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肃知道他心决,便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继续迈步,踏进了宫门,踏进了这个他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
宫门局的守卫,早已经不是沈肃所知道的那些人。这些守卫,也没有认出沈肃。——他们一见到沈肃出示的令牌,便恭敬地低头行礼,然后放行了。
这枚令牌,正面乃衔珠九凤,背后则是一个大篆的“凤”。这是九凤令,是大定太后所持有的令牌。见此令者,如见太后,通行无阻。
这两个老者,正是手持九凤令。
宫门局守卫们见到这令牌,便知道这两个老者是从定元寺而来,而且是为了十分重要的事情而来。
为了何事,他们这些宫门局守卫是没有资格过问的。
就这样,沈肃带着曲禅,一路顺利地来到了紫宸殿外。
正巧,内侍首领常康就站在紫宸殿门外。在见到九凤令的时候,他还觉得颇为奇怪:太后娘娘让这两个老者来传什么话?
待看清这两个老人的模样后,常康脸色惊变,失声喊道:“帝师大人……您……您怎么会……”
他已经认出了沈肃。尽管沈肃此时的样子与两年前相比,已经变化了许多。须发全白了、脸容枯瘦了,不变的。只有脸上的肃冷。
铁血帝师沈肃的模样,常康又怎么会忘记呢?
沈肃立在紫宸殿外,神情自若地和常康打招呼:“首领大人,许久不见了。”
忽略那一贯的肃冷。他语气甚至可算得上温和平静。好像当年他不是被逐出京兆,好像没有“非诏不得进京”的命令,好像他只是离开了一会儿。
只是一会儿,如今又笑着和常康打招呼了。
常康听到这句招呼,眼神无比复杂地看着沈肃。帝师大人……回来了。还是拿着九凤令回来了。
帝师大人,回来做什么呢?
常康忍不住看向了紫宸殿里面,里面空旷广大,从门口自是看不到帝王的身形的,就连殿中经久不息的龙涎香,都传不到外面来。
半响过后,常康朝沈肃躬了躬身,口称道:“请帝师大人稍等片刻,且待奴才去禀告皇上。”
沈肃点点头,也没有多说话。就这样背脊笔挺着,立在紫宸殿外。他与曲禅两个人,一个腰身笔直一个微微弯腰,明明是两个须发已白的老者,但紫宸殿外的虎贲士兵却不敢靠近他们半步。
常康的脚步颇为凌乱,待去到御前,才堪堪平复过来,但声音还是颤抖了:“禀告皇上,帝师大人,帝师大人正在殿外求见。”
尽管沈肃早已经被夺了帝师称号。但常康还是称呼其为帝师大人。而且,他十分确定崇德帝根本就不记得安远伯是谁。
自始至终,沈肃身上最大的标识就是帝师,崇德帝的老师。仅此而已。
其时,崇德帝正在想着樊萦中毒身死之事,正怒急攻心烦乱不已,奏疏根本就看不下去,先前才将常康都驱赶出去。
听到常康的禀告后,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帝师大人。常康会这么称呼的,就只有沈肃而已。他下意识地想道:老师,回来了?
霎时间,喜怒一向不形于色的崇德帝闪过了种种表情,表现得最深刻的,就是那一丝茫然。
他恍惚记得,沈肃离开京兆快三年了,他不知道沈肃为何回来,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回来。沈肃回来做什么呢?难道那一句“非诏不得进京”还真是儿戏不成?
君无戏言,沈肃胆敢来到京兆,还胆敢进入宫中来到紫宸殿,他一定……一定……
崇德帝脸上的茫然渐渐褪了去,然后他伸手慢慢将奏疏叠在一起,才对常康道:“传他进殿。”
也罢,他早该知道莱州是困不住沈肃的,也知道沈肃若是想回京兆或者进宫,就一定有本事做到。沈肃,曾是他的老师,沈肃为人如何、有何本事,他实在太清楚了。
他不清楚的是,沈肃这个时候来紫宸殿是为何?为了那一个义子求情?!
朕倒要看看,沈肃会在朕面前说些什么,他十几年前就已经救下了元家的人,早已经背叛了朕!
想到定国公府,想到曾经深居高位的沈度,沈肃心中涌上了一股戾气。这戾气如此凶猛,他几乎呀压制不住,以致容貌都扭曲了。
沈肃进入紫宸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形容扭曲的崇德帝。在莱州的时候,沈肃就听俞恒敬说过崇德帝样子变了不少,他也有了心理准备。
但在紫宸殿这里看到崇德帝时,他还是吃一惊。崇德帝样貌变化之大,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崇德帝身形甚是瘦削,眼眶深陷了下去,脸色黄白黄白的,整个人若有似无地笼罩着一层死气。如此模样,倒看着和七八年前的沈肃有些相似了。
岁月无情,上苍真是不曾饶过谁,连帝王至尊,都变成这个样子了。
沈肃缓缓迈步,一步一步,离崇德帝越来越近,却没有跪下行礼,背脊仍是笔挺着。
……
在沈家,顾琰慌乱地奔跑至东园,果然在沈肃手指经常敲打的桌面,发现了半干的水痕。
这些水痕一撇一捺一竖勾,依稀能看得出一个字来。在认出这个字是什么后,顾琰的脸色倏地变得惨白。
☆、556章 不能原谅
这个字,是“弑”。
弑,臣弑君也。
沈肃以茶水作笔墨,在桌面上写下这个字,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进宫不是为了劝说崇德帝,也不是为了向沈度求情,而是去做这个“弑”字,去……弑君!
顾琰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悔恨自己醒悟得太迟。她回到南园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沈肃进宫是另有目的,现在才匆匆赶到东园。
才发现了这个字。
难怪,父亲他要见沅沅要抱抱沅沅,难怪,父亲的眼神那么留恋不舍,她早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
时至今日,解决沈度的危机、乃至解决西疆战事的危机,全在这一个字。
她不知道沈肃卸下这个字时,是怎样的心情。但她知道,沈肃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沈度的安全,更是为了西疆、大定的安全,不得不如此为之。
或许,还有更周全、更妥当的办法,但只要崇德帝活着的一日,七皇子、谢姿等人就有继续闹腾的倚仗,国朝就永远没有平静的时候。
这个办法,顾琰曾经想过,却绝无法形成具体的行动。但沈肃这么做了,沈肃进宫了……
顾琰“呜咽”一声,声嘶力竭地喊道:“曲无!曲无!立刻去找长隐公子,快!”
父亲才进宫不久,还来得及的,肯定还来得及的……
顾琰不住地这样告诉自己,强忍住瑟瑟发抖的身体,立刻给曲无下了吩咐,并且。让沈家暗属立刻去定元寺求助。同时,立刻给沈家暗属发了最紧急最重要的指令:
不惜一切代价,救回老太爷!
顾琰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却顾不得擦去。她拼命想着,想着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沈肃、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沈肃……
她不敢想象,若是沈度知道沈肃出了事,会是怎样的伤心欲绝。光是这样想一想。她就觉得浑身都痛了起来。
父亲。父亲啊……
宫中,紫宸殿,崇德帝与沈肃两个人。一坐一站,两个人在较量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殿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极为诡异。
仿佛有什么。一触即发。
最先说话的,是崇德帝。他脸上带着笑。眼中竟满是怀念,说道:“老师,当年你在教导朕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总算逼得朕最先开口。比起耐心,朕不如老师多矣。”
沈肃看向崇德帝,平静答道:“皇上自被册为太子后。耐心便越来越少了。而我越来越老,人老了。旁的还说不上,但这耐心,却是越来越足了。皇上到了我这样的年纪,耐心也会很足的。”
他自称“我”。虽说天地君亲师,但在这一场对话中,沈肃站在了“师”的位置。
他曾为颠倒这五个字的次序吃尽了苦头,到最后身中剧毒离开京兆,但始终没有吸取足够的经验教训。
其实,到了这个时刻,他也不需要什么经验教训了。此刻,他只想忠于自己的耐心,将眼前的帝王当成了他的学生。
闻言,崇德帝讥笑一声,道:“论耐心,朕自是比不上老师的。起码,老师十几年前就对着朕做戏,将元家罪人藏了那么多年!朕每每想到这一点,就对老师佩服不已!”
崇德帝非是尖酸刻薄之人,但一想到沈肃十几年就瞒着他背叛了他,他心中的怒火便怎么都抑制不住,这样的嘲讽便脱口而出。
沈肃脸上没有难看,也没有难过,只有一种……淡淡的悲悯。为崇德帝此时的躁狂感到悲悯。当年他教导的那个皇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沈肃想不明白,因为时间太长了,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还是,他的教导方式本来就有问题。
沈肃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悲悯更甚。这种悲悯,是对崇德帝的,也是对他自己的。
须臾,他平静开口道:“因为皇上缺少耐心?所以当年皇上才会对我下毒?当年知道我爱吃梅花酥饼的人,寥寥几个而已。知道我吃梅花酥饼还爱蘸蜂蜜的,就只有皇上了。当年我匆匆逃离京兆,就已经知道是皇上下毒。说到底,皇上下毒之前,比我救下计之,还要早将近一年。如此一来,最先背叛的人,又是谁呢?”
沈肃说完这么长的话,忍不住弯腰咳嗽了起来,好半响才顺利喘过气来。
这些话语,藏在沈肃心中已经十几年了。若不是沈度的身世扬了出来,他以为自己终生都没有机会说出来的。
直至这些话说出来之后,沈肃才知道自己不是没有恨的。他恨崇德帝下毒,恨崇德帝毁了他往后的十几年。
但他最恨的,却不是崇德帝对他下毒。而是……而是崇德帝灭了定国公元家!
当他忍着中毒之痛赶回京兆,只见到定国公府那滔天的火焰。那个时候,他恨不得冲进紫宸殿找自己教导的学生拼命。
他的学生,毁了大定的柱石啊!
到如今,一想到定国公府元家,沈肃仍觉得心痛得无法形容。
沈肃直直地看着崇德帝,强压住心中的悲意,说道:“你对我下毒,我已不再计较。但我始终想不明白……”
他话语顿住了,似乎在想怎么表达这个“始终都想不明白”。
下一刻,他开口道:
“到了今日,有一个疑问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我夜夜难寐之时,反复思虑千遍,都不明白。若是不知答案,哪怕到了我死,我都难以瞑目,也没有办法去见那些人……”
崇德帝仍端坐在御前,脸上还维持着那副讥诮的表情,等待着沈肃继续说话。
他知道沈肃的疑问是什么,令沈肃死不瞑目的又是什么。
果然,他听得沈肃这样问道:“我想不明白,为何你要对定国公府出手!当年,定国公府一众人可曾阻你登位?他们可曾,对你做了任何不恭不敬之事?”
沈肃此时已经呲牙裂目,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似的,大声地吼道:“你告诉我,为何要灭了定国公府?”
☆、557章 弑君(正文完)
沈肃吼完,双眼已经通红,朝崇德帝更逼近一步。
这个疑问,从定国公府被灭那一刻开始,就萦绕在沈肃心头,像毒蛇信子舔舐一样,已令他心头千疮百孔满是毒液。
就算不知道钟岂的判词,沈肃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人在什么时候死,只有自己最清楚。而现在,沈度很清楚自己快要死了。
他从军中尸山血海踏过来,并不怕死,而是怕在死之前,还没有得个清楚明白。
定国公府,国之柱石的定国公府。虽则沈肃不认可它那一套,虽则沈肃在朝中处处与元家作对,也曾在私底下斥定国公元匡为“老匹夫”,对其鄙视甚深。
他不认可元家的信念,不认可元家那种“人皆有才,才皆可为国所用”的信念,更觉得元家祖训“愿我有生之年,得见天下太平”是一句空得不能再空的空话。
不认可,只是不认可,各有想法而已。他从来不认为,不认可就一定要将对方毁灭的。更何况,拥有这些信念的家族,是大定柱石一样的定国公府。
这些,这些……都是个人私怨,那些都是政见不合而已,他从来没有想过,从来没想过元家这根柱石会有崩塌的一天。
在沈肃的内心深处,正是觉得有元家这根柱石在,朝中才会有这么不同的政见,朝中才会有这么各异的官员。
然而,立下不世功劳的定国公府,像柱石一样支撑着大定的元家,还是倒下了。
在元家之后,不知有多少曾追随元家的将领被问罪,不知有多少秉承元家信念的文臣被流放。在元家之后,才会有罗炳光这种祸国的将领出现。在元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