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一路走走看看,饶有兴味,越发感佩起这君家人来。果是将家训“唯心”二字运用到了极点,就连死去也惊世骇俗的不肯入土为安,死于哪便焚于哪洒于哪归于哪,丝毫不留,连个牌位都不肯要,在这个尚信奉神灵的时代如此做为,若非君家名声太赫,恐怕要被人说妖孽了,现在却反而被流传得神话了。
越了解太平就越明白,这君家人跟中国历史上的杨家将完全是两码事,杨家将从骨子里崇尚忠烈,忠君忠国。而君家人,做得虽然是忠烈之事,却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明白,她们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因为她们乐意而已,非要说忠,君家的男儿或许尚忠烈,不过也是忠国忠家而已,而君家的女儿,她们才真正理解秉承了家训的“唯心”二字,行事大概只是忠于自己而已,与盛名无关,与皇权无干,甚至与君家本身也无关。
所以她们可以为了大姚,强行掠夺中间地段属姒国的燕九州,与大姚的云九州并一起通称为燕云十八洲直接划入大姚版图,以此来做为大姚抵抗游牧民族掠夺的屏障;也可以毫不在意的让皇家算计自己,任由君家血脉濒绝。
为夺燕云十八洲,君家不惜绵延战火百年之久。一方面大肆屠杀女人,另一方面强行掠夺男人,并以利益诱使无利不图的商人移民经商。一手铁血治军,让十八洲人皆崇尚军功武力;另一手待各族人一视同仁,提倡公平交易,传播大姚文化风俗,混血人种,内地民众外迁,十八洲人内迁。百年治理,终于使十八洲百姓奉大姚为家国,武力难胜,人心又叛,姒国无奈只得签下和书承认燕云十八洲属大姚,故作大方。
可君家此般做为,却也使十八洲百姓只知有君家不知有皇权,与其说君家人问心无愧不擅长谋算这些要命的细节,太平更相信那些只唯心行事的君家女儿们只是懒得费心思,做这般遮掩锋芒的表面功夫。
君家的女儿,都是大女人的心性,大开大阖,痛快生痛快活,不屑于庙堂算计,玩够了,她们就走了,后世事后世忧,想来君家的女儿每一代都是如此咬牙切齿的接过先辈留下的烂摊子,又留下新的一摊破烂琐碎给后代吧……
可我太平,偏偏是个小肚鸡肠又崇尚散漫无为的小女子呢……
对着太阳眯起眼,太平微笑。
这样桀骜不驯又天才辈出的家族卧在塌侧,不论谁当皇帝,都是要坐立不安的吧?姬皇族容忍了五代,一直到边疆战火彻底安定下来才动手,也算是度量不错识得大局的雄主了。
君家男儿世无双,君家女儿倾世绝。
倾世绝呀,那等千里长缨来去如惊雷的风华她也仰慕呢,比起这边男人总让她觉得别扭,这里的女人太平多是极其欣赏的,康擎王妃,康擎王府的几个女儿,桃花皇帝,甚至少安,都自有一番风采。
一路走走停停,东张西望,看到那个显然新建完工的窑时,太平忍不住笑了,窑外竹屋三两间,太平推门进去,屋内摇椅软塌画笔颜料刻刀一应俱全,左边小屋,右边放了三台转盘,左边靠墙一排大缸,缸内皆是满满的各种瓷土。
走出屋子,太平对着竹林长吸了口气,青山入画,鸣泉做歌,若能就此终老,何等怡然?
做便做到最好,懒便懒到入骨,出则惊世,隐则幽绝,太平,你如何不是君家的女儿?
是夜,康擎王府,世女所居兰芷园,正院。
明缘朝月下倚树的太平走去。
“太平,你可是在怪清宁?”清宁是当初姬嬽与她们结识时所用化名。
太平向后倚入明缘怀中:“有些吧,我视她为知心好友,她却一直欺我,我自知性子怪诞,这世上能真正知我之人,唯你与她尔。”
“太平,她虽不甚坦诚,却也是十分真心,如你曾说,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你素来懒得与人费心思,又怎会与她计较这许多?”
“当然,她若只是虚假敷衍,我又怎会视她为知己?只是……”太平突然翻脸恨声道:“做人最倒霉的事情之一便是与皇帝为友,她算计我不明不白的做了这世上最倒霉这人,如此轻易便谅解了她,怎消我心头之气?”
明缘疑惑:“与帝为友虽称不上绝好,但又怎会是最倒霉之人?”不是世人皆梦寐以求,升官发财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么?
“怎么不倒霉?跟皇帝当挚友,是个昏君倒也罢了,不过花费些心思,不幸是个明君,她自己忙死累死过劳死不说,还要连累你,哪天为了什么家国天下把你随随便便给卖了,你不但不能怨恨于她,还得摆出慷慨之态含笑九泉,这还不天下最倒霉之人么?”
明缘忍不住笑:“可太平你又怎么会跟昏君交友?”
“明缘你错了。”太平懒洋洋的昂头看月:“我是宁可交昏君也不交明君的,就如我若挑知己,宁肯要小人也不要君子一样,小人明白,没准还能护着你点,君子糊涂,不能护你不说,你还得天天瞅着他别被人卖了,太累。明君君子这种劳碌命的人,粘上一个倒霉一辈子,有多远要闪多远呀……”
明缘哭笑不得:“交友不问品格算得失,太平,你也是个小人之心。”说完又叹:“若非如此,你也不是太平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这些年所交也不过你和桃花皇帝二人而已,我是小人,你们也好不到哪去。”
明缘无语。
“九皇子姬采宁,今年已经20足岁,及笄两年来,皇家始终没有为其择妻婚配的意思,太平,没错的话,这皇子恐怕真是等着你的。”
“那又如何?我不要,她还能强嫁不成?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太平直起身伸了懒腰,打着呵欠向屋里走去:“每个都要自己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寄希望于别人是愚蠢而无理的。”
明缘摇头,她是皇家,如何强嫁不得?太平的话听着是道理,可这世间哪能真有绝对公平合理之事?太平,凡事不上心,够聪慧却不愿费心思,终是天真。
伤情
两个月的时间流水样的过去,很快春节便要到了。
圈子就这么大,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太平第一次被皇帝传见,众人就开始猜测,这位身世复杂的康擎世女是不是要出仕了?
面君后不见动静,又听说皇上召见康擎世女时特意摒退了左右,谁也不知道她们谈了些什么,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大伙好奇之下又开始怀疑,康擎世女是不是不得圣喜?
没让人揣揣上两天,景帝就开始每天一桌御制的新鲜点心送到康擎王府,不见圣大宠不见圣大怒,倒有点哄小孩的味道,越发让人一头雾水。
点心送足了九天,第十日景帝再次传召康擎世女,世女却感染风寒病重不起,期间宫中千年人参百年灵芝的日日送来,足见皇上对这位世女的恩宠,奇怪的是只见送药却不见皇上给指派御医来,传召之事也再未提及。
众人越看越糊涂,搞不清楚皇帝跟康擎世女这唱的是哪出,摸不到皇上确切的态度,各大势力皆不好轻易行事,只好依旧持观望态度。
康擎王府也是一脉的讳莫如深,康擎王妃更是成精的老狐狸,冷眼扫来,春风都寒,一点口风不露。世女本人又一直深居简出,既不见有出仕的意向,也不见其插手卫家产业,最后更借口称病体初愈不便见客,索性就脸都不露了,让大家对这位神秘的康擎世女越发的好奇起来。
兰芷园里,太平肩上搭着白狐裘的披肩腿上盖着雪白羊绒毯,身子软绵绵的窝在铺着狼皮垫子的软塌里看书。
还有十几天便是春节了,这几日王府里往来如云,一副张灯挂彩的富贵景象,就她这园子里稍微清净点,但行书漱玉她们也都是整日忙得不见影子。
十七岁在她前世算来是未成年,在这却已是一个成|人了,女儿家应当开始立业养家求功名前程,她虽情况特殊,至今无所事事,一些礼数却也不能缺了,做为一个成年的女儿,她应当给各房准备年礼,当然,念她初来,说起来康擎王府又不曾养过她,老太君那边早传话让她不必忙乎了,她是无所谓,但少安那十全的人怎肯让小姐落了这个面子?所以,这几日里少安也忙得不落脚,上上下下的支使着侍僮们整理着带下来的东西,一箱箱一样样的翻检出来,还源源不断有人到府说是给小姐送年货来,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文房四宝怪珍奇巧天南地北各色玩意儿,无一不精致。七妹八弟是一对双生儿,十一二岁,正是少年喜奇好动的时候,甚至给准备了一对尚幼的雪山白雕送来,小动物不足为奇,奇的是这正宗的雪山白雕生在雪山之顶,难捕不说,成年雕儿捉到了也绝对养不活,性子烈又通灵得很,你强行捕它,它宁肯把幼崽自己亲自摔死了也绝不给你捉去,幼崽即使到手了也难得驯养,能记仇,但你若能得它欢喜信赖,要它几只孩儿,它也欢喜得很,这对小白雕灵动欢快不见厉色,这就十分希罕了,送来此礼之人必然还有大雕儿青睐。
众人看得咋舌,太平自己头晕眼花之即也是无奈摇头,感情她爹早都给她准备齐了呢,那些个家伙,就是爱现!
今日伺候了她起床早膳之后,少安就又消失不见,明缘昨儿个也被濮阳世家派人来接走了,就剩太平一个人,很是有点无聊,直昏昏欲睡。
老太君那倒是挺欢喜太平去的,老人家总是喜欢看起来乖巧招人疼的孩子,大姚女儿冷情,讲究大体面,几个女人能像太平这般一身娇弱的还悠然自得不以为耻?不过按少安的话来说,堂堂女儿家,总混在内眷园子里,像什么话?况且,那群莺莺燕燕的男子太平看了也头疼,还有漱玉和晴和两个大嘴巴,那次回来后,就在满府里四处散播传得她跟神仙一样,好在他们都不识字,背不出诗词也就说不出具体的所以然来,不然,如果让这群长嘴知道了那个什么梅公子正到处找神秘才女就是她,恐怕什么样的风流韵事都编出来了,所以太平这段日子一直都窝园子里修身养性,反正,她刚“大病初愈”呢。
就这样太平其实也没消停到哪里去,那神经兮兮的皇帝不知道是理亏还是有意跟她捣乱,隔三岔五的送点什么东西过来,其频率已经高到从最开始的康擎王府开中门,设香案,举家四代出迎,到现在宫中内侍进门自己捧着东西直奔她兰芷园,熟门熟路得都不用人招呼。
“世女。”
又来了!
正打瞌睡的太平懒洋洋的抬起眼,看着那个基本上一天跑一趟,已经开始习惯到在她这蹭完晚饭才走的小内侍:“今天又是什么?”
小内侍将锦盒放在桌子上打开,小心的捧出一座通明透净的琉璃佛像,一脸期待的看着太平:“是刚进贡的琉璃佛像。”
太平接过来仔细翻来覆去的看。
这挺难得,往日里皇帝送什么东西,再希罕珍贵太平都是随手撇在一边难得一瞅的。
“怎么?世女不喜欢么?”见太平异于平常的关注,小内侍有点欢喜又有点紧张。
“喜欢。”太平抬头道:“我前几天刚说想看看现在的琉璃技术如何。”继而又失笑:“就算我不喜欢,也是皇帝老人家的不是,怪不到你头上来,小采你紧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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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内侍,也就是九皇子姬采宁被太平看得有些局促,脸红了起来。
太平轻笑,跑了近一个月,她们也算熟悉了,这男孩还这么害羞,不经逗。不过,男孩子羞涩起来也并不让人厌恶,尤其是她的前世,孩子们都成精了,一个个早熟得吓人,这样的美少年只有漫画里才有,现实中,哪有二十岁的男孩还这般纯良干净的?
“饿不饿?我午膳用得晚,是先让人给你摆饭,还是等我一起吃?”
姬采宁连忙摇头:“不饿,不用,等世女一块儿就好。”然后又想起什么,忙补上一句:“谢世女。”
太平笑:“那就先吃点点心吧,都在桌上盒子里,自己拿。”
说完继续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琉璃佛像。
姬采宁坐下来,从油纸内衬的点心格子挑了块芙蓉糕,放在小碟子小口的吃着,边吃边偷眼看太平,世女这的点心,不似宫里那般繁杂十几二十道工序,但胜在味道纯正,饶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时常吃得眉飞色舞,有次还一时忘形,几十个格子都给吃空了,窘得他回神过来差点没想找个地洞把自己埋了,好在世女丝毫不在意,似乎还挺高兴,以后每次他回宫都给他包份点心带走。
一块芙蓉糕吃完,看太平还是时而惊喜时而皱眉的样子,姬采宁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个佛像不好么?”
太平将佛像放回锦盒里,随手丢在一边,慵懒的靠回软塌上:“不是不好,只是还不够特别好,不过倒也够用了。”
“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