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云山书院的生徒,只有很小一部分是权贵子弟,其余都是普通百姓子弟。
崇德十年春,云山书院之所以才朝中引起轰动,是因为云山书院山长孟圭堂提出了分斋治学、知体实用的书院规范。
这个规范一经传扬,就令得国子监官员面色有变,就连方集馨和裴公辅这样的朝堂重臣,都对云山书院关注三分。
所谓分斋治学,是指云山书院分设“经义”和“治事”两斋。经义斋择心性通、有器局、能大事者来学习,主要教授儒家经典,令其明学培德,这就是孟圭堂先前在御前奏对的那样,书院培养“足备朝堂任使”的人才;
治事斋则要求一人各治一事,又兼摄一事,如治民以安其生,将武以御其寇,堰水以利田,算历以明数等等,这就是书院要培养专门的人才,在某一事上有独特之才。就算他们因为各种各样原因不能出仕,同样能利用书院所学。为大定尽心尽力。
至于知体实用,顾名思义,就是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为体;以能造福百姓的一切有利本事为用,如讲武、堰水、算历等,提出“不出仕也能造福百姓”之言。
实际上,经义斋的分设和“体”。和大定官学、国子监相差无几。差别在于书院只是入门之学,让学生们知道何为儒家经典,何为道德修养。为生徒们进入国子学、官场奠定基础而已。
因此,真正让朝官在意的,是治事斋和实用这两点,尤其是“不出仕也能造福百姓”之言!
须知道。大定如今承平,是讲求文治的时候。所谓乱世从武治世为官,因为读书人出仕成为了每家每户一生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多少家户孜孜以求、倾尽所有,可是云山书院如今提出“不出仕也能造福百信”。实则上就是对仕途、文官的一种冲击。
若是云山书院的规范得以长久执行,那么以后出仕、为官的人必定会大大减少,仕途和官职并不是大定子民的唯一出路。这才是令京兆官员士子色变的原因!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不至于谷已经不易得,可是云山书院直接就提出了“不出仕也能造福百姓”,根本就弃了谷,这是多么超前的想法,又是多么大胆的尝试!
“孟圭堂真是……实在没有想到,实在没有想到!”国子祭酒叶端这样的说道,语气相当复杂,因这感叹有佩服有自愧不如。
国子司业徐桢点点头,这样说道:“是的,下官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民间书院,可以提出这样的规范。孟圭堂不愧是当世大儒,下官佩服!”
像叶端和徐桢这样的国子监人员,既是官员又是教者,比一般官员更清楚云山书院这个规范的意。治事实用,这的确不是普通人能够想出来,就算能想到这些,也没有勇气将这些宣之于世。不然,光是应付文官的攻击和压制,已经够艰难的了。
“听说,最先提出这些规范的,是秘书郎顾重安,后来孟圭堂加以提炼,变成了如今的分斋治学、知体实用。这个人,真是不错!”徐桢继续这样说道。
他想起了秘书郎顾重安是谁,正是最先上疏奏请开设书院的那个人,也是吏部尚书顾霑的嫡长子。这个人,在朝中的评价一向平平,就书院这件事看来,倒不是如此。
顾重安在上疏之前,想必知道皇上对书院的反感,随时会引起皇上的震怒,甚至会因此获罪,可是他还是上疏了,后来还为云山书院的筹建忙前忙后,如今还提出这样的规范。这事,霎时就让徐桢对顾重安的评价拔高了很多。
不为己祸而苟且,是谓有节;知死而不辟,是谓有勇。某种意义上来说,顾重安算得上是有节有勇了,一个秘书郎,能够这样有节勇,殊不简单!
叶端点点头,认同徐桢的看法,随即又叹了一句:“孟圭堂和顾重安这两个人,如今算是站在浪尖上了,受到的攻击不会少。”
一时间,两个人的脸色便有些凝重。作为国子监的官员,他们可以推算到这些规范是有很大意义的,或许暂时没见什么成效,但对大永来说,人人皆可以为才,皆能为大定谋福,这是一件好事。
但这对很多文官来说,就不是这样了,他们只看到这些规范影响了出仕做官的地位,动摇了出仕为官的权威,必定会奋起功绩阻挠!
叶端和徐桢的忧虑,果然就出现了。接连几日,朝会上都有官员提到云山书院的规范,攻击云山书院的规范为邪说歪道,是为了迷惑人心,是根本就不将皇上放在眼内,奏请皇上令书院停止云山书院的规范,还奏请皇上慎重考虑书院山长云云。
“皇上,诸位大臣既有弹劾,想必这书院规范定必有问题,此事臣以为轻忽不得。”宗正卿朱有洛这样说道,也来就此事掺合一脚。
他其实不太明白众多文官为何对此事耿耿于怀,但想着书院分斋,那又得建造很多学舍,还要专人教授讲武、堰水、算历等,这又要花费很多的银子了。
沈度立于宣政殿中。静静听着朝臣对孟圭堂和顾重安的攻击,心中却感到极为可笑。他都怀疑这些官员是不是脑抽了,这样明显对大定有好处的事情,怎么一个个都跳出来反对?
可以为百姓造福、为大定谋祉的途径,并不是只有出仕为官这一途!如此一来,大定的子弟就不会个个都盯着出仕为官,甚至有些根本就不适合为官的。仍是在仕途上苦苦挣扎。这对大定来说,一点帮助都没有!
为众生提供另一个可能,为众生提多一条道路。云山书院的规范,有什么不好?为何要攻击?
沈度毕竟年轻,一时没有想到读书人对做官的渴求到何种程度。古言有有云“士之仕也,犹农之耕也。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也。”,如今。云山书院提出“不出仕为官也能造福”之言,若形成风气,不就等于让这些文官失位失国吗?
说到底,出仕做官。在这个时代来说太重要了!沈度因为过往的经历和开阔的眼界,并不在意这些,可是。有很多朝官是在意的!
朝堂永远不是一个水流一处的地方,有官员攻击弹劾。便有官员维护赞颂,出列为孟圭堂和顾重安褒美的,正正就是国子祭酒叶端。
“皇上,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其用也。国朝累代取士,不就是为了造福百姓、造福国朝?臣以为,分斋治事、知体实用,乃上佐皇上,下济百姓之举,当重而申之!”
这一番话语,是叶端所说。他说罢,便低下了头。这一番话如巨石投地,谁都可以听得出那种轰隆巨响,瞬间让朝官静默不语。
叶端掌着国子监,在官学和书院这些事上面,最有发言权,出言也最权威。他认为是造福的,书院这规范便恶不到哪里,这令朝中文官愕然。
他们还以为,孟圭堂和顾重安风头如此之盛,还有云山书院如此独树一帜,会令得叶端心生不喜。毕竟,国子学是官学,叶端不是站在官学这一面的吗?
要是叶端知道他们的想法,肯定会嗤笑一声,然后摆着谱说道:“官学、私学不以一统,皆为明教化、传斯文、担道义而已!”
众官之中,唯有门下侍中王璋阴阴嘴笑,这些文官会愕然不解,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了解叶端的为人,他持正而闷骚,会站在孟圭堂这一边、会说这一番话语,实在是太正常了!
崇德帝听着朝官的争论,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也猜不出他对云山书院有何看法。
朝堂为了云山书院的规范有争论,但是风浪中的孟圭堂和顾重安却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只在不断完善和细化着书院的规范,为云山书院的第一批生徒而劳心劳力。
尤其是顾重安,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些规范会在朝中引起如此大的震动。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考虑到顾道征的情况,想着他不能出仕为官,又能走一条怎样的道路,便有了一番思考。
几经考虑,他才斟酌着与孟圭堂提起,能不能分而交之,让所有生徒都学有所用、学有造福。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个小私心,会成为云山书院的规范,会让朝中震动如此!
他更没有想到,崇德帝的一纸诏书,将他推向风浪更高处。
(章外:关于分斋教学,其实是胡瑗提出,胡瑗与孙复、石介并称宋初三先生,我觉得这些理念是十分超前的,借而用之!)L
☆、第134章 逼高
朝会之后,崇德帝下了一道旨意,称孟圭堂和顾重安乃上佐下济之才,特意赏赐两人文绮、貂皮,还赐了一幅“当世师表”的匾额送到云山书院,以表彰两人和云山书院。
旨意称:“书院分斋,读书其中,治事其中,使之朝夕讲诵,整躬砺行,令天下才学皆有所用,亦兴贤育才一道,亦造福国朝一道……朕嘉而兴之,此谕。”
这个旨意,还有孟圭堂和顾重安赐赏、给云山书院赐额,都表明了崇德帝和朝廷对书院的态度,表明了崇德帝对“不出仕为官也能造福百姓”等规范的认同。
上意如此,加之叶端和徐桢等人站在书院一边,朝中因书院规范引起的争端,面上就平息了下去,至于暗地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些反对规范的官员们,其实门儿很清。既然皇上表了态,作为臣子的他们,当然不敢与崇德帝直争,私下里却将孟圭堂和顾重安骂个狗血淋头,心想着有什么办法让孟圭堂和顾重安栽一次。
孟圭堂安于云山,那就算了,但顾重安是秘书省的官员,这总让朝官们有一种非我族类的感觉,不然他为什么要提出那样的规范呢?
人心是很微妙的,他们这样的想的时候,无形中就对顾重安有所疏远,就连秘书省的官员也不例外。
秘书丞葛洪即将致仕,对顾重安倒一如既往地和蔼,甚至心底有一些佩服。这个为官平平的秘书郎,最近几次行事都让他震动。顾重安这样的官员。实是朝廷少有。
“重安,我不日即致仕,你……好好为官吧。”葛洪看着顾重安,想提醒他些什么,最后只能说这么一句。
顾重安听了,心中感到一暖,便笑着说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心中知晓了。”
葛洪说的是什么。顾重安很清楚。自顾霑让他多留心秘书省的事,顾重安对秘书省就上心了,这几日秘书省官员看他的眼神。还有他们的疏远排拒,他都看在了眼里。
除了葛洪和齐泌之外,其他官员非必要,都没和他有什么接触。对此。顾重安感到黯然和无奈。
秘书省的官员与书籍经义打交道,应该比别的官员更懂明学培德之理。他们明明知道,云山书院的规范是对百姓、后世有益,为何还如此不待见他呢?
“过些时日变好了,他们只是一时入谷而已。你这样做法。很好很好。”葛洪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着说道。
他对顾重安的做法是很叹服的,有些事情。虽身不能至,心却向往之。顾重安行事不曾考虑帝心朝官。不曾在意朝中势力拼角,这是葛洪心中所愿却不能做到的。
身在朝堂,陷于千丝百缕的势力关系当中,真想从意愿去行事,那是一种奢想。无疑,顾重安是幸运的,他心中所守,都坚持了下来,并且得到了实现。
“下官多谢大人了。下官已在春晖楼备下酒席,还请大人拨冗前来。”顾重安朝葛洪拱了拱手,这样说道。
就算没有葛洪此时的提醒,顾重安对葛洪都是感激的,诚如顾霑所说,葛洪要离开秘书省了,顾重安总要礼谢欢送他一番。
葛洪点点头,欣然赴这席,席中作陪的,除了顾重安外,还有被称为“秘书五善”之一的齐泌,在秘书省官员对顾重安疏远的时候,他和顾重安反而走得很近。
齐泌对顾重安的态度,其实和葛洪所想的一样。他们所想而不敢做的事情,顾重安做到了,他们便心往之。
酒席结束之后,在目送葛洪离开之后,齐泌带着醉意与顾重安说道:“顾兄,你这样的性子,适合为官,呃……你可有想过离开这乱局?”
齐泌说罢,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剩下顾重安在春晖楼。他一身酒气头脑迷糊,但齐泌说的那句话,却奇异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你可以想过离开这乱局?
第二天顾重安酒醒之后,这句话仍在他心头翻跃,冲击着他的内心,让他神色凝重。
顾重安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会出仕为官,这是他唯一能走的路。因为他生于顾家,因为他是顾霑的儿子,是其时兵部尚书顾蕴宁的嫡长孙,除了出仕为官,他没有别的选择。
在整个少年、青年时期,顾重安都在为出仕为官作准备,最后得了进士出身,后来被授予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