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几年过去,京里老爷因病去世,那张大户且把孩儿打扮了一番,披了孝衣孝帽,一路哭上京城,哭倒在当日那家主人门前,只当死了亲爹一般。当日太太还在,听见是张家领着一个孩子过来哭丧,又深知当初的底细,心里就猜着了几分,当时热孝未过,许多达官贵人前来吊孝,只怕给人传了出去,名声不好。
连忙就远接高迎命人好生带入内宅之中,细细的问他当日情形,那张大户哭哭啼啼将如何含辛茹苦抚养小主人长大之事一一说了,又给那几岁的小奶娃儿磕头,只叫他少爷。
太太心中知道这张官家是来讹账的,因冷笑一声道:“管家,当日你在我家办事勤勤恳恳多年,我与你老爷都瞧在眼里,才将我一个陪房丫头赏了你,谁知一时不查闹出此事来,到底时隔多年没有对证,如今你闹出来,无非是要给你家哥儿奔个前程,依我说,不如与你几两银子,拿了回去做本钱,将来哥儿大了,也有个营生儿,或是请了先生来,教他读书进学。
如今这孩子既然是你浑家养的,自然与我们无干,你依了我的话,是大家的便宜,不然闹出来,俗话说光棍不斗势力,我们府上在京多年,又岂是寻常刁民轻而易举就告倒了的,你原是我们府上的管家,这样的底细自然明白,就不用多费口舌了罢?”
那张大户原先也不过是要仗着孩子贪图几两银子罢了,如今听见太太这样一说,正和了自家心意,千恩万谢太太抬举,那太太也算是对得起他,赏了一千两银子做本钱,又与了那孩子几套衣裳并些文房四宝,丰丰盛盛的打发了父子两个,回在高显城中。
张大户既然得了银子,来家后就办了几张执照,湖里打鱼、陆路走镖、勾栏瓦肆、买卖当铺,都有他家的本钱,不出三五年,就成了高显县城里的首户,虽说不曾休妻,听得那正房太太房里是再不曾光顾的,一年一个的娶,如今七八房小妾放在房里还不足,前几日又抬进一房进来,如今正得宠……
三郎一面听这张福儿只管吐沫星子横飞的说,眉头见见蹙起来,想来浑家说的不错,这家人家儿不大地道,自己原不该前来蹚这一趟混水,只是如今背着债,也就没有恁些清高讲究儿了。
一时交代完了家中底细,那张福儿笑道:“如今离起更还早些儿,要不我领着头儿走两遍更道吧?”
三郎早听说大宅门儿里头与别家不同,更夫、厨子、花儿把式,各色人等都是进退有度自有一条进出道路的,凭你怎么绕,也难混进内宅去,为的是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一座宅门儿倒是铁桶也似的相仿,如今听见张福儿这般说,方才信了,当真是侯门似海,如今不过一个镇上的首户便要这般排场,若是京里那些富户公门,更不知是怎样峥嵘气象。
两个沿着更道走了一回,三郎何等聪明,早记熟了道路,正走着,忽听见墙外头隐约琵琶声音,叮咚作响煞是好听。三郎也不由得听住了。
张福儿察言观色,见张三郎只管听那琵琶之声,因笑道:“这就是前儿新娶的第七房小妾了,自小儿是个会弹唱的,如今进来,都是我们府里琴师小杜相公调理着,没几日这琵琶就上手了,头儿且住住脚步停一停,一会子还唱呢。”
三郎听见是家主人的如夫人,连忙摇头儿道:“既然是内眷,咱们怎好偷听,快些走了便罢了。”谁知那张福儿倒是个爱凑热闹的,生拉硬拽,缠着三郎只要听。
两个正没处开交,忽听得墙内花园子里头呜呜咽咽嘤嘤咛咛的唱道:“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倒,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心中由不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
那张福儿听了,得意一笑道:“怎么样,我没哄头儿吧?过几日若是瞧见这位新奶奶的相貌,才知道什么叫做色艺双绝呢。”
谁知三郎听见这弹唱之声倒是一愣,心说有些耳熟,倒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只是不曾放在心上,这会子倒记不起来。一面又听见那妇人抛了琵琶,却是娇笑起来,十分风情。
张福儿偷笑道:“是了,只怕是这曲儿又勾了咱们主子的魂儿,进了七房里去了。”三郎见他只管说些笑谈俚语,自持身份便不十分兜揽,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就往前走了。
到了起更时分,三郎已经熟悉道路,便不用张福儿带领,自己领了十名更夫前去巡更下夜,第一日兼差倒没有出什么纰漏,又因为三郎是镇上的人,吆喝起来更比家中蓄养的更夫洪亮好听,到了第二日那胡管家奉了家主人之命,倒陪着吃了一顿饭,夸了几句,才放他家去。
到了家里,碧霞奴接着,见他有些酒气,因问道:“才兼差就吃了人家的酒饭了?哄我等了你一日。”
三郎呵呵儿一乐道:“原想来家与你一处吃的,谁知那胡管家偏生拉着死灌,又说他家主人说了,我吆喝的号子原比旁人嘹亮好听,因此赏我酒吃,我想着人家既然是东家,少不得也要卖个面子,若是太请高些,只怕那个地方儿也是难站。”
乔姐儿见他有了酒,便打发他用热巾子净了脸,服侍睡下,三郎因一夜不见浑家,不肯就睡,拉了碧霞奴坐在炕沿儿上说话儿,碧霞奴此番忙完了厨房里的活计正没事,也只好拿了炕桌儿上的绣活儿,一面掂对针脚,有一搭没一搭与他闲聊。
三郎正与浑家说笑,柔情蜜意的似睡非睡时,忽听见前头看街老爷家里好似有家奴院公的吆喝之声,好似往屋里搬东西似的,因打过了觉盹儿,问浑家道:“怎么恍惚听见老爷家里有人,莫不是又请了长工来么?”
乔姐儿摇头儿道:“我也不大清楚,早起送饭过去时,恍惚听见前儿嫁出去的那翠姑娘,在那大户人家中得了脸,十分受宠,她感念老爷太太安排的这门亲,又嫌自己是个丫头出身,在姐妹们里头不带出挑,便与她们老爷商议着,要认下这里做娘家,就拜了太太做干娘。”
三郎听见翠姑娘在人家家里过的舒心,心下倒是宽松了许多,因点头道:“这也是各人的缘法不同,当日若是她竟做了那样不才的事情,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何来这一趟富贵荣华尊贵体面呢……”
碧霞奴倒是不以为然道:“这也是你们男人家的见识,若说女孩儿家心思,只有有个知疼着热,心爱的檀郎,便是破窖寒窑,到底比那雕梁画栋更有一番蜜意在心呢……”
张三郎听了这话,伸手搂了妇人纤腰,将头枕在浑家*之上笑道:“我又不是那不解风情的愚夫,如何连这个也不懂,只是我心里没有她,便是她死乞白赖到了这里,也不能交心,倒不如往那家去,虽说不是正室,到底得了夫主疼爱,只怕天长日久心思就回转过来了也未可知。”
乔姐儿知道丈夫对翠姑娘虽然没有私情,到底是心怀愧疚的,听见他这般说,也陪笑道:“正事呢,也未可知,如今你且莫要管旁人荣辱悲欢了,连日熬夜都有些憔悴了,这会子睡睡吧,晌午饭得了我再叫你。”
三郎此番也是眼皮子打架,略点点头儿,脑袋一歪就在浑家白腻的小腹之上睡熟了,碧霞奴无法,只得略微挪动身子叫他枕着,自己侧身靠着炕柜,拿两个软着垫着腰,一面做些针黹。心中却想着那翠姑娘的事,见她这般兴师动众只管往娘家送东西,也不知何时就要来个衣锦还乡……
☆、第63章 摔茶盅杜绝痴情
倒真给碧霞奴猜中了,第二日一早,便有几个体面的小厮前来打门,偏生前头老爷往街面儿上维持去了,太太房里没有使唤丫头,她丈夫虽是个没品级的绿豆小官儿,到底不好自己去开。
碧霞奴知道前院儿窘迫,只得自己绕过小厨房往前头去开了门。但见外头是四个二等小厮的服色,穿用已经不凡,都是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见了碧霞奴这样容貌,身子早酥了半边儿了,为首的因陪笑道:
“跟奶奶回事,不知奶奶是府上什么人,今儿我们七奶奶回门来瞧太太,先打发了小的们过来送些吃的玩儿的。”
碧霞奴见那翠姑娘果然要来,只得点头道:“奴家是看街老爷家后院儿街坊,太太在屋呢,几位大官儿进来说话吧。”
说着让到院儿里,进去对太太说了,太太教人放下礼物,一面拉了碧霞奴的手说道:“当日这一门亲她还哭闹着不肯去呢,如今好了,倒想起我们老两口儿抬举她的好处来,又认下了干亲,今儿要来走走是她的好意,只是我身边又没个小大姐儿,听说那边儿还要带了丫头来,没得叫人打嘴……”
碧霞奴笑道:“太太多虑了,既然翠姑娘感念老爷太太提携的情谊,又认在膝下做了干女儿,世上哪有孩儿笑话爹娘的道理呢,太太若是忙不过来,奴家就在后头,只要呼唤便上来帮着招呼就是了。”
太太听了再三谢她,一面挽留道:“既然恁的,三奶奶为什么不就赔奴家在房里与她谈谈,有你在这儿,也显得家里多个人,热闹好看。”
乔姐儿心中只怕翠姑娘见了自己不快活,太太又不知道当日的情由,若是对她说了,只怕来日小翠儿知道了又要见怪,正想着如何推脱,就听见门首处那几个小厮一齐说道:“奶奶来了!”
碧霞奴见自己走不脱,也只得上前迎着,但见门首处一顶簇新暖轿,一个老妈子一个丫头跟着,丫头上前来打起帘子,小翠儿扶了丫鬟的手,娉娉袅袅的下轿,作势将帕子在唇边抿了抿,整整了珠花冠儿,方才抬起头来。
一见碧霞奴,倒是有些讶异,扶了丫头的手摇摇的上前来笑道:“姐姐今儿在家?原该早些回来拜望才是,一直不得闲儿,三哥在呢?”
乔姐儿见翠姑娘此番做了姨娘,倒平添了几分风情,不似往日清纯模样,又见她有些阴阳怪气儿的,只怕心里还恼着自己夫妻两个。
当下婉婉一笑道:“七奶奶好,在家的,昨儿当班儿,早起回来就睡下了……太太正屋里候着,七奶奶随我来吧。”
那翠姑娘听了,将帕子掩在唇边一笑,扶了丫头、婆子的手,随着碧霞奴进了内院儿。
先拜见了干娘,说几句没要紧的话,因笑道:“今儿干爹不在家?娘自己在家怪闷的,怎么不再请一个小大姐过来服侍呢?”
太太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原先小翠儿不过是他家花银子买来服侍的丫头,如今又认作义女,这短了银子的话自然是不好说出来的。
正在为难之际,却是碧霞奴出面解了围道:“太太前几日还叫了人牙子过来,相看了几个皆不中用,怎比得七奶奶当日呢……后来老爷太太在我家搭了几日伙,觉得奴家手艺还算过得去,也就没急着再寻人来,先胡乱过着,少不得春天再说。”
翠姑娘听了笑道:“敢情如今姐姐当的就是我当日的差事了,既然恁的,还要劳动姐姐玉体,与我炖一盏茶来吃了。”
碧霞奴见那翠姑娘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不肯与她一般见识,只得笑道:“是了,奴家只顾着说话儿,倒忘了给太太炖茶来吃……”
一面与太太告罪,自己往厨下去,明摆着是受了太太的支使,与她翠姑娘无干。小翠儿见碧霞奴不甚兜揽自家挑衅,倒闹了个没趣儿,对着跟来的使唤丫头使个眼色,那丫头点头儿出去了。
乔姐儿来在小厨房里头炖茶摆果子,见看街老爷家中也没甚上得了台面儿的果子,只得捡了几个驴打滚儿,几个艾窝窝,摆成两个果碟子,一面看那茶炖好了没有。
正忙活着,就见外头闯进来一个丫头,细看时,就是跟轿来的那一位,进了厨房,先将帕子掩在唇边,蹙了眉道:“好局促腌臜的地方。”
乔姐儿见这丫头粗鄙无礼,也不去兜揽,自顾自的看茶,那丫头见了连忙摆手道:“三奶奶住住吧!我们奶奶可不吃井水炖的茶,总要昔年捐的旧雨水,若有那梅花儿上的雪才是好呢。”
碧霞奴几次三番不理论,见这一伙人越发上来了,心中也恼着,只因她如今是太太的亲戚,又不好撕破脸,正欲答言,忽听得门首处有人冷笑道:“翠姐姐在家时什么水不吃,不要说井水,便是刷锅剩的一碗汤,到底比那清汤寡水儿的有些味道罢了。”
那丫头听见,唬了一跳,见自家主子给人奚落了,回身正要问他,但见门首处立着一个大汉,总有八尺开外的身量儿,唬了一个花容失色,哪里还敢再说,瞅个空子,从三郎腋下钻了出去,一溜烟儿跑了。
碧霞奴见这光景,忍不住扑哧儿一乐,又连忙忍住了,正色说道:“看你,倒没得吓坏了那小大姐,我们娘们儿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