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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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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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是兄弟辈,流落外方。

阴天,更为松树脚下生色,树深草浅,但是一个绿。绿是一面镜子,不知挂在什么

地方,当中两位美人,比肩——

小林首先洞见额下的眼睛,额上发……

叫他站住了,仿佛霎时间面对了Eternity。浅草也格外意深,帮他沉默。

细竹对他点一点头。这个招呼,应该是忙人行的,她不过两手拄了草地闲坐。琴子

微露笑貌,但眉毛,不是人生有一个哀字,没有那样的好看。

莫明其所以的境地,逝去的时光又来帮忙——他在这里牵过牛儿!劈口问三哑道:

“三哑叔,我的牛儿还活在世上没有?”

牛儿就在他的记忆里吃草。

三哑正在点炮放。细竹接着响起来了——

“哪里还是牛儿呢?耕田耕了几十石!——你不信我就替你们放过牛。”

琴子暗地里笑,又记起红楼梦上的一个“你们”。

三哑站起身,拂一拂眼睛,答小林——

“哥儿应该得不少的租钱了。明天有工夫我引你到王家湾去看。前回细竹姑娘看见

了,说是一匹好黄牛,牵到坝上吃草。”

站了一会,看他们三个坐地,又道:

“放了炮应该作揖了。”

小林笑:

“我是来玩的。”

细竹也对了三哑笑:

“你作揖,我们就这样算了。”

小林慢慢的看些什么?所见者小。眼睛没有逃出圈子以外,而圈子内就只有那点淡

淡的东西,——琴子的眉毛。所以,不著颜料之眉,实是使尽了这一个树林。古今的山

色且凑在一起哩!——真的,那一个不相干的黛字。那样的眉毛是否好看,他还不晓得,

那些眼睛,因为是诗人写的,却一时都挤进他的眼睛了,就在那里作壁上观,但不敢喝

采。

“拿什么画得这样呢?”

这句话就是脱口而出,琴子也决不会猜到自己头上去,——或者猜画松树。

“你们这个地方我很喜欢。”

这是四顾而说。

细竹答道:

“黄梅时节,河里发了山洪,坐在这里,哗喇哗喇的,真是‘如听万壑松。’”

“你真是异想天开。”

“什么异想天开?我们实地听过。五年以前我还骑松树马哩,——骑在马上,绿林

外是洪水。”

小林笑。又看一看琴子道:

“你怎么一言不……”

树上的黄莺儿叫把他叫住了。望着声音所自来的枝子,是——

“画眉。”

“这哪里是画眉呢?黄莺儿也不认识!”细竹也抬头望了树枝说。

琴子开口道:

“回去罢。”

此时三哑已经先他们回去了。但琴子依然不像起身的样子,坐得很踏买。

小林又看坟。

“谁能平白的砌出这样的花台呢?‘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不但此也,地面没有

坟,我儿时的生活简直要成了一大块空白,我记得我非常喜欢上到坟头上玩。我没有登

过几多的高山,坟对于我确同山一样是大地的景致。”

“你到那边路上去看,那里就有一个景致。”琴子说。

小林凛然了。他刚才经过那一座坟而来,一个中年妇人,当是新孀,蓬头垢面坟前

哭,坟是一堆土。

“坟放在路旁,颇有嘲弄的意味。”

“你这又是自相矛盾。”细竹笑他。

琴子道:

“这倒是古已有之:‘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我想年青死了是长春,我

们对了青草,永远是一个青年。”

“不要这样乱说。”细竹说。

他们真是见地不同。

“要下雨。”

细竹又望了天说,天上的云渐渐布得厚了。

“这也是从古以来的一个诗材料,清明时节。”小林也望天说。

“下雨我们就在这里看雨景,看雨往麦田上落。”

细竹一眼望到坂当中的麦田。

琴子道:

“那你恐怕首先跑了。”

一面心里喜欢——

“想象的雨不湿人。”

桥 路上

往花红山的途中,细竹同琴子两个。上花红山去摘映山红。花红山脚下就是老儿铺,

——“铺”者茶铺,离史家庄四里路。

穿着夹衣,太阳照得脸上发汗。今天的衣服系著色的。遇着一个两个人,对他们看。

细竹,人家看她,她也看人家,她的脸上也格外的现着日光强。一路多杨柳,两人没有

一个是绿的。杨柳因她们失了颜色,行人不觉得是在树行里,只远远的来了两个女人,

——一个像豹皮,一个橘红。渐渐走得近了,——其实你也不知道你在走路,你的耳朵

里仿佛有千人之诺诺,但来得近了。这时衣服又失了颜色,两幅汗颜,——连帮你看这

个颜面的黑头发你也不见!越来越明白,你又肃静不过,斜着你的身子驶过去了。过去

了你掉一掉头。

你还要掉一掉头,但是,极目而绿,垂杨夹道!你误了路程一般的快开你的步子了。

“说些什么?”你问你自己。你实没有听见。两幅汗颜,还是分明的,——你始终不记

得照得这春光明媚的你头上的日头!

这个路上,如果竟不碰着一个人,这个景色殊等于乌有。

细竹喜欢做日记,这个,她们自己的事情,却决不会入她们的记录呵。女人爱照镜,

这就表示她们何所见?一路之上尚非是一个妆台之前。

“我有点渴。”

“那边荸荠田,去拔荸荠吃。”

“给人家看见了可叫人笑话。”

“谁认得你是细竹?”

琴子说着笑。

“你不要笑,我知道你是耍我的。”

“一会儿就到了,到茶铺里去喝茶。”

细竹朝树底下走,让杨柳枝子拂她的脸,摆头——

“你看,戏台上唱戏的正是这样吊许多珠子。”

“我要看花脸,不看你这个旦儿。”

“你才不晓得哩!——‘轻红拂花脸’,我也就是花脸。”

“呸!不要脸。”

琴子实在觉得好笑。慢慢她另起一题——

“唐人的诗句,说杨柳每每说马,确不错。你看,这个路上骑一匹白马,多好看!”

“有马今天我也不骑,——人家笑我们‘走马看花’。”

“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居然能够引姐姐入胜。

“你这句话格外叫我想骑马。”

这是她个人的意境。立刻之间,跑了一趟马,白马映在人间没有的一个花园,但是

人间的花,好像桃花。可惜这一层回去细竹没有替她告诉小林,不然小林会想出这个地

方来看,这样一个旁观者,一定比马上人更心醉。

“姑娘大概走得累了,马敝地没有,我跑去替你牵一匹驴子来骑。”

“驴子是老年人骑的东西。”

说着两人都笑。前面到了青石桥。

两边草岸,一湾溪流,石桥仅仅为细竹做了一个过渡,一跃就站在那边岸上花树下,

——桃李一样的一棵,连枝而开花,桃树尚小。双手攀了李花的一枝,呼吸得很迫,样

子正如摆在秋千架上,——这个枝子,她信手攀去,尽她的手伸直,比她要低一点。这

样,休息起来了,不但话不出口,而且闭了眼睛,摇一摇发。发还是往眼上遮。离唇不

到两寸,是满花的桃枝,唇不分上下,枝相平。琴子过桥,看水,浅水澄沙可以放到几

上似的,因为她想起家里的一盘水仙花。这里,宜远望,望下去,芳草绵绵,野花缀岸,

其中,则要心里知道,水流而不见。琴子却深视,水清无鱼,只见沙了。与水并是流—

—桥上她的笑貌。

“瞎子过桥没有你过得慢!”

毕竟还是细竹卤莽的叫。

小桥慢慢儿过,真不过她一眨眼的工夫。

睡了一觉,虎视眈眈,看她的琴姐专门会出神。琴子才满眼花笑,她喜于白花红不

多的绿叶。

两双眼睛,是白看的,彼此不相看。

琴子桥头立住,——这时她的天地很广,来路也望了一望。无鱼有养鱼的草,对岸

涧边阴处。要走了,看细竹而笑——

“‘红争暖树归。’”“掉书袋,讨厌。”

这个声音说出她无力了。但她不记得她的衣服是红的。琴子是笑她这个。

“走罢。”

“你走,我乘一乘荫。”

琴子又无言而笑。这回是佩服她,花下乘荫,有趣。人都是见树荫想纳凉。

细竹信口开河罢了。

“你不是惜阴罢?”

但细竹轻轻的放了手,花不曾为之摇落一瓣。

不是困了,她的动作不是这样懒。

琴子眼未离花,她倒有点惜光阴的意思。

往前走都是平草地。太阳躲入了白云。

“那里多么绿。”

细竹远远的指着阳光未失的一片地方说,眼睛指。

“这里多么绿。”

琴子指眼前。

“那个孩子在那里干什么?”

前面一个孩子,离开了路,低身窜到草。

琴子已经看见了——

“蛇。”

蛇出乎草——孩子捏了蛇尾巴。

小小的长条异色的东西,两位姑娘的草意微惊。

太阳又从她们的背后一齐照上了。

孩子不抬头,看手上的蛇。抬头,看一看这两位姑娘——

他将蛇横在路上。蛇就在路上不动。

细竹动雷霆——

“你这是做什么!?”

孩子看蛇,笑而不答。

“我们走路,你为什么拦住我们呢!?”

“不让你走。”

“你是什么人,不让我们走路!?”

“你走。”

“你把蛇拿开!”

她一看,琴子站在蛇的那边了,——她不循路而走草。

孩子仰天一声笑,跑了。

“我偏要路上走!”

她还是眼对蛇,——或者是看蛇动罢,但未杀其怒容。

琴子笑道:

“蛇请姑娘走。”

蛇行入草。

桥 茶铺

一见山——满天红。

“夥!”

喝这一声采,真真要了她的樱桃口,——平常人家都这样叫,究竟不十分象。细竹

的。

但山还不是一脚就到哩。没有风,花似动,——花山是火山!白日青天增了火之焰。

两人是上到了一个绿坡。方寸之间变颜色:眼睛刚刚平过坡,花红山出其不意。坡

上站住,——干脆跑下去好了,这样绿冷落得难堪!红只在姑娘眼睛里红,固然红得好

看,而叫姑娘站在坡上好看的是一坡绿呵,与花红山——姑娘的眼色,何相干?请问坡

下坐着的那一位卖鸡蛋的瘌疠婆子,她歇了她的篮子坐在那里眼巴巴的望,——她望那

个穿红袍的。

穿红袍的双手指天画地!

是呵,细竹姑娘,“asfreeasmountainwinds”,扬起她的袖子。

莫多嘴,下去了,——下去就下去!

怪哉,这时一对燕子飞过坡来,做了草的声音,要姑娘回首一回首。

这个鸟儿真是飞来说绿的,坡上的天斜到地上的麦,垅麦青青,两双眼睛管住它的

剪子笔迳斜。

瘌疠婆子还是看穿红袍的。

细竹偏了眼,——看瘌疠婆子看她。

“卖鸡蛋的。”两人都不言而会。

卖鸡蛋的禁不住姑娘这一认识似的,低头抓头。她的心里实在是乐,抱头然而说话,

当然不是说与谁听——

“我的头发林里是哪有这么痒!”

乐得两位旁听人相向而笑了。实在是一个好笑。抱头者没有抬头,没有看见这一个

好笑。

走上了麦路,细竹哈哈哈的笑。

“她那哪里是‘头发林’?简直是沙漠!”

琴子又笑她这句话。

“你看你看,她在那里屙尿。”

“真讨厌!”

琴子打她一下,然而自己也回头一看了,笑。

“有趣。”琴子不过拍一拍她的肩膀,她的头发又散到面前去了,拿手拂发而说。

接着远望麦林谈——

“这个瘌疠婆扫了我的兴,记得有一回,现在想不起来为了什么忽然想到了,想到

野外解溲觉得很是一个豪兴——”

“算了罢,越说越没有意思。我不晓得你成日的乱想些什么,——我告诉你听,有

许多事,想着有趣,做起来都没有什么意思。”

细竹虽让琴子往下说,但她不知听了没有?劈口一声——

“姐姐!”

凑近姐姐的耳朵唧哝,笑得另是一个好法。

琴子又动手要打她一下——

“野话!”

抬起手来却替她赶了蜂子。一个黄蜂快要飞到细竹头上。

姐姐听了几句什么?麦垅还了麦垅——退到背后去了。

方其脱绿而出,有人说,好像一对蝙蝠(切不要只记得晚半天天上飞的那个颜色的

东西!)突然收拢了那么的大翅膀,各有各的腰身。

老儿铺东头一家茶铺站出了一个女人。琴子心里纳罕茶铺门口一棵大柳树,树下池

塘生春草。细竹问:

“你要不要喝茶?”

“歇一歇。”

两人都是低声,知道那女人一定是出来请她们歇住。

走进柳荫,仿佛再也不能往前一步了。而且,四海八荒同一云!世上唯有凉意了。

——当然,大树不过一把伞,画影为地,日头争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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