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后用来关押杀害自己的凶手,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应。
如果真有报应的话,那么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应该承受。没人能逃脱。
“姑娘,随我来。”负责看管的牢头殷勤地引路。一抬头,却瞥见天市满是怨恨忧愤的神情。这本不是什么风花雪月之地,他守在这里十几年,见过的人多了,怀恨含怨的也多,却不曾见过如这女子般绝望的。倒像是,她才是被羁押的囚犯。
天市恍然回神,怨霾的神色隐去,欠身道谢,跟着进去。
牢房的门口挂着牌子,写着康竞渡三个字。天市这才知道了康先生的全名。
这是一间和寻常居室没有太大不同的房间,除了窗户被牢牢钉死之外,能显示出这里是牢房的,唯有门口那巨大的铁锁。
康先生正坐在桌旁读书,听见门响回头,见跟着牢头进来一个女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认出来是天市,他自己倒是惊得一闪,将桌椅弄出不小的声音来。
牢头嘱咐天市:“探视时间是半个时辰,说完话敲门,我就在外面守着。”言罢又有些担心,多了一句嘴:“要有什么就大声喊,我能听见。”
天市一一应了下来,全神贯注于康先生的一举一动。
待到牢头将门重新锁上,阻断了外面的大部分天光,屋里光线变得略微发暗。天市朝里面挪了几步,避开从门缝射入的阳光,这样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康先生惊讶消褪,很快定下神来起身向天市行礼:“见过王妃。”
天市侧身不受,淡淡地道了句:“不敢。”
屋里有一床一桌,物品简陋,却并无短缺。
康先生讪讪地找话:“没想到王妃来,囹圄之中,连口能喝的水也没有,请王妃赎罪。”
天市走到桌前,见他正在读的是一本《左传》,堪堪读到了公子翚向桓公谏言刺杀隐公一节,不禁冷笑。“没想到,康先生还会读这一篇。还以为你已经烂熟于心了呢。”
听了这话,康先生再无怀疑,明白她已经知道了内情。长叹一声,向天市深深行礼:“竞渡所为皆为国家社稷,并无半分私心,此心无愧。但竞渡深知背叛旧主,罪无可恕,王妃要杀要罚,竞渡都心甘情愿。”
天市冷冷看着他,忽而笑了:“康先生太客气了。我何尝是什么王妃。”婚礼从未举行,虽有敕命,却并没有正式册封,这一切,都可以归结到他的身上。
康先生额角汗水涔涔而下。曲水监是关押要犯之地,自己又是要犯中的要犯,如果没有皇帝的许可,天市根本不可能见到他。
他从第一天被关进这里就知道只怕再也出不去了。但心中尚存一分侥幸,也许皇帝不会对他干下杀人灭口之事。有这样的把握正是因为还有天市在,他相信有些事情皇帝是绝不会让天市知道的。杀了他,天市就会察觉到被隐瞒的事实,这是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能去面对的。
因此天市的出现只有两个可能,皇帝根本不怕天市知道真相,或者他在赌自己不敢说出来。
定了定神,他斟酌着开口:“想来王妃都知道了?”
他这幅模样反倒让天市心里一沉,果然不出所料。她在椅子上坐下,心情渐渐灰败。之前所存的一丝侥幸,此刻已经彻底破灭。半晌,才沉声道:“你说吧。”
“当日王爷与王妃从南边回来,我曾力劝王爷,在陛下亲政前取而代之。不料王爷表面应承下来,转日却与陛下密谈。”
天市想起来那日益阳与长风密谈,康先生就在门外苦候。不由笑了一下,语带讥讽:“那日你在外面等着面见陛下,想来心情十分复杂吧。”她叹了口气,“康大人,王爷既然不肯伤害陛下,又怎么会对你有威胁呢?你何苦去做那卖主求荣的小人?”
“臣是一片赤诚之心。王爷是我的旧主,虽然因情势所需入朝侍奉陛下,但从未有过异心。只是……王爷却似对我已经有了猜忌之心。”
“你又怎么能怪得他。”天市讥讽地笑,“当日陛下问摄政王是要把幕僚都充入朝堂的话,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说得出来。是你说的吧?你在陛下身边,充当王爷的耳目,却两边挑拨,离间他们君臣兄弟,这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吗?”
康先生被问得哑口无言。
天市说到这里,已经意兴阑珊,“我只问你一句话,此事……与陛下有多大干连?”
康先生惊诧地抬起头来,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你来问我?”随即明白,眼前这女子不过是太过心软,不忍承认事实而已。他飒然一笑:“陛下有多大干系,全看王妃如何想。你若要相信陛下与此事毫不知情,一切罪责全在我身上,我也无话可说。”
这等于是在说皇帝才是幕后指使。
天市被他那戏谑的笑意激怒,怒目相视:“你说的话,可想清楚了?”
“康某落到今日这个境地,还有什么可怕的?惟求速死而已。”
天市森然问:“你可知道湘灵和含笑金蕊是怎么死的?”
“湘灵的处置,是我亲自执行的。”他看着天市的眼睛,一派坦然:“康某最大的失误,就是用了湘灵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天市起身便走,到了门口又顿住,“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杀了他,你良心安好?”
康先生一愣,哈哈大笑起来。“王妃如何这般有趣,居然讲起了良心来。王爷做事何曾讲过良心?身居高位,谋虑的是天下,良心这等事不过是乡间妇孺们自欺欺人的话罢了。莫非你也去问陛下的良心么?”
天市静静看着他大笑,渐渐释怀。她拍了拍门,牢头很快将门打开让她出去。
直到走出很远,房中的狂笑才渐渐歇了,代之以苍凉狂歌:“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天市冷笑,举凡这般为私利而绝情断义之人,往往会做出一副不畏毁谤加身世人皆浊他独醒的模样来,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种种行径标榜而已。
出了大门一愣,只见外面立着有几百个御林侍卫,鲜衣怒马,铠甲在太阳下明晃晃的发亮。
赵大新满头大汗地迎上来。天市不等他开口,便问:“陛下来了?在哪里?”
不待回答,天市已经看到,曲水河畔,一块大石头上,一个少年长身而立,正在向水里撒鱼食。天市过去,站在他的身侧向河水里看。那鱼食异香扑鼻,早引得成群的鱼儿聚拢过来,挤在脚下一片水中翻腾争抢。
知道她过来,长风并没有回头,悠悠然道:“要是这会儿有个网兜一捞,咱们晚上就有鲜鱼汤喝了。”
天市淡淡地:“你想要个网兜还不容易?让赵大新他们去找不就是了。”
“谁说我要网兜了?有鱼就一定要吃么?没劲。”
“没劲?”天市失笑,“这世上饿肚子的人还多着呢,你却说没劲?”
长风这才转过头来,粼粼波光映在他半边脸上,略显苍白的皮肤下隐隐透着蓝色的血管,眸子发着亮,是少年人特有的光芒。“垂手就能得到的东西太多,不稀罕。”他语气中有着意兴阑珊,却全然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
天市心中一动,目光柔和下来,“长风,你有没有什么事特别想要的?”
“有啊!”他目光炯炯盯牢她,还没开口,天市已经知道答案了。“你呀!”
有些东西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天市怜惜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好吧,就满足你。”
这样的回答反倒出乎长风的意料,他眨了眨眼,问:“什么?”
天市在石头上坐下,脱了鞋袜把脚探入水中。已是初秋,河水带着寒意,有些刺骨。天市没有躲避,让水没过脚踝。她甚至有些享受这钻心的疼。“你的天极殿房檐上,还能再挂一个人吗?”
长风眉头一跳:“康竞渡?”
“他断气之日,前债就算了结。我嫁给你,做皇后。”
五十三 长太息以掩涕
纪天市成为皇后的那一天,是重阳节。
对镜理红妆。上一次头戴金冠,脸贴花钿,是为了成为新娘子。这一次,则是为了复仇。
她拿出一幅珍藏的绣金龙凤盖头来。那是益阳为她亲自选定的,却从来没有机会用得上。镜中的人儿明艳动人,几乎照亮了整间宫室。眉间三瓣红莲,如火焰般热烈。只是双眸却是一片冰冷,似与这周身的喜庆毫不相干。
天市将盖头覆在自己的头上,又自己将盖头掀开。对着镜子妩媚地笑,仿佛镜子的另一边,是那人在红烛之下温柔的目光。她拿起一杯酒,在铜镜上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来,余韵袅袅,久久不散。
天市将那杯一个人的合卺酒喝下,向镜子那一边的世界亮了底。喃喃地说:“益阳,今日,把你我没有来得及行的礼完成了。从此,了却这桩心愿,你安心投胎去吧。若是有缘,也许茫茫人海中,你我来世还能相见。今日正式成为你的妻子,才能替你去做这件事。”忽然满屋帐幔飘动,挂在窗边的风铃叮叮咚咚响了起来,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
天市心头一阵悸动,强抑激动仰起头来。
明德殿的屋顶高深巨大的龙凤喜幛从高高的房梁上垂下,一路层层叠叠,将这宫室装点得如同锦绣海一般富贵热闹。
天市眼眶突然发热。自益阳死后就再不曾湿润过的眼睛隐隐有了一丝泪意。
“益阳,我将要做的事,希望你不要怪我。我知道你不会跟他计较,可是我会。益阳,他是他,你是你,你的仇,我一定要为你报。”
风止了。
天市摸着袖子里的匕首,心头一片澄明。
长风做到了他的承诺,康先生被吊在天极殿的房檐之下,哭号七日方才断命。
这一举动引来满朝大哗。不同于之前那三个女子,康先生曾是一朝宰相,地位尊崇。皇帝将他囚禁已经惹得言官们阻谏的条陈奏折雪片似的飞来,到得知他死得如此骇人听闻,登时如同油锅里泼进了冷水,整个朝堂都炸了起来。
长风也是铁了心跟满朝作对,这个节骨眼上宣布迎娶天市为皇后,大家这才醒悟原来这其中到处都是天市在作祟。
立即有人翻出了几年前那百世妖姬的传闻来。引诱幼主,又独擅摄政王的专房,先嫁兄长,再嫁弟弟,如今更是以酷刑虐杀大臣,桩桩件件都令人血脉沸腾。顿时妲己再世妹喜重生的哀哭之声响彻京城。更兼由着康竞渡之死挖掘出之前三个侍妾也以同样方式被处死,这笔账一并算到了天市的头上。
从皇帝宣布迎娶天市之日起,整整三个月,满朝文武激烈交锋,有人触柱死谏,有人政变未遂,有人愤然挂冠辞职,有人暗中联系纪氏旧人和摄政王的旧部,各处暗火丛生,暗流涌动。
皇帝长风也毫不手软,硬是连下三道谕旨,凡有诋毁天市,污蔑皇族的一概免职撤官流放监禁。直至最后一道谕旨声色俱厉地指斥群臣蒙昧,被奸人谣言蛊惑,凡有传谣者一律杀之不赦。
朝中大臣,死的,流放的,撤职的,自己辞职避祸的,不到几个月便零落了一大半。长风亲政不久,甚至来不及开恩科,一时没有太多人才可用,当初清洗摄政王的势力被排挤出中心的官员重新上位,这才勉强稳住了局面。
但即使是摄政王的旧人也坚决反对立天市为皇后。皇帝长风一意孤行,却迫于压力取消了册封大典。
这一切,天市全都只是冷眼旁观,始终不发一言。
然而目的已经达到。
他夺走的,她要为益阳抢回来。即使益阳已经不在,也不留给他。那是他欠益阳的。
有时午夜梦回,益阳会在梦中对她不赞同地摇头。天市咬紧了牙不妥协。
她有她的坚持。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长风进来的时候,天市在静静等待。她已将盖头叠好放在一旁。他并不知道,那盖头已经用过,并不是为他准备的。天市垂着头,露出一截洁白的后颈,他心如鹿跳,血色涌上了脸颊,在她身后站定,喘息渐渐浓重。
天市对他的到来仿若不查,直到被他拥进怀里亲吻。
她让自己的身体落在他怀里,渐渐攀上他的颈子。
这个令人眩晕的吻,似曾相识。天市凄苦地想,在他试图撬开她牙关的时候,发动了攻击。
寒光从她袖中泻出,杀气扑面而至,他的动作更快了一步,天市手中一空,已经被远远推开。
“你!”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汩汩冒出的血,愤怒地指着天市,“你!”
天市冷笑,跌倒时撞在梳妆镜上,那镜子滚落,碎成了几块。
他已然快步过来,一把揪住她的领子,把她提到自己面前。积累了许久的疲惫委屈和心虚爆发成狂怒,他恶狠狠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