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永福趴在李菲榻前不知过了多久,他静静的卧着,样子与当年躺在迪王府里并无二样,但容色失常,胸前有伤另添一份令人窒息的美,仿佛昙花开错季节,倏忽一转就会凋零。她看得入痴,虽然李菲醒时言语会冷酷,神色会灼人眼目,但她不要他这样幽静地躺着,渲染出哀艳凄伦的美。她宁愿他斜长摄人的双眸射伤她的眼,薄凉清冽的言辞刺破她的心。
泪光里,她搁在榻上的一只手被他触碰,那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尾指,接着顺着指头盖上了她的手背,闪光的金镂甲微微翘起小心翼翼的不叫冰凉接近她的肌肤。
“李菲……”她低唤一声。他依然闭着眼,只是将手心完全覆上了她的手背。她迟疑了一下,转过手来,双手握住他的手。
李菲的胸微微起伏,呼吸犹似重了一分,但是只过一会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静。
他睡着了。
景永福在他榻下趴了一宿,次日一早,伍厨告诉她,张祈瑞军攻占下天水郡,现景军主阵营已经前移到天水、楼氏两郡。
伍厨在景永福耳边说话声极轻,但榻上的人却听见了。他慢慢地抽出手,景永福和伍厨顿时停了言语,将目光凝锁到他身上。
过了许久,李菲终于道了一个字:“茶!”声音很轻,眼依然闭着。
伍厨一愣,景永福道:“他要漱口。”她也算做过他的丫鬟,知道他习性。
可是清茶送来,景永福却尴尬了。他尚不能动,如何漱口?转眼求助于伍厨,却见他带着侍卫轻手轻脚地出帐去了。景永福端着茶盅,放下不是,递也没人接。
她盯着李菲,却见他嘴角淡淡浮笑,于是她放下了茶盅,茶盅搁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她站起身凑近他,看他嘴角那抹笑慢慢绝美的消逝。一声叹息情不自禁逸出她的唇齿,她俯下身,轻轻吻上他的唇,刹那之间,李菲浑身一颤,睁开双眼,流光蔚霞自那双丹凤长眼里迸射出。
景永福守了他一夜,已想通她与他之间。李菲抓住她的手,她也抓住他的手,但其实他们早就互相抓住了对方,而他要的本不是茶漱,所以她亲吻了他。眼前的人本就是她喜欢的,他索她一吻,她甘心予他,但不依他的想法。
李菲的唇很薄也很柔弱,景永福原想一触即离,可那唇瓣相贴的感觉是那么美好,令她不舍离开。仿佛所有的喜欢就为了那轻轻一触,触及的是柔弱,触及的更是隐藏在心底的眷恋。身体里无数道激流冲荡她的胸腔,她在他唇上一个轻磨,下一刻,他咬住了她的唇,不是很重,却叫她轻易再离不他的唇。一只手悄然按下她的头,略带苦涩的舌卷上她的,缠绵的,纠缠的,反复的。她阖上眼帘,身心仿佛一轻,飘然之感,如梦似幻,恍如儿时起舞‘凤飞霞’。
他放开她的时候,她惊见他胸前的纱布漾出一点血红,似白雪傲梅般鲜丽。“来人!”景永福起身喝道,伍厨立刻走进,片刻后军医入帐重为李菲换药裹布。
景永福怔怔望着李菲的伤口,他却懒懒地瞟她一眼,过一会又瞟她一眼。伤口还未处理完,燮军的军士却在帐外报:刘寄水射信询问归期。
这下李菲的目光不再溜走,定定地望了她很久,而后闭上眼道:“你回吧!”
没听到景永福吭声,他又道:“我的师门之事已了,你不必担心再有下次。”
她锁眉沉默,过了一会李菲叹道:“你粗手笨脚的,留在我身边只叫我伤上加伤……听话,回去。”
吴仙子在帐外笑了一声。李菲忽然话音一变:“我讨厌司马家的。”然后再不说话,继续幽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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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仙子背景永福回景的路上,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那小子对你不错。”
景永福默默无语,吴仙子又道:“就是心思多了些。”昨日吴仙子在顷谰江前看出李菲以伤重之躯勉力支撑,伍厨和穆无名还有张祈瑞都看出来了,前两者因与李菲主仆情分,自十分紧张,而张祈瑞与李菲对立立场便无动于衷。惟独只有景永福看不出。
吴仙子并没说错,李菲的心思不比常人,景永福担忧他之余,也稍有疑心,只是这疑心当看见那盆红水便荡然无存。李菲没必要再设计她,正如她也没必要再疑心他。而追究起来,李菲真正算计过她,也只有一次,即很早以前按了伍厨在她身边,可从头到尾,李菲都没有对她下手。也许他是想要她的心她的人,可她还没给,他就先失了他自己。
景永福忽然领会到那句“我讨厌司马家的”的意思,回忆夹杂着思绪席卷而来。
她初到王都,进了容易府后首先通过薛桐颐拜见李菲,他几乎立刻就答应了见她。迪王府秋属花园一见后,她转身去找了司马秋荻,次日就再没机会和司马秋荻轻松游玩,被李菲牢牢地抓在手里,每天带出带进。而她与司马秋荻那日的行踪他记录得一清二楚,如果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那么如何解释她其实就是景国闻名的痴儿大福,誉帝之女景永福如此隐蔽的事情李菲会知晓?司马秋荻猜到是因为他的生母与若夫人乃闺中姐妹,可是以司马秋荻的口风,绝不会轻易泄露的。那只有一种可能,除了景申韫盯上了司马秋荻,李菲也早就盯上了他。司马秋荻前脚去查访阮蔚娘生平,后脚李菲就以他的智慧和敏锐觉出了问题。可是李菲够狠,他不救司马秋荻,却一路尾随司马秋荻到毓流,最终令伍厨找到了她。
“我讨厌司马家的”,话音犹在耳畔,此刻景永福竟觉出了一丝甜意,甜中带点微酸。李菲不顾司马秋荻死活,却期望司马秋荻带他寻出她来,而以时间推算,他一得了她的下落,即立时从燮国潜入景国……
吴仙子忽然支步于顷谰江前,伍厨和穆无名随之停下了脚步。景永福停止了回想,抬头看见江的对岸,一袭素裳的庞龙。他盯看吴仙子,眼光不定,但就连景永福都能觉出杀气笼罩顷谰江二岸。
吴仙子忽然一个甩袖,景永福被掷到了地上。她轻巧落地后,穆无名拔出了宝剑。
对岸的庞龙顿时转了目光,缓缓道:“惠福公主,你看老夫的两个徒儿,哪个伤得更重些?”
景永福道:“怕是对庞先生来说一样重吧!”
庞龙笑了笑道:“所以公主切记,别再叫老夫的徒儿伤着了,一个沧水就当老夫送公主赐封惠福公主的大礼。可是老夫没几个好徒儿,剩下的公主最好见了能避则避,能不见就不见。”
景永福眉一皱,却见他转身拂袖,素净的颜色于眼前凝固,转瞬消失,正如当日秋属花园中的李菲,只是他的身手更高明。李菲不过消失于花草之间,他却是消失于宽旷的黄土苍莽之中。
吴仙子眼一沉,问景永福:“他什么意思?”
她道:“因吴先生在,他无法确定一战必胜全身而退,所以他走了。”但是她也知道下次就不会这么走运了,庞龙势必会带足人手。
吴仙子还想问什么,景永福果断地道:“速回张祈瑞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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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永福没有在顷谰城停留,而是直接去了天水郡,但令她意外的是景申韫也在。喜王叫手下给抬到了天水城。主室无外人之时,张祈瑞对景永福道:“喜王甩都甩不掉,竟跟着末将一起打入天水。不过末将已将他的残军调往常林南城,加派人手照料着。”
景永福点头,向他追问天水一役。张祈瑞告诉她,佯攻天水城非常顺利的引出了梅岭郡契蛮,生擒千余落入陷阱的契蛮,剥了衣裳后装扮成木桑部,由宋楚叫门,入天水城后,景军精锐速克木桑本部,拿下木桑族长,契蛮投鼠忌器,战役告结。
“哦,这么说目下木桑族长在这里咯?”
张祈瑞微笑道:“我军善待战俘,又因木桑占了天水只劫掠钱财,很少杀人放火,对这样的族长自然不能太刻薄。就是他被抓后,臭骂宋大人,宋大人也不躲一直听他骂着。好象两人以前就相识的。”
景永福立时来了兴致:“带我一见。”
张祈瑞带她去了软禁木桑族长的房间,门口就听见里面一个粗豪的声音以契语骂道:“你奶奶的就光听老子骂,半天也不吭个屁出来?宋楚,给老子说话,说你个脓包只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满篇的契列萨语,就宋楚二字咬音准确,属景北口音。
景永福推门而入,宋楚在两名侍卫的护卫下,神情激动地望着那人。木桑族长身材高大,一身泛着光泽的黑熊毛衣,脑袋上扎着契蛮独有的揪髻,两耳垂一双粗大金环,过分沉重而使耳垂不堪负荷地下耷。
看到景永福进来,木桑族长吼了声:“算你小子不赖,还给老子找了个丫头伺候!”
宋楚对景永福一躬身,她以契列萨语吐字清晰地道:“契族八部,兄弟之情是越来越淡了,连木桑部族的族长都这样,其他人就更不指望了。”
除了宋楚,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怔。景永福无视背后张祈瑞探究的目光,继续道:“宋楚为公必须攻打下天水郡,何况天水本就是景国的。为私他也没有对你不起,他一直惦挂着你。他前几日还与我提及年幼时有个极要好的朋友,名叫虬木汗的,可惜虬木汗是个化名,后来失去联络就再也找不到了……”她跟宋楚学契语时,曾听他说起过这段往事,而今见到木桑族长,她几可确定,虬木汗正是此人。
果然木桑族长一呆,却又吼起声来:“放屁!这臭小子开始就没怀好意,老是追着老子问东问西,老子被他烦死了,所以转了屁股去不见他!”
真够粗俗的!景永福暗想,这难道就是张祈瑞言中的血性吗?
景永福将宋楚编撰契史的事细细对木桑族长说了,他忽然没了声音,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景永福借机又道:“从契列萨有史以来发生的事都可看出,契族八部若能同心协力,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可你看,如今木桑有难,茴兰他们哪个出手?更早一步,楼氏郡被喜王所夺,难道不是他们的阴谋吗?”
木桑族长立刻道:“默德萨欺我!他说换……”忽然他住了口,但一个名字已经足够景永福分析情况。默德萨正是茴兰的族长。
景永福从怀中取出匕首,扬手道:“你看,这是什么?”
木桑族长顿时定住眼,不可置信地道:“草原上的雄鹰!你怎么可能有他的匕首?”
宋楚也是一呆,张祈瑞听不明白两人的对话,但也看得出景永福手上持的是契蛮的利器。
景永福说得极慢:“我是蒲蒲儿婆罗的未婚妻,这是他父亲当年许下婚书给我的聘礼。蒲蒲儿前一阵告诉我,茴兰不是个好东西,当年密谋害了他婆罗一族,现在又看木桑强大不顺眼了。按理说,茴兰得的郡最多,他应该拿出一郡,为什么他不拿,偏偏要木桑拿呢?就木桑的族长笨,说换一郡就信了。”
木桑表情狰狞起来:“正是这样,他说换他的双城郡给我,结果我让出了楼氏郡,他就开始推委了!好个默德萨!”
景永福收回匕首,微微一笑:“茴兰实际在带我们大家吃苦头。十三郡是不错,可拿下又吃不了。我们契族八部原本就是驰骋在草原上的自由民族,景国也好燮国也罢,那种耕田种地的日子,不适合我们。拿足钱财回去就好了,留在十三郡又不能跑马,连放个羊都嫌地小。何况打那么大的景国,要打到什么时候?就算真打景国,也不该他最强的茴兰缩在后方,让木桑你冲在最前头啊!所以他的目的就一个,那就是乘机削弱契族八部的势力,让别部与景国打个你死我活,他好坐守渔翁之利。”
木桑族长眼珠一转一转的:“你真是婆罗族长的未婚妻吗?”
景永福当下发了个契列萨的毒誓,他这才稍信。
蒲蒲儿婆罗的确求婚于小翠及景永福,她也的确收了聘礼,只是她会使她们永远保持未婚状态。也就这点景永福没骗木桑的族长,其它的就算她都胡乱说对了,确实是默德萨在骗木桑族长。
“姑娘留在景国是景国人还是跟我一样?”木桑族长口气柔和下来。
景永福叹道:“你以为我想待在这里吗?”顿了顿,又抬头看窗外,“我想像鸟儿一般自由自在的飞翔,野马一般不受约束的驰骋,鱼儿一般快活的嬉水。可是喜王看上了我,把我从蒲蒲儿婆罗手中骗了过来。我可一点都不喜欢喜王,虽然他很喜欢我,但他是个坏心眼的家伙。我留在这里就是想……”景永福握紧拳头不说下去,其实是编够了,再编也编不下去了。
她想杀景申韫的心情是真实的。她见他伤重,虽不怜悯,但也佩服他还能笑得出来,可现在她知道李菲受着同样的伤……
木桑族长却没看出景永福的杀意,他嘟囔了句:“他可能也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