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了一母同胞的弟弟。在他的印象中,朱宣信只会跟在他身后,只会吃喝玩乐,除了会伸手问他要钱财,除了会不断闯祸,此外,一事无成。
他曾试图提携这个弟弟。在两年前,还让他参与青州大狱的事情。然而在空翠山事发后,这个弟弟在宣政殿中发抖,最后还是他帮其收拾手尾。
去年郊祭的时候,这个弟弟想吞下织染坊,便借由大裘冕行事,结果非但没能得到织染坊,还令得方崧也搭了进去。
到了现在,这个弟弟还没定亲,因为还想逍遥几年,不想受管束,连获得势力的姻亲也不要。
这个弟弟,贪财好色无能,他会躲在背后设下这么周密的九和香局?蒋妘会看上这样的人,并甘愿为他所用?
他不信,这样的弟弟也敢肖想皇位,并且为了皇位谋害他。
他相信,做个富贵闲人,才是朱宣信真正的心愿。
他相信,自己母妃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些五石散、京兆文书,是有人故意安排,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兄弟相残。
若他疑心一母同胞的弟弟,就等于自断臂膀,反而会便宜了旁人!
朱宣明硬撑起身子,虚弱地说道:“父皇,儿臣很想知道,九和香查得怎样了。儿臣怎么都想不明白,蒋氏为何会害我。”
蒋氏那个贱人,看着那么温婉,实则蛇蝎心肠。大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永远不会害他了。
这个时候,朱宣明真的是伤心。不是因为蒋妘,而是因为已死去的秦绩……
提到蒋妘,崇德帝就想到了她背后的人,怒气便上来了,脸色不豫地说道:“蒋氏死得太便宜了。她身后的人还没查出来!”
闻言,朱宣明苦笑一声,声音更轻微了:“害儿臣的,还能有谁呢?若不是西盛的人,那么就是因为太子之位了,儿臣成了众矢之的。”
崇德帝没有说话,淑妃在一旁屏气凝神。
朱宣明继续说道:“儿臣的手足,包括一母同胞的弟弟,都有嫌疑。父皇,您说对吗?”
“太子……”淑妃忍不住急唤一声,脸色骤变。太子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这么说,就是要置信儿于死地,也中了别人的圈套!
太子,错了!
然而,朱宣明没有理会她,捂住胸口继续说道:“儿臣的手足,是会谋害儿臣,父皇,您是这么想的,对吗?”
崇德帝不明白朱宣明此问何意,便只有默然。
下一刻,朱宣明的声音便拔高了,用尽全力喊道:“儿臣……却是不信的!无情最是帝王家,儿臣听了只觉得好笑!儿臣相信,一母同胞的兄弟不会谋害儿臣!”
许是太过用力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就要支撑不住似的,但他还在努力凝聚气力,断断续续地说道:“儿臣,愿意用性命担保,同胞兄弟绝对不会相残!儿臣……以性命起誓,相信帝王家有兄弟情深!”
他嘶喊出这些话语后,便眼睛一翻,又晕倒过去了,应该是力竭了。
而崇德帝,惊呆了。
☆、505章 侥幸
崇德帝无比震惊,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话语会出自皇族子弟之口。说着话的,还是自己选择的太子。
用性命来担保,兄弟不会相残;用性命起誓,还有兄弟情深!
这样的话语,在他心头震荡。他就像第一次看到朱宣明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其身上,久久都没有移开。
就在太医手忙脚乱为朱宣明诊治的时候,崇德帝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大笑之后,还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崇德帝这样的表现,让淑妃心里七上八下。帝王喜怒莫测,这会儿她担心着太子和七皇子,也拿不准皇上究竟是何意思。
皇上,究竟信不信太子的话语呢?还会不会疑信儿呢?这些,淑妃都不清楚,便犹豫地唤道:“皇上……”
不想,崇德帝竟执住了她的手,欢喜地说道:“爱妃,你生了一对好儿子,真是有福分!朕没有想到,他们兄弟会如此齐心、如此情深!太好了,太好了!”
淑妃不明所以,却立刻顺着他的话说道:“这都是托皇上洪福,臣妾才有这样的福分……”
说罢这些话后,她就反应过来了,眉梢间的喜悦便浮了出来。皇上的意思是,他相信太子的话语?相信太子昏迷的事与七殿下无关?
朱宣明和淑妃都没想到,就是这么做戏的一句话,竟误打误撞地、最大限度地,触动了崇德帝的心弦。
生在帝王家,崇德帝最不信任的,就是兄弟之间的情意。毕竟。兄弟有那么多,而皇位只有一个。
这中间,必然有生斗死争。甚至,不是为了登上帝位,而仅仅是为了活下来,在众多皇兄弟之间活下来。
崇德帝自己,在二王之乱后几乎杀光了自己的兄弟。才登位的。他一生都不曾体会过兄弟之情。又因着帝王,就更不信任这个了。
但是,他的儿子。已被册立为太子的朱宣明,竟然愿意以性命担保,愿意以性命起誓,来证明他兄弟的清白。来保护他的兄弟。
这些话语,除了让崇德帝震动之外。还让他羡慕。
他羡慕太子和老七的兄弟情意,羡慕他们并没有因为皇位而相仇。这样的情意,是他不可能得到的,因而无比珍贵。
就冲着太子以性命起誓。他愿意相信老七与东宫诸事无关!与其说是相信,还不如说不忍。不忍因为自己的疑心,而毁了这一对皇家兄弟的情意。
朱宣明这些话语。实是攻心之言。只不过他晕了过去,暂时也不能领会到崇德帝的意思了。
因为他说的这些话。也因为淑妃恰到好处地加了几句话,九和香的后续就耐人寻味了。
邵连蘅和彭贻芳收到了皇上的指令,令他们不用再特意查七皇子府了,道最关键的,还是要查出蒋妘是怎么死的,才能查出她背后的人是谁。
至于皇家暗卫查到的五石散和京兆文书,皇上只说了一句“祝虞与郑杏林私下授受”,便不了了之。
彭贻芳在追查蒋妘之死时,向崇德帝禀告道:“皇上,臣疑心太子出事,会不会是西盛的一个计划。太子出事,将几个皇子都卷进去了,致令朝中人心惶惶,西盛说不定会得什么好处。”
听了这些话,崇德帝打了个激灵。是了,盛烈已经去雾岭了,西盛与大定之间有矿脉之争。莫不是西盛为了扰乱大定朝局,故意做了这些事情?
彭贻芳的说法,不无道理。
现在,皇家暗卫的追查重点,落在了西盛之上。在查探了二皇子府无所得后,皇家暗卫似乎更倾向彭贻芳的说话,认为是西盛下手的机会更大。
皇家暗卫的关注在西盛,几位皇子自然便脱身了,当中包括了先前被崇德帝怀疑的七皇子。
事情如此进展,最开心的就是永宁宫的淑妃了。太子已醒过来了,身体并无大碍,仔细调养就会好了;七殿下顺利摘除了嫌疑,皇上没有怀疑他了。
而且,皇上看到了他们兄弟情深,并且大加赞赏,这些都是意外收获,让淑妃欢喜不已。
她满意地笑了出来:“哼,背后谋划一切的人,计划要落空了!打死不离亲兄弟,太子与信儿之间的感情,是不会被别人中伤的!”
青萝正在小意体贴地为淑妃捏着腿,回道:“娘娘说的是,有人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七殿下怎么会谋害太子呢?真是笑话。”
淑妃拍拍胸口,多少有些后怕,不禁说道:“幸好信儿警觉,及时识穿了背后的阴谋,不然,真要中圈套了。”
当时,信儿派人告诉她,蒋妘是别人的棋子,就是用来对付他们兄弟的。若是邵连蘅继续审问下去,蒋妘一定会供出背后的人,不是旁的人,而是他!
如此,就能令父皇生疑,也令兄弟离间,这才是背后人的目的!
淑妃想来想去,觉得朱宣信的分析甚有道理,这才下手除掉了蒋妘。其后从七皇子府搜出的五石散、在京兆府找到的文书,更让淑妃相信这就是一个大圈套。
再大的圈套,只要他们足够清醒没有钻进去,旁人便无可奈何。这一点,是淑妃坚信的,也是这么做的。
想到崇德帝赞许太子兄弟情深,淑妃半眯着眼,脸上露出了得色。
青萝也笑了起来,不住地奉承道:“娘娘是何许人也?这样的圈套,娘娘当然不会入,这背后的人呀,真是不自量力!”
主仆二人各有所思,唯一相同的,都是为七皇子能够避开怀疑而高兴。而七皇子府中,朱宣信在得知事态进展之后,长长吁了一口气。
幸好,母妃的动作够快。蒋妘死了,父皇消疑了,真真是万幸,有如天助!他感叹侥幸逃过了这一劫,心中渐渐安定。
但他忘了一句话:上智不处危以侥幸。
这一次侥幸逃过不是福气,还有更大的危难在等着他。顾琰与长隐公子织就的网,已经张了起来。
☆、506章 疯子
七皇子府有五石散,京兆府有那纸文书,这都指向七皇子。但因为有太子以性命作保,崇德帝愿意相信七皇子清白。
愿意相信,却不代表着就这么揭了过去。在皇家暗卫追查西盛细作的时候,邵连蘅与彭贻芳仍在查着蒋妘之死和几位皇子。
查到蒋妘,自然要查到蒋家。谁相信蒋妘谋害太子之举,与蒋家没关系?就算蒋钦一直站在太子这边,也没有人会相信。
受蒋妘所累,蒋家这棵大树摇摇欲坠将要倾覆,蒋钦急得白发直冒,一下子像老了十来岁似的。对着前来蒋家搜查的邵连蘅等人,蒋钦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蒋妘,曾是他最看重的孙女,他还想着这个孙女会为家族带来荣显。然而,蒋妘入东宫还不足两月,就出事身死,还为蒋家带来这破家之祸。
蒋钦只恨不得没有及早扼死她!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看着蒋钦颓败苍老的面容,邵连蘅不禁感到恻然。
蒋家的情况,真真符合了那一句“人有旦夕祸福”。在两天以前,蒋家有三品宗正卿,出了太子良娣,这样的家族,算是荣显了。然如何?
他现在带着士兵官员,要把蒋家翻了个遍,以期找出蛛丝马迹,可以找到蒋妘背后那个人。
于是,在下了搜查的命令后,邵连蘅说了这么一句:“本官职责所在,还请蒋大人配合。”
蒋钦自是很配合,甚至让自己儿子为这些官员士兵带路。蒋家与九和香无关、更不知道蒋妘背后的人,就算邵连蘅他们搜查几次都是一样!
在来蒋家之前。邵连蘅就预料会无所得,如今见到蒋钦的态度,就更确定了。看来,在蒋家是不会找到什么线索了。
但他想错了。这一次来蒋家,他还意外地找到了线索。
官员士兵们发现蒋家一处僻静的院落,有好几个人在严密看守。一见到士兵们,那些守卫便慌乱地逃窜了。很快就没有了踪影。
在这个院落里面。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姑娘。她脸上坑坑洼洼的,还有些正在消退的脓疮,面貌丑陋得吓人一跳。
更重要的是。这个疯癫丑陋的姑娘,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蒋妘害我……为小殿下害我……蒋妘害我……为小殿下害我……”
听到这些话语,闻讯急急赶来的邵连蘅便顿住了。这个姑娘,是谁?小殿下。又是谁?
当邵连蘅知道这个姑娘是谁的时候,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这个疯癫丑陋的姑娘。竟然是当年名动京兆的蒋婵!
紫宸殿内,邵连蘅将查到的情况,一一向崇德帝禀告:
“臣已经查清楚了。据蒋家下人和蒋夫人交代,当年蒋婵被发现与人私通。蒋家便谎称蒋婵死了,却将蒋婵藏了起来。蒋妘对蒋婵下毒手,将家人多少是知情的。却不会为了一个疯子责怪嫡女。”
崇德帝皱眉不语,等着邵连蘅继续说下去。一个疯癫的人。邵连蘅都查半天,必定是大有因由。
这个因由,崇德帝已经听常康说过了,但更多详情,他想听邵连蘅怎么说。
邵连蘅继续说道:“蒋婵虽然疯了,但还是透露了重要的线索。她口中的‘小殿下’,臣猜想是指七殿下。太子与七殿下少时曾去过蒋家,蒋家姑娘应是这么称呼七殿下的。”
猜想、应是,这些字眼表示了一种不确定。作为大理寺卿,邵连蘅在汇报结果的时候,是极少用这些字眼的。
但问题是,蒋婵已经疯癫,就算邵连蘅确信,也只能这么说了。
崇德帝笑了起来,仿佛心情很不错,但他的话语,就不是这么回事了:“邵连蘅,一个疯子的话语,你胆敢说查清楚了?!”
是了,蒋婵是个疯子,她的话还能信吗?她说什么都不清楚,还去查探她的话语,太可笑了!
邵连蘅硬着皮头,坚信自己的判断:“回皇上,就是因为蒋婵疯了,所以她的话才更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