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家之后,不知有多少曾追随元家的将领被问罪,不知有多少秉承元家信念的文臣被流放。在元家之后,才会有罗炳光这种祸国的将领出现。在元家之后,才会有方集馨这种奸佞文臣得势……
沈肃的悔恨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他自己,也是在元家之后,才知道元家那些信念是怎么都无法磨灭的实在道理。也是他此后毕生追求冀望可以达成的目标。
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定国公府已灭,元家就只有一个遗孤。他这十几年所做的,就是将自己所痛恨的所追悔的,结合元家的信念和祖训。通过另外一种教导方式,传授给这个元家遗孤。
用以,修正自己曾经的错误。
所幸,一切又不算太迟。那个孩子,元家遗孤,既接受了他沈肃的教导,也秉承了元家的信念。这个孩子,后来成为了他的儿子……
想到沈度,想到沈度现在还在西疆与傅家并肩作战,沈肃脸上便露出了笑容。看向崇德帝的眼神也更加悲悯。
崇德帝忽而觉得沈肃的笑容这样刺眼,沈肃的眼神又是这样让他不舒服,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以此作为对沈肃疑问的回答。
从他决定借三大国公府之手对付定国公府开始,他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秦邑的确将事情办成了,那一根暗暗戳在崇德帝心头的肉中刺,已经被拔掉了,他只觉得快意非常。
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当年灭掉定国公府的理由。崇德帝压根就不愿意多说。既然沈肃一直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就让他继续想到死吧。
他冷冷看着沈肃,不发一言。
沈肃像是想到了什么,右手往前一递。出示了一直握在手中的九凤令,然后说道:“你要对付定国公府的理由,我曾经以为是这个。”
崇德帝看着沈肃手中的九凤令,眼神变了变,脸上的死气似乎更多了一些。
沈肃一直盯着崇德帝的脸色看,继续说道:“后来我知道自己想错了。定国公和太后娘娘。两个人不可能有苟且之事,你不会因此而动杀心。你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对定国公府下手,必是因为……知道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存在。是吗?”
这下,崇德帝的脸色变了变,然后怪异地笑了起来,点点头,回道:“的确,朕当时是比老师知道多一些。怪只怪,老师对元匡这个老匹夫了解得还不够深。”
下一刻,他脸上布满了戾气,狠狠道:“若是元匡还在、定国公府还在,朕必要让他们再一次死去覆灭!朕,绝不会饶过他们!”
以往所见的那一幕幕,在崇德帝脑海中翻腾。他记得了自己母后看向定国公那种隐忍而爱慕的眼神,他记得了定国公是如何克制有礼地回避,他更记得,母后提起定国公府时那种语气。
母后,只有在提起定国公府的时候,只有在说定国公府是国之柱石的时候,才会用那么温柔看重的语气对他说过话。此外,母后对他就只有清冷。
崇德帝心知肚明,郑太后是嫌弃他的,嫌弃他不如定国公府那么厉害,嫌弃他曾在皇祖母身边待过那几年。
这些,崇德帝从来不说,但他一直都记得,终生不能忘,即使定国公府已经不存在了,他犹记得当时之恨!
沈肃从崇德帝的神色中窥探到了什么,愕然了半响,才摇摇头道:“不是,你对付元家,从来就不是因为定国公与太后娘娘的关系。这个关系,或许会令你不舒服,但不会令你对定国公府下手。”
沈肃觉得脑中有什么涌出来一样,他根本不能止住自己的声音,继续说道:“你会对付定国公府,不会因为太后娘娘,只会因为自己的帝位。且让我想一想,定国公对你登基是什么看法的。他什么看法都没有,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但定国公最厌我身上的,就是‘铁血’这两个字……”
沈肃垂目,看了看手中的九凤令,觉得自己脑海要炸裂了。他复又抬头看向崇德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因为,他不喜你是铁血帝王,才灭了定国公府?你……怕他,平生最怕的就是定国公府,比怕我更甚!”
这话说完的时候,沈肃的声音几乎呜咽了。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他看到崇德帝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知道自己猜对了,用了十几年、心心念念的答案,终于知道了。
原来竟然是因为这样。竟然是因为如此可笑的理由。正正因为定国公府是柱石,所以崇德帝才要毁了它。
定国公府的太平信念,就是定国公府的催命符;定国公府对铁血的厌恶,就是定国公府的亡命藤。竟然是这样,竟然是因为这个!
这一刻。沈肃感到可悲又可笑。事实上,他也笑了出来,“哈哈”大声笑着,眼角不断淌泪。
他边笑着边说道:“我还不曾对皇上说过,我从来不喜欢‘铁血’帝师这个称号。这个称号,更多是提醒我那些残暴的过往。我以前的确以为,从军中血海尸山历练出来的,当得‘铁血’这两个字。但如今我才知道,当年定国公为何厌恶这两个字!”
他捂住了左胸,微微躬着腰。提高了声音说道:“定国公厌恶它,是因为在承平之时,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更多是残暴是妄为。垫着这两个字的,又是多少人的骨血?定国公想必预测到了这一点,认为你会是个残暴的帝王,非国之福。更何况,定国公府如此强大,你更加怕了。是吧?是吧?”
沈肃觉得胸痛得更厉害了,就好像当时钟岂拔掉他内力一样。他觉得呼吸都困难了。
而此时,崇德帝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吓人,眼神也几欲癫狂。他站了起来,离开御桌。一步一步走近沈肃,冷笑着说道:“老师,你厌恶它?你有什么资格厌恶它?它难道不应该是老师的尊严荣耀吗?呵,当年,元匡也和老师一样,露出了这种厌恶的神情。其实啊。你们知不知道,朕最厌恶你们这样?”
崇德帝走到沈肃身边,像看蝼蚁一样看着弓背的沈肃,想起了当时定国公元匡的表情。那个时候,他才刚刚登基,朝官们赞颂他,称赞他是铁血帝王,将会开创文治武功盛世。
元匡当时,只是微微扬了扬唇角,眼中却深藏着厌恶,厌恶“铁血”这两个字。
因为郑太后之故,崇德帝对元匡的关注,比所有朝臣都要密切。于是,便将元匡眼中的厌恶刻在了心底。
崇德帝已记不得当时是何等惊慌失措了。强大的定国公府、国之柱石的定国公府,却厌恶了朕这个帝王。这个厌恶,在崇德帝看来和叛国无异了,是以,元匡一定要死,定国公府一定要灭!
崇德帝半蹲下来,同情地看着沈肃,声音还是那么冷:“朕想,你们都忘记了一件事。朕已经登上了这个皇位,已经成为了大定的帝王,主宰着这个王朝。你们还敢厌恶,这难道不是不忠不敬?朕到现在,还不是个残暴昏庸的帝王。定国公府,大错特错,灭得不冤!”
沈肃仍是躬着腰,似乎极为艰难地往崇德帝那里靠近了些,也并没有辩驳什么,只是不断喘着粗气。
崇德帝即便是半蹲着,也像是俯视沈肃一样。随即,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这些蝼蚁……呃!”
他的感叹没有办法继续,随着一声急促的痛呼,他的思维有了片刻的停顿。然后,下意识地顺着疼痛的地方看过去,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
他看见,自己的左胸上插着一把匕首,匕首刀刃已经没入肉中,只剩下精美的把柄在外面。
他记得,这把匕首是老师从西盛敌将那里缴来的,老师曾说过,这把匕首是荣誉,是他在战场上杀敌的荣誉。
但这把匕首,为何插到了他左胸前?
崇德帝艰难地看向沈肃,这才发现沈肃已经直起了身。迷迷糊糊间,他只见到沈肃的双眼亮晶晶的,还有什么顺着他眼角流了下来。
沈肃双手掩面,再也没有看崇德帝一眼,而是说道:“皇上,帝师是我最大荣誉,亦是……我此生最大的耻辱……”
(章外,至此正文完结。陆续会有番外,写到这里,大哭出声。这个时刻,最为感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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