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郎见了乔大姐儿的相貌,正是当日在那观音庙之中惊鸿一瞥的女子,大姐儿瞧着这张三郎,倒也是好生眼熟,好似当日在老娘娘庙中撞客的那个金刚尊神一般,只是如今人家不曾点破了,自己怎么好赶着男家去问,也只好按下不提。
一面瞧见三郎不错眼珠儿盯着自己,只得低垂着粉颈,微微回避。张三方察觉自己的行为莽撞了,虽然尴尬,也只得没话找话道:
“方才路上遇见一个小丫头子,名唤引弟的,引着我去寻了干娘,听那小孩子说,姑娘好针黹。”
大姐儿听见夸她,淡淡的摇头说道:“哪里就像她说的那么好了,不过是小孩子家,没见过什么新鲜玩意儿,就当做宝贝一般,将来大了,见多识广,未必还会把奴家的针线放在眼里……”
张三郎见这女子言语之间自有一股落寞神态,便起了怜香惜玉之心道:“世上喜新厌旧的人是有的,只是若总往坏处想,人生在世还有什么趣儿呢,世上总还是善人多些,小人见姑娘眉间似蹙,只怕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既然聪慧,难免心思重些。
常听见坐堂的郎中说过,年轻女子多半身子阴虚,若是再一味伤春悲秋,作践坏了身子不是玩的,小人虽然愚钝,或可一解心怀,日后姑娘有何萦心的事情,若不嫌弃,不妨对小人说……”
那乔大姐儿原本听见继母说了,如今有个镇上的更夫,知道自己身染怪病,还是情愿前来求娶,心中猜测此人多半是图个新鲜,再不然就是穷得实在讨不到媳妇儿了,方才想起这么个法子来。所以情愿与他对相对看,只怕凡夫俗子见了自家古怪相貌,自然是躲之不及的了。
如今见这张三郎生得好生雄壮的模样儿,为人倒也算是心思细腻软款温柔,最难得的是不似旁人那般,见了自己就流露出惊怖畏惧的神色,反而举止温文,好言相劝,原本凉透的心里,竟隐隐的生出些暖意来。
当初心底无私之时,原本不在意当面锣对面鼓的议亲,如今一旦有些心动,竟是芳心羞涩起来,低垂了粉颈不肯言语了。
那张三郎不知大姐儿心中如何想法,忽见姑娘低了头不理他,还道是自家说错了话,显得轻薄了人家,心中焦急,待要找补几句,倒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只得紫涨了面皮,虽是寒冬腊月,倒急出一头的汗来。
乔大姐儿见张三郎半晌不言语,只得忍住羞涩之意抬眼看他,但见那小伙子憋得满脸通红,神色紧张盯着自己,忍不住扑哧儿一乐,又连忙伸手掩在唇边,一面见堂屋里灌了些冷风进来,遂从衣襟儿上扯下一方帕子来,也不当面递给张三郎,只顾往他怀里一丢。
那张三见姑娘扔了帕子过来,如果至宝一般接在手中,赶忙揣入怀里,急的姑娘也顾不得害羞,连忙说道:“是给你抹脸的……”
张三郎听了,方才回过味儿来,如今自己不拿来抹汗,倒私藏入怀,倒像是两个私相授受一般,赶忙又掏了出来,胡乱往脸上抹了抹,抹到了一半,忽然又停住了道:“只怕脏了姑娘的帕子。”
☆、第16章 议彩礼讨价还价
乔大姐儿见张三郎手忙脚乱的十分拘谨,心中便知他是个正人君子,不惯与女子调笑,才会这般紧张,对他又生出了几分好感来,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十分不落忍,因说道:“这不值什么,奴家贯会女红,一条帕子不过一时半刻就绣得的,三爷若不嫌弃,留下用也使得。”
两个正说着,忽见外头三仙姑撞了进来笑道:“好了,好了!”
大姐儿见媒人进来,脸上一红就站起身子,对着张三郎福了一福,回避入了内室之中,那张三此番恨不得跟了她进去,只是碍于干娘在旁,只得站起来说道:“干娘做什么恁般咋呼,我倒没什么,仔细冲撞了姑娘。”
三仙姑见张三手里拿了姑娘的帕子,就知道两个彼此心里都有了意了,方才自己在外头又是一力撺掇了那婆娘答应,只怕这一份媒谢钱是少不了的,自然满面堆欢。
伸手在张三郎额头上一戳,啐了一声笑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厮儿,这才叫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呢。”说的张三郎脸上一红,又听见内间有人娇笑了几声,仔细听去,好似是那乔大姐儿妹子的声音。
婆子这厢叫张三郎站好了,去外头请了陈氏进来,叫她上座,用胳膊肘儿捅了捅张三郎的肋条笑道:“可真是个傻姑爷,只管站着,还不给岳母大人磕头?”
张三郎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跪在地上纳头便拜,口称岳母大人在上,小婿这厢与娘见礼。那妇人也只是微笑,并不十分热络,慢条思理儿道:“哥儿且请起来吧,如今既然是定了的事,只怕小妇人还有几句话要问你的。”
张三郎如今看在乔大姐儿面上,敬重她是长辈,连忙正色说道:“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吩咐小婿。”陈氏倒不曾急着答话,端起桌上茶盅来,慢悠悠的送向唇边,吹得温凉不沾了,作势抿了两口,方才放下,从衣襟儿袖袢儿上扯了帕子,在唇边抿了抿,方才说道:
“如今人也给你瞧见了,哥儿觉得我们家大姐儿怎么样呢?”张三听见这话,只顾紫涨了面皮,支支吾吾了半日方说道:“姐儿生得好相貌,听见在针黹女红上头十分了得,又整治得好菜蔬,调理的好汤水,小人心里自是愿意的,只是不知大姐儿尊意如何……”
陈氏听了这话,有些酸酸的说道:“哟,这些年倒是头一个后生说我们家大姐儿好相貌的,竟是前世冤孽也未可知啊……”
那三仙姑听见陈氏泛酸,生怕事情告吹了,连忙笑着找补道:“太太说笑了,俗话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姐儿原是念书人家的贵小姐,又有太太这么识文断字的娘调理着,不是有恁么一句话么,叫做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就是相貌上有些小病小灾儿的,原不值什么,常言道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姐儿若是出了门子,自然也是在内室之中打点家事,瞧三郎这样诚心诚意的,断然舍不得叫她一个年轻媳妇子出去卖头卖脚的不是?”
说着,拿眼睛瞟着张三郎,三郎原本也是个聪明人,连忙点头说道:“干娘说的是,若是这一回能够遂了心愿,小人愿意将大姐儿当做玉女娘娘一般供奉在家里,不叫她受了半点儿委屈才是。”
那陈氏见张三郎言辞恳切态度卑微,只怕是真的动了心思,心中捉摸着若是大姐儿的婚事再拖下去,乔二姐儿只怕也是难说人家儿,难道日后自己真要带着两个老姑娘过活不成?如今见这后生虽然只是小小更夫,到底领着朝廷的饷,又生的好个模样儿,必然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如今他看上了大姐儿,倒不如趁此机会招了这个女婿,来日自己也是终身有靠。
想到此处故作伤感叹道,瞧见你们小两口儿这般投缘,倒勾动了小妇人我的尘凡来,当日我们老爷在时,何尝不是琴瑟和谐,如今那狠心短命的伸腿儿去了,丢下我寡妇失业的,领着两个女孩儿并一个未成人的小子,看紧了门户也是不易,既然你这小后生家愿意替我们娘儿几个做主,倒也是一件好事,只是若把姐儿给了你,小妇人晚景凄凉之际,哥儿可不能不认我这个娘……
张三郎听见妇人这话,连忙躬身答道:“岳母大人放心,您对大姐儿养育之恩天高地厚,小婿做儿女的如何不思报答之理,只是如今茅檐草舍,不好接了娘过去,等日后我与大姐儿立住了时,定然时常帮衬,绝不生份了便是。”
妇人见张三郎打了包票,方才略微有了笑模样儿道:“果然如同仙姑说的,是个明白人情的孩子,姐儿若是跟了你去,小妇人我也能放心些个,只是大姐儿这一走,家中就少了一半儿的进项……”
那仙姑在旁听见,知道这是要谈彩礼的意思,连忙笑道:“太太暂且不忙说这个,他小孩子家不知世途经济学问,老家儿俱已没了,只有寡母王氏在堂,就在咱们隔壁村上住着,如今这孩子在镇上公干,家里也管不着他的,若是说起这些蝎蝎螫螫的事情,他年轻后生没经过这些,太太说了他也是一笔糊涂账,就是老身在这里说句公道话儿吧。
太太别恼,论理今儿不该说,只是议亲的事情说句不好听的,还不是讨价还价的买卖儿?如今姐儿虽说百伶百俐,嫁过去好个当家大娘子,只是多多少少的有些毛病儿不是,太太就当可怜可怜这一对儿有情的小鸳鸯,高抬贵手少说个数儿吧……”
陈氏听见三仙姑从中拦阻,抿嘴儿一笑道:“仙姑这话差了,如今哥儿眼看要讨了姐儿在房里,怎么倒说还是小孩子家呢,况且方才仙姑说了,他家里寡妇娘不大管他的事,他如今领着差事呢,每月的官饷只怕不少,都放在自己手里,怎么会不知道世途经济学问?
我这小女在家长到了三十多岁,平白给了人家,难道不许我小妇人张一回口?如今姐儿在家里时,除了伺候我一日三餐铺床叠被的,外头几亩薄田、家下人等的针线,加上姑娘闲来绣几方帕子,整治几个小菜儿,拿出去换钱,一日里上百钱的进项,如今随着哥儿去了,这笔银子不是就到了他家么。
况且我养了她这些年,要吃要喝难道不要挑费的?仙姑是个明白人,若不是老爷临走之前拉着我的手,叫我好生看顾他们姐儿两个,小妇人才四十多岁,就算再往外头聘去只怕也使得,倒叫我虚度了青春抚养两个小冤家,算到今日,光是挑费少说也有几十两了,谁又要去?”
那张三郎听见妇人连珠炮一般的算账,心中就知道不太妙,如今听见“几十两”三个字,脑袋轰的一声,当真唬了一跳,正要答言,就听见三仙姑“吓!”了一声道:
“太太这是拿他们小门小户儿的取笑了,如今别说几十两,就是十几两只怕也拿不出来的,太太只说自己家道艰难,我们哥儿家里也不算是富裕人家儿,自从他先父去世,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了,况且他家里老太太又有些偏心的,偏疼小儿子,不大上心这大郎的事情,只怕他要娶亲,还要靠着自家力量,家里时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的。
如今既然要做亲戚,老身也给太太交个实底,我们三郎一个月的官饷才二三钱银子,如今既然要娶媳妇儿,就不好住在看街老爷家里,怎么着也得赁一间闲房吧?这又是一笔开销,况且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姐儿又不是个齐全孩子,若不是他们两个投缘对劲了,只怕这辈子也聘不出去,如今聊胜于无罢了,太太可别太仗势了才好。”
陈氏给那三仙姑一顿抢白,心里窝火,待要反驳几句,但见那三仙姑朝她挤眉弄眼儿的,也不与她答话,倒转过来对着张三郎笑道:“你一个小后生家听这些做什么,也不知道害臊?如今既然来了,也是我小妇人不见外,哥儿出去把我们家厨房里的柴火劈一劈吧。”
张三听见,知道只怕三仙姑与这婆娘要明码实价的谈讲起来,怕自己听了尴尬,瞅了三仙姑一眼,见她对自己点头笑道:“可说呢,哥儿既然来了,好歹做些活计,也是上门儿一趟的意思。”
吴氏因对内间扬声说道:“二姐儿,过来与你姐夫指路,前儿叫你们劈柴挑水,一个一个只管装聋作哑的不知道干活儿,坏透了的小蹄子。”
但见一个少女从内间一打帘子出来道:“娘叫我做什么?”陈氏指了指张三郎笑道:“领着你姐夫往院子里走走,有什么零碎活计请他帮忙做一做。”
☆、第17章 乔二姐艳羡奇缘
二姐儿听了,不端不正点了点头,也不大理会张三郎的,自己抬脚就往门外头走,张三郎见状赶忙跟了上去。
两个一路往场院上走着,张三郎偷偷打量这位二姑娘,倒与大姐儿生得七八分相似之处,是个齐全孩子,没病没灾儿的,漆黑的云鬓雪白的脸儿,头上戴着一朵十分精巧细致的绒花儿,想是出自大姐儿之手。
不一时两个来在后头柴房之处,二姐儿指了指一堆柴火道:“诺,就是这些,我与姐姐身单力薄,每日做不动多少粗笨活计,如今你来了,还请帮衬些。”张三郎连忙点头道:“这不值什么,场院里风大,姐儿请回去歇着吧。”
只这一句,倒叫二姐对这张三郎另眼相看起来,原来这乔二姐模样儿虽然比不上姐姐,倒是不曾得病,也算得上是个绝色的,若不是家道中落,又受了继母娘的迟累,十里八村属意她的后生原也不在少数,如今见这张三郎只因为正与自己的姐姐说亲,对自己倒是十分规矩守礼,又体贴自家女孩儿闺阁体态,不肯叫自己寒风里站着,心中倒是替姐姐高兴。
反倒不似方才那般拿大了,因试探着说道:“方才在里间屋里,我要去偷听,姐姐管束着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