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连自己也救不了。他突然想起了维罗的话,好啦,你又不是上帝,何必那么激动。
在夜色下,他浑身颤抖,如秋日被疾风横扫的落叶。他痛苦地将枕头覆盖在隐隐作痛的脑袋上,掩住自己的脸,让自己不能呼吸。哦,我真的不是上帝,上帝啊!我甚至连自己也无法挽救。
某种生活际遇的剥离,某个生命的走远,某种不经意的伤害,某种刻意安排的终局,某种不相关的疼痛,都会引起这样的痛苦。何况,是生命被活活摧残?他仿佛看见自己在火海中挣扎,脸被几近蓝色的火花烤得狰狞变形,发出疼痛的呻吟声,整个世界却在一旁冷笑着袖手侧立,毫不动容。他无法想象,那些身在火海遭受灼烤的人们,痛苦深重得何止他的千倍啊!他至少还有些许希望,些许与火源隔绝的希望。哪怕他受了些轻伤。都迟早会过去的,而那些肉身被烈火埋没的人们,却毫无机会了。
甚至不用谢幕,一切便在某场意外或毫不意外的事件中纷纷不告而别。什么爱,什么痛,什么生命,莫过于此。他曾经妄求一个公平的际遇,完满的结局。其实,他不是不清楚,这往往不过是空洞的梦想,醒来便四分五裂地破碎。人比梦想更加残酷,将周遭和自身撕扯得不剩下一点点苟延残喘的气息,逼得信心进退维谷,最终不得不悄然远离。
这种缘分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现实是残酷的。活着是艰难的。正如灾难的发生一样。选择的痛苦提醒他现实生活的存在。生活如此不可捉摸,他应该把握的不过是手里所有的安全,直到实在不能把握为止。死后未知,生前至少可以享受,而不是主动地选择承受折磨。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越提醒便越脆弱,越发地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摧毁,抑或是建立?而四月,而维罗,自己又在做些什么?摧残,还是建立?
他闭上了眼睛,看见眼皮下流动的红色神经纤维在执着地燃烧,将他眼里所有温热的水分都汲干,烧枯。他甚至感觉不到空气的存在。只觉得世界变得焦黑一片。
焦黑一片。
三十六玩偶
【四月】:手心,手背,手指,手腕,阳光随时爬上,随时跌落。如果惟有苦闷的结局,那么,不爱也罢。………四月的信
生活是充满荒诞的。不经意地摔跌,狗的咬伤,突然的流产,毫无美感的性交,微妙的一句话,一次决绝的争执,一场残酷的谋杀。这所有的细节里都充满了荒诞的成分,可以演化成一连串巨大的荒诞。
有些人只相信自己眼里的生活,充满常态的东西,问候、吃喝、呼吸、入睡、房子、公交、同事、朋友、亲人。脱离了这一切,便是不可信的怪诞。
但是,所有的怪诞其实都是可能发生的,无论它矫揉造作,还是真实得近乎原始。
四月觉得这世界上充满了怪诞。自她在楼下看见菀坐在疙瘩的车里,眉目都被涂得鲜亮媚人,她便更加深信不疑。
四月觉得自己的含蓄,也就是被人们称为文明的一种东西,无非就是本能的遮羞布。她时常陷入对抗拒状态的渴望,希望把所有的外壳都剥落,只剩下简单直接的本能与表达。
思想可以是赤裸而又真诚的,身体也可以做到。号叫、怒吼、咆哮,只要是真诚的,都可以。
但是,她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她宛若一只将自己紧紧掩藏的小动物,惟独害怕的就是被别人发现真相。这是一种本能的保护,这种保护的欲望抗拒了一切对真诚的渴望。
她曾经跟菀这么说过,菀古怪地看她,然后说,你的意思就是做个野蛮的原始人?唉呀,别烦啦。原始也好,文明也好。自己快活就行。
她无语。正是因为文明的发展,才使得面皮渐渐变得比内心更加重要。原始的真诚就是一种冒险。大部分人不敢也不愿承受。于是,他们将真诚斥之为野蛮。于是,他们不再想说真话。于是,他们甚至不再去考虑。
菀便是这样。四月从她注视疙瘩的目光中找到了她惯有的轻浮骚动。她立刻便从菀的神色中觉察出菀所维系的关系,远远与爱情无关。或者,就连菀自己都没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她只会用认真与不认真来分辨自己的情感,却不知道他们通过什么和解。
本能。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灵魂注定无法沟通,如果不能通过爱所具有的谦让本质来和解,那么,就只有让身体和解。
人可以轻易地被性爱融化,虽然只是暂时的。但是,把暂时不停地串起来,便可以不费力地连成一个并不光滑的永恒。正如她现在和璀的关系,感情变得残废,信任变得破碎,生活变得游离,脆弱残存的纽带便是习惯,习惯了一起过着分开的日子,习惯了可有可无的共同分享,实际上操纵他们、维持他们的不过是剩下的性爱。性爱使他们相信他们依然相爱,依然有某种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使他们之间的沟通区别于他人。想到深处,她甚至会恐惧地想,或许他们都已经可怜到了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地步,生怕落了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结局,孤寡地活过下半生。这种对婚姻的理解使她无比地厌恶自己和自己的男人。她痛恨这种感觉。
四月突然激愤地落下泪来,维持这样的婚姻关系,互为玩偶,正如菀和疙瘩一般,哪怕他们四人都得了一张合法的婚姻证明。但,这改变不了这种关系的实质。
她绝望地伸手到窗外,看着光滑如丝缎的黑暗夜色安静地爬上手心,站立在温暖的指尖,孤独而又困窘。
菀的声音在空中飘荡。还是那句她总是重复的爱情观。她说,找个温暖的身体,寄存所有冰冷的东西,吸收所有的热量。然后,学会忘记。
她将双手立即从窗外收回,用力地关上窗户,窗户在黑暗中发出响亮的〃咯咯〃声。
她只不过是个缺乏抵抗力的虚弱的灵魂罢了。病菌感染比飞翔的速度还要快,这是她注定逃不过的劫数。承受是惟一的出路。
三十七水里岸上
璀坐在鱼馆中厅的躺椅上,看见四月的时候不由怔了一下,你来了?
唔。四月沿着两边巨大的鱼缸往里面慢慢地踱步,看水里漫游的彩色鱼儿,银色的细长的鱼,蓝色的扁平的鱼,如火焰般通体燃烧的红色鱼,金黄色的圆肚子鱼。
这些鱼,她通通都不认识,只是觉得在摇曳的水草间游戏着这群色彩斑斓的小生命能为空落的目光添些色彩,漫步这巨大的鱼馆,仿佛置身于深海底,只是,头顶便是透明干净的阳光,而不是暧昧的黑暗。
热带鱼的颜色可以极尽一个人的想象力,她自第一次来到这里便这么觉得。恋爱时,她陪着璀坐在透明通亮的顶棚下面,和着阳光看温水中畅快地吞食的鱼儿。风吹过玻璃顶的树叶,发出〃哗哗〃的拍打声,而不停地交换的水,也同时发出〃哗哗〃的淌水声。那时,那地儿,看活泼泼的阳光和热带鱼,听水和风的声音交集在一起,靠在璀的身边,便觉得世间一片皆大欢喜的安定。
但是,那么漫长的日子里,她却只是记得一种鱼的名字,乌黑而丑陋的清道夫,它毫不厌倦地吞食种种废弃的排泄物,清理漂浮在水面的灰色线条。我们的生活中或许缺少一个毫不厌倦的清道夫,所以我们才不能相忘那些琐碎丑陋的片段。
四月想到这里笑了,看着丈夫轻声地问,你最近好吗?她站到他面前,用手摸他变得憔悴的容颜和拉沓的胡子,几天都没刮胡子了吧?
璀没有回答,只是坐直了身体,指指身边的躺椅,握住她的手,坐下吧。
她依言坐下,没有放开璀的手,这两天好吗?他的手在她的手中安静地蜷缩着,宛如旧日安静的啤酒。只是少了毛茸茸的感觉。或者,疙瘩的手会更像啤酒些。她不由得挑了挑眉毛,开始厌恶自己。生活已经窒息,她却只记得疙瘩与啤酒。那座还没有脱手就已经烧掉的房子,和一群丧失了生命的孩子,都没能让她更加关注,因为,似乎那与她无关。
她极其憎恨自己的冷漠,毫无人性。
只是因为人生就是一场错过与交错的机遇。若是璀没有要卖房子,或许她会安心地住在那里面,而现在葬身火海的也就添了一个她。她没有经历过死亡,还不能轻松地判断死亡究竟是个喜剧还是个悲剧。但是,事情非常明显,只是那么一个轻巧的决定,便改变了她可能的种种际遇,将生命延至今天。
对她来说,似乎一切都显得不太坏,或者已经足够幸运。至少仍然可以呼吸,能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不用去体验未知的死亡与恐惧。
璀说,我挺好。把钱赔掉了,就可以开始重新安置。手下的人散了一大批,又重新组织了一小批。就是这样反复的。璀无奈地仰头望天空上的玻璃窗,眯缝着眼睛,你呢?
我?四月不知说些什么。这样的问题,只是随意拿来问人。问到自己便无话可说了。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瞬间的惊喜,没有激动亢奋。有什么值得一提?没有。全然没有。
或者,忘记那些因为际遇而在火海丧失的生命,她还可以说说最近看的盗版片子。她看了《不伦之恋》,那对死于枪下的年轻恋人,绝望的父母哭泣的眼睛,还有那一片片安静优美的风景,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好的电影总会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只是一个景物的镜头,便可以立即感同身受地感觉到影片所表达的情绪。可是,在看这部影片前,四月不知道安静优美的大自然也会制造出无穷的压抑与痛苦来。路边橱窗里穿着光鲜的模特儿,黎明笼罩的生机盎然的树林,黑压压的道路。她眼睁睁地看着痛苦的父亲准备亲手杀死枪杀自己儿子的凶手时,感觉到无以言表的疼痛。亲眼看着一件件悲惨的事发生,就会有撕裂的感觉,有疼痛。
这部电影真的这么好吗?璀听她说完,安静地笑笑,拍她的脑袋,你又开始了,沉浸在虚假的世界里不能自拔。
每一个真实在转化为真实之前,都是虚假的。比如,我可能谋杀你。她伸手去按璀的心脏,笑了,继续说下去,只需要一刀,或者一瓶药。甚至不需要理由。当你的灵魂看到这场面时,还会难以置信地说,你又开始了,沉浸在虚假的世界里不能自拔。残酷不是杜撰的,而是生活的一面。她笑着看他毛骨悚然的样子,别怕,暂时不会。你记得吧,在结婚前,我们只是面对面地看着,结婚以后,我们转了身,发现彼此背上那些可憎的疤纹,你的暴力,我的暴力,世界的暴力。
四月将手贴在鱼缸边缘,想感觉到水流的震动,笑出了声,不生活在水里,怎么知道鱼的苦处?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巧,我们相互看的时候隔了层水,怎么也看不清楚。璀故作沮丧地开起了玩笑,或者我们是隔着鱼缸恋爱的吧。
在游泳池里。四月戳他的胸膛,大笑起来,你求婚是在游泳池里,你在岸上,我在水里。
看不清楚他的模样,除了一件血红的衬衫和修长赤裸的腿。出现是突然而又粗暴的,直接推开她的门,便用力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强制性地拥抱亲吻。她在梦中便清楚地意识到这只是个梦,梦中的侵略者以她幻想的方式进行攻击。暴力胁迫,以生理优势超越她虚弱而又虚伪的抵抗。他的每一下触摸,仿佛都惊动了她沉睡的灵魂。她变得急切而又渴望,眼看着这个男人将她粗鲁地压在身下,无休止地抚摸。
她似乎总是在等待着这样一个粗暴的做爱过程,但是,总是在没有等到的时候被现实的清晨唤醒。
那么,这个粗暴的梦是不会实现了吧。她睁开眼睛看着晨晖洒满鹅黄色的窗帘,暗自想,这只是以拒绝的姿态来期盼的性梦,意味着她将不断地以文明来抗拒自己内心的渴望与蜕去文明外壳的激情。她不断地渴望某个男人以粗暴的不容拒绝的方式攻破她脆弱的防线。其实,她也会时常希望这也会在现实中发生。只是,她不得不失望地发现,这世间,还是文明人多一些。
她甚至说不清这是好,还是不好。
这两天,她甚至会想到疙瘩,或者疙瘩放弃了文明的尊重与珍惜,就会轻易地得到,然后再轻易地将她扔掉,如同扔掉一双穿过的破鞋。
她或许完全不会动容。不会像现在这样,容易受到他眼神的惊吓。他也不会总是如此难堪,生怕她有一点点怨气。他眼里的宠爱总让她欢喜地尴尬,他眼里的冷漠总让她若有所失,而他眼里的愤怒总让她提着心小心地呵护他。仿佛他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受不了世间的繁杂。
大部分时候,最难处理的不过是认真两字。让人疲倦憔悴,举手投足都失了自己的主意。所以,最难缠的,恐怕也就是感情了吧。她索然地想,从被子里钻出来,走到水池边将脸伏在冷水里,睁开眼睛,看着洁净冰冷的池底,心突然变得坚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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