盯着觪悠然离开的背影,心里暗恨。

转回目光,抬眼,姬舆注视着我,眸色深黝。

我抿抿唇,问:“渴了?”

“嗯。”片刻,姬舆轻轻点头。

我转身,领他朝水井走去。我拿起井架上的桶,刚要往前,却被姬舆拉住。

“我来。”他说,从我手里拿过桶,站上井架,握住草绳将桶抛入井中。

桶在井底“扑通”一声沉响,停顿一会,姬舆弯腰,一把一把地将草绳拉起来,将桶放在井架上,清水满满地盛在桶中,不停地漾。

姬舆从井架上下来,四周望了望,像在找什么。我发现这里没有水瓢,便走上前,把双手放在桶边,望向他。

他愣了愣,稍顷,俯下身去,在桶下伸出手。

我将桶慢慢倾斜,水缓缓地倒了下来。姬舆将手洗净,捧起水喝了几口,又接了一把往脸上泼。

“哗”地一声,水花飞溅,在他的眉毛和鬓间涟涟滴下。他站起身,水珠顺着脸颊滚落,濡湿了衣领。

姬舆用手将脸上的水抹去,又拿起水桶重新放入井中。

“我以为你大蒐之后才来。”我说。

姬舆的手微微一停,抬眼看看我,继续打水,道:“彀父传书与我,上面只说你二人如今在滨邑。我不知归期是何时,便赶来了,不想途中遇到了虢子援师。”

“如此。”我点点头。

成周到滨邑要骑马整整跑上一天呢……我的心里像是塞着些道不明的东西。

觪那家伙……

姬舆没有接话,专注地拉着草绳,桶撞在井壁上,闷闷地响。

不远处一阵喧哗,有人吆喝吃食做好了。我想了想,走过去,从送食的妇人手中接过一只陶罐,倒出满满一盂粥,端回去。

井边,姬舆看我捧着陶盂,抹了一把面上的水,满是讶色。

“饿了吧?”我把陶盂递给他。

姬舆看着我,阳光下,他的眉毛上仍聚着晶莹的水滴,似乎映得双眸也柔和明亮起来。

“嗯。”他应道,接过陶盂,在井沿坐下。

粥还很烫,姬舆低头,往盂中轻轻吹气。我看见他的额角上,水珠渐渐聚拢,慢慢地往下滑去。

太阳在头顶晒得很。我突然觉得颊上痒痒的,摸了摸,原来是风吹下了一根散发。

姬舆喝了一口粥,像是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来。

他突然一愣,定定地看着我。

我怔了怔。

注目了一会,只见姬舆的唇角抿起,越来越深,像极了在憋笑。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脸。”姬舆指了指。

有东西?我将手往上面一抹,平平整整,什么没有。

姬舆却看着我,愈发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我莫名其妙,又往另一边脸上摸去,还是什么也没有。

姬舆竟笑得越来越厉害,双肩不停地颤动。

他将陶盂放到了一旁,起身走过来,把我的双手拉到眼前。

我愣住,那十指上,黑得跟涂了墨一样。这才想起刚才倒粥的时候,手放在了陶罐上,原本想回头就洗手的,却给忘了。

那脸……我想起了乡间跳大神的巫婆。

姬舆仍然在笑个不停。

我有些恼,瞪起双眼:“不许笑……”话音未落,自己却也“哧”地跟着笑了起来。

姬舆拉我走到井边,自己站上井架,打起满满一桶水。

我弯腰伸出手,姬舆将水缓缓倾在上面。洗净手,我又把脸洗了几遍,抬头起来,问他:“可还脏?”

姬舆笑着摇摇头。

我伸手抹去脸上的水。

姬舆直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凑近前来。

“别动。”他说,伸手扶住我的脑袋,将绢帕拭上我的脸。

他的动作很轻,绢帕在眼底经过,熟悉的嫣红隐隐掠去。他的脸近在咫尺,长睫下,目光专注而柔和。我望着姬舆,竟有些发怔。

“国君。”身旁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和姬舆皆一惊。往那边望去,却见燮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看着我们。

我不由地想往后退开些,姬舆却一把握住我的手,我丝毫动弹不得。

燮慢步踱来,走到我们面前。

“国君。”姬舆略一欠身、

“虎臣。”燮颔首。

姬舆看着他,面无表情:“国君来此,不知为何事。”

燮面色平静,目光微微扫过姬舆的手,说:“邑君备下些菜肴,邀我等共进。我从邑外归来,路过此处。”他看向姬舆:“虎臣何不同往?”

姬舆微有讶色,思索片刻,回头看我。他忽然凑近前,压低声音:“我去与众人共膳。”呼吸的热气阵阵地扑在我的脸上,话语间隐隐含着某种怪异的亲昵,双眼直直地看着我,目光不容抗拒。

我点点头。

姬舆唇角勾起,轻轻放开我的手臂,走向燮。

“国君请。”他施礼道。

燮淡笑:“虎臣请。”

两人没再说什么,往前方走去。

战场收拾完毕之后,援师中的一名大夫向虢子提起,他听说使者报信时,庶夫人得知虢子在滨邑被夷人所围,惊得摔了一下,早产了。

虢子大惊,问他庶夫人后来如何,那大夫却说不知,估计他们出发的时候,庶夫人还在生产。虢子焦急万分,立刻派人回国去看。

正坐立不安之时,虢国却派了使者来报,说庶夫人产下双生子,却因不足,只得一子存活,庶夫人昏迷不醒。

虢子当即决定返国一趟,只带着几名侍从,乘快马匆匆离开了滨邑。

觪得知这事,微微惊讶,却不慌不忙。

“姮,”他看着远方,眼睛微微眯起:“你我明日也往虢国可好?”

我看看他,说:“好。”

觪笑了笑,眼眸中深沉无波。

收拾一番之后,我终于回到了室中。从昨天早上起床以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我觉得自己是真的累了,倒头就睡。

昏天暗地地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被寺人衿吵醒。

“何事?”我不满地嘟哝道。

“君主,”寺人衿有些犹豫:“小人刚才见到晋侯,他说要去成周了,想见君主。”

我的睡意全消,坐起来:“晋侯?”

寺人衿点头:“晋侯说在城头等候君主。”

我赶紧穿衣梳洗,出门一看天,竟已是早晨了。

朝城头快步走去,刚登上城墙,一个身影就清晰地落入我的眼中。燮一身淡青常服,背对我站在雉堞前,似乎正看着邑外的原野。

似是听到响动,燮回过头来。见到我,他的表情毫不意外。

“姮。”燮微笑,脸庞在季夏的一片青黛中愈发俊逸。

我停了停,走上前去:“燮。”

在他身旁停下,我问:“你要往成周了?”

燮颔首:“然。”

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绢布裹成的小包,愣了愣,却是凤形佩。

燮把凤形佩递给我。

我接过,只见那外面的绢布洗干净了,看不出一点污渍。手轻捏了捏,心微微一沉,里面仍然是两半。

“我每在一个地方停下,都爱四处观景。”只听燮开口道。他看着我,笑了笑:“姮可记得雒水旁那老榆?”

我说:“记得。”

燮看着凤形佩,道:“我那时在渡口等待他们系船卸物,走到那老榆下观景,却拣着了这佩。”他微笑:“姮,你后来同我说‘缘’,事后我想了许久,觉得这真是缘。”

我望着他,苦涩地笑了笑。握着手中的凤形佩,缘吗……

“姮,”燮轻轻地说:“我一直在想,若当初你我不那般执拗,我应承了你,或你应承了我,今日将会如何?”

我怔住。

燮凝视着我,眸色沉郁而复杂。

会如何?

我望着他,问;“燮,若再回到当初,你可会应承我?”

燮看着我的眼睛,良久,唇边牵起一丝苦笑:“不会。”

我莞尔,低声道:“我也不会。”

燮笑了起来,目光中满是无奈。

他望向邑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罢了!”说完,看看天空,回头对我说:“天色不早,我还须赶往成周。”

我点头:“燮一路保重。”

他笑笑,深深地注视我片刻,转身离去。

城墙上剩下我孤伶伶的一个人。

风从原野上吹来,吹来耳边,呼呼地响。太阳开始慢慢地散发热力,附近有蝉开始一声一声地拖起长鸣。

我看看四周,只觉哪也不想去,走到城边,坐到雉堞下的阴影里。

凤形佩还在手中,我将绢布打开,碎玉原原本本,与昨天断裂时一摸一样。

喉咙里像卡了东西,眼睛涩涩的,却流不出一滴泪。

我把头埋在手臂间,额头抵在膝上,闭起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在面前停住了。抬头,瓦蓝的天幕下,勾勒出姬舆高高的轮廓。

“姮?”姬舆蹲下身来,看着我,讶异地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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