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跟着荣泽的小厮叫来。
小五子不是头一回进潇湘馆,但是每次都心生敬畏,战战兢兢。
负责带路的香卉扭头笑道:“你怕什么?”
小五子嘿嘿两声,摸着后脑勺:“香卉姐姐,我不是怕,我就是……觉得咱们姑娘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和咱们家大爷似的。”
香卉憋着笑,一个指头就弹在了小五子的脑门上:“不会说话的小子,见了咱们姑娘要老老实实的交代,知道不知道?”香卉满意的看着小五子啄米似的点头。
二人刚要进门的时候,就听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香卉下意识的回头,一见到来人,“咦”了一声。小五子不明所以的瞧了瞧来者,又瞧了瞧香卉。
那人几步上前,笑盈盈道:“林姑娘可在?”
“是彩霞姐姐啊,你这是?”香卉不答反问。
平日里几位姑娘对二太太房里这个得力助手的评价甚高,可以说,打金钏儿去了之后,彩霞俨然稳坐了大丫鬟中的头把交椅。身份变了,心态也会变,彩霞对黛玉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并不放在心上,听香卉这么问,只淡淡笑道:“林姑娘要是在,我就先进去了。”
彩霞越过香卉、小五子二人,也不等通报,径直进了正屋。
小五子咋舌道:“乖乖,这是哪位小姐吧?这么牛气?”
香卉嗤笑了一声:“什么小姐倒是位大姐儿,不过人家是二太太房里的红人……”香卉忽然想起姑娘说的那句话:有识货的人来鉴赏,说的会不会就是彩霞?
香卉忙吩咐小五子:“你先在廊下候着,待我去看看消息再说。”
小五子赶着“唉”了一声,就往廊下一站,可巧黛玉的鹦鹉正在那儿梳毛儿,见了小五子两眼直放光,脚上拴着金链子噼里啪啦的就往小五子脑袋上扇灰。
小五子还只当是个寻常的鸟儿,也没多想,伸出胳膊就撩了一下,那八哥儿何尝受过这等待遇,一人一鸟斗的这叫一个热闹……
不说外面如何,只说彩霞自一进屋就看见迎门挂着的白莲图。
彩霞细细的回想二太太描述的样子,和这个八九不离十,心下稍定,才款款的见了黛玉:“林姑娘好。二太太见姑娘晚上没用多少东西,打发我来,这个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姑娘尝尝。”
碧蝶接过红漆描金梅花的攒盒,打开给黛玉瞧。
黛玉心中轻笑:王夫人真是一刻也等不及,果然是不出自己所料,当下就派了人来打探消息。只是找的借口未免太过拙劣。
鸡油卷儿为卷制菜点,在贾家的饭桌上并不少见,当年的二奶奶凤姐儿最喜。打和离之后,连带着厨下也少做了许多。鸡油不但是上等调味品,还有一定的医疗保健之功。常吃鸡油可使头发长得油润光亮,碧蝶时常用剩下的余料给小丫鬟们打牙祭,长久以来,小姑娘们一个赛一个的水灵。
黛玉记得刚彩霞说这攒盒里的东西是王夫人娘家嫂子送来的,按照王家的用度,使的该是乌骨鸡,乌骨鸡入肾经,大补妇人,王夫人这么转手送给自己……难道是二太太染上了恶疾?
黛玉忙叫雁蓉搬小杌子,彩霞怎敢托大:“姑娘的好意彩霞领了,只是二太太那里事情多,一时半会儿离不了我。哦,姑娘用完了点心也不必急着还,我自会叫小丫头们过来取。”
彩霞今日的话尤其的多,而且机灵劲儿不输给袭人。黛玉心下凛然,能将二太太伺候的熨熨帖帖的人怎么可能会像别人说的老实木讷?
人不可貌相,说的果然是有道理的。
黛玉欲亲自送彩霞出门,对方在途经檀香书案前时刻意惊呼了一声:“林姑娘,这就是宝二爷口口称赞的白莲图吧?”
彩霞亲眼见了黛玉点头,这才满意的去了,出门的时候免不了遇见正和鹦鹉厮打的小五子,彩霞见是个半大的孩子也不甚在意,只以为是林家表少爷的伴读或是小厮,欠了身便回往前院。
黛玉直见彩霞隐没在尽头才转身进屋:“小五子一起跟进来。”
香卉见小五子满脑袋的八哥毛儿,气不打一处来,“不是叫你在廊下站着吗,惹那小祖宗做什么?”
小五子不知所措,小祖宗是谁?少爷?不对啊,少爷在屋子里好生生的呆着呢。
“这八哥儿是姑娘的心爱之物,如今叫你弄成了秃尾巴,小五子,你可真有本事。”
小五子的脸唰的一下子就白了,说起话来结结巴巴:“香卉姐姐,我,我不是成心的,是这,小祖宗先扇的我。”
小五子都要哭了,好端端的站在廊下等回话,这只鸟就是见不得自己的好,几次三番的从上面冲下来啄自己,小五子这才回手的,那八哥越斗越勇猛,狭路相逢,勇者胜……就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小五子垂头丧气的跟着香卉进了屋。
黛玉正站在檀香书案前昂首看画,正厅中伺候的全是林家的心腹。
“碧蝶,你领着表少爷回缀锦楼休息,将我说的话交代给晴雯。”
碧蝶领了命令,趁着夕阳尚未落山,拉着荣泽的小手去了紫菱洲。
黛玉又道:“雁蓉,你和香珊等人去院子里坐着,不准叫贾家的人靠近半步。”
一番吩咐下来,除去黛玉和小五子,屋中只剩下雪雁、香卉两个。雪雁关了正厅的门,香卉点着了十只大蜡烛,两个人小心翼翼的站在椅子上将那幅白莲图摘了下来,铺在书案上。
黛玉十指纤细,轻轻划过裱好的墨宝上,雪雁轻声道:“姑娘,这成吗?他们府上的三姑娘最善点评名家墨宝,四姑娘是丹青好手,就是宝二爷……他最早见到这画儿,要是被人看出来,岂不是要打草惊蛇?”
黛玉狠心道:“话虽这样说,但事到如今只此法或可有一线希望。”
小五子听的云山雾罩的,呆子一般站在那里。
他就见姑娘将好好的画儿按着边线裁剪了下来,那纸又厚又密,一剪下来,自然而然的打了卷儿。
黛玉笑道:“小五子,你且过来。”
小五子往前凑了几步,惴惴解释道:“姑娘,我不是成心的,我以后再也不敢撩拨那八哥儿了。”
小孩子吓得够呛,眼中似乎还冒着水雾。
黛玉“扑哧”一笑,“那天魔星也算是遇上了劲敌,往日里不是扇了这个,就是踩了那个,要我说,你做的好,看他它下回还敢不敢出手。”
雪雁趁机道:“小五子,姑娘虽不责怪你,但是有件事需要你承办,你若办得好,这才是你将功赎罪的好意。”
小五子迷茫的看着黛玉,黛玉轻轻将裁剪好的画卷交给小五子:“好孩子,你可有法子在旁人不发现的情况下将它带出贾府?”
第355章 拆画重裱偷梁换柱
小五子挠了挠腮帮子,忽然灵机一动:“姑娘,不如将画轴卷在我的身上?我娘给我做过一件又肥又大的夏袍子,明儿早我把它往身上一套,保管别人看不出端倪。”
黛玉打量着小五子并不甚壮实的小身板,再比量着画轴的大小,无奈的摇摇头:“它不必别的,一折便要受损,况且日头一天比一天炎热,我只怕你还没出园子的大门,画上的墨迹就已经晕开了。”
一旦晕开,哥哥想在画上表达的信息就要大大减弱,甚至会叫曹先生和沈大哥有所误会。
小五子想起了在外面吃麻团时,店家送的牛皮纸:“姑娘,外面有一种纸,又厚实又防油墨,只将这种纸裹在外面,保管不耽误姑娘的大事儿。”
雪雁见小五子信誓旦旦,便劝黛玉:“姑娘,要不咱们就试试,反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或许二太太不会留意到小五子这么点的孩子呢?”
黛玉听到“二太太”三个字,目光冷峻几分:“也罢,小五子,你这就去寻那牛皮纸,明早表少爷上学前来请安,我们就会将画轴给你准备好,能不能安然将其送出去……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小五子别看个字小,但是脑袋转的不慢,加上他们一家祖孙三代都效忠林氏,对黛玉的话自然是当成了圣旨一般:“姑娘就瞧好吧。”
待小五子出了门儿,黛玉忙叫雪雁、香卉二人准备笔墨纸砚。雪雁一边踩在小杌子上寻书架子格儿里的墨盒,一边轻叹道:“好在大爷的画儿用色极少,又寥寥数笔,若不然,姑娘想再临摹一幅又要闹腾到什么时候。”
黛玉嗔道:“虽是数笔,但是哥哥画艺精湛,远非常人能临摹出来,我也只能是尽力而为。”
几年前黛玉初到贾府的时候,丹青书画上的这些东西都是扬州带来的,行程匆忙,她又只当这是小事儿,时间久了贾家自然会替自己准备。哪里想得到王夫人总是有意无意的在小事上苛待黛玉,不过也难怪,连惜春这样的嫡出小姐,画画的时候也只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颜色。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黛玉初来乍到,如何能越过惜春去,又怕贾宝玉嚷嚷出去,给自己弄来些好的,叫惜春难堪,她便渐渐就收起了画具,时间一久,更少有姊妹知道黛玉也是个丹青中的好手。
哥哥接手家中俗物之后,黛玉还何须忧愁这个,早就有采买送来了大染,小染,着色这样的画笔几十支,纵然黛玉画到明年也是尽用了。好在此番又进贾府,雪雁一时勤快,将东西装的甚是齐全。
重重的画匣子往桌案上一放,占了好大一块地方。雪雁打开黑亮亮的盖子,伸手掏出石青、石绿、蛤粉、胭脂这四样,不好意思的说道:“姑娘恕雪雁愚钝,跟了姑娘这么久,眼界也就只这样了。”
黛玉惊讶的看着雪雁,欣然道:“看来我们雪雁也快成为个小画童了,寻的颜色又准又快,可不就是这几样,你去打水,叫外面候着人的照常做事,别叫贾家的婆子们看出异样。”
雪雁忙应声去了。
潇湘馆里灯盏辉煌,黛玉俯身在书案上细心勾勒着白莲的嫩叶,稍不留神,鬓角的碎发往下一坠,正好搭在悄然绽开的花瓣上。
“呀。”黛玉惊呼一声,下意识的抬头。雁蓉忙上来查看,悻悻然的拍着胸口查看道:“还好,还好,姑娘放心,那墨色并没晕开。”
黛玉眉头紧皱:“虽没晕开,但是刚刚颜色未干,线条便粗细不均,扎眼的很。”
黛玉一只手已经搭上了画纸,随时就要给其来个“开膛破肚”。恰这时,桌子上的钟摆子叮叮当当的作响,雁蓉劝道:“姑娘,巡院子的妈妈们要来了,要不,咱们就先应付应付吧。”
黛玉如何不知,林之孝家的是王夫人的又一心腹,彩霞能在稍早的时候来,黛玉相信,林之孝家的也不会轻易放过潇湘馆。
哥哥的画轴已然裁好,现在墙壁上空荡荡,万一林之孝家的巡过了怡红院,一进潇湘馆看不见它,就等于告知了王夫人。
想到这里,黛玉紧攥的指骨微微松开,耐下性子,重新提起画笔着色。
众人便见姑娘额上虚汗直冒,她们又急又气,只恨自己没本事,帮不得姑娘的忙。紧赶慢赶,黛玉终于忙完了最后一笔,将小蟹爪往笔架上轻轻一放,长长舒了口气。
“俗话说:三分画,七分裱,雁蓉,你以前跟着大爷也学过这样的手艺。我只将人和画儿交给你,务必在林之孝家的进来前弄出个模子来。”
雁蓉临危受命,忙道:“姑娘快歇着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别看雁蓉说的容易,但是她自己心里也没底。原大爷裱画的时候一半送去苏州最有名望的云天书院,那里的掌柜最爱大爷的墨宝,不但分文不取,还要亲自上手裱画,剩下的一般多是半成品,或是大爷私下送人的小幅,就自己去弄,身边伺候的丫鬟们打打下手,雁蓉那个时候也学了一些,跟着姑娘不敢偷懒,这个手艺多多少少捡起来一些。
今日裱画实在是条件苛刻,什么挣板、裱桌、晾竿一色皆无,只有几支排笔和棕刷,雁蓉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往上冲。
也不知林致远是有意还是无意,真迹上的裱画并未请宫里面的师傅,而是林致远亲力亲为,甚至连技法也大不如以前,不仔细打量绝看不出是林致远的手笔,雁蓉稍稍松了口气,指挥着香卉、香珊等忙前忙后。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雁蓉这么一侍弄,还真有几分那样的意思。
“姑娘,巡院子的人该来了,可是咱们已经来不及晾干,这可如何是好?”
单差最后这一步,雁蓉实在是无奈,不免急的是团团转。
黛玉披着单衣站在桌案前,细心的查检着每一个环节,沉声道:“已经有八成的相似了,林之孝家的是个外行人,咱们将屋子里的灯熄灭大半,她未必看的清楚,只等人一走,你们几个连夜晾干,时间上也还充裕。”
碧蝶个子高挑,她刚往椅子上一站,准备挂起来这幅白莲图,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林之孝家的领着查夜娘子们正进潇湘馆。碧蝶手疾眼快,将挂绳往墙上一勾,还不等雁蓉去扶,“砰”的从上面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