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合影,副市长何启章与市长助理千钟、市委办公厅副主任郝相寿及周森林等人在第一排,陈虎站在何启章背后。照片上方印有“特大套汇案调查小组全体工作人员会影”字样。
陈虎想起三年前与何启章的初次遭遇。当时,他是科长,何启章是市财政局长。
会议室里长条桌围着二十多人。千钟、周森林、何启章坐在中间,陈虎坐在边倒。
周森林主持会议:“同志们,特大套汇诈骗案第一次碰头会现在开始。首先请市长助理千钟同志代表市委作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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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钟摆手说:“不要指示指示的,我们还是少说一些空话、套话,多办一点反腐倡廉的实事。既然是碰头会,三家兜兜情况再说。周局长,主持会议可是你这个反贪局长的事哟。”
“好,那我先介绍一下案情。经过前一个时期的调查,已经基本摸清了案件的来龙去脉。案犯易新,是财政局分管外汇额度的科长,他伙同外单位两个人,私刻国家外汇管理局中央财务处公章,盗用市财政局外汇额度调拨单,虚报作案十六起,从国家金库套汇额总计六千万美元,转手倒卖获利人民币一千二百万元。案件之所以侦查顺利,与财政局局长兼党组书记何启章的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办案人员住、吃在财政局招待所,何局长又给派了两部专车,四部专线电话。在此我代表反贪局对何局长表示感谢。”
何启章站起来说:“应该的,不值一提,我们应感谢反贪局才是。反贪局进驻财政局,给了我们极大的鞭策呀!我们要向你们学习。”
周森林说:“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下面由陈虎陈科长,汇报此案一些尚未搞清的问题。”
陈虎站起来,第一句话就引起了会场不安的气氛。“何局长是案犯所在单位领导,积极配合我们调查,可能对早日破案有很大帮助。但我认为,依据司法机关独立办案的原则,在案情调查期间,何局长应该回避,这样更好一些。”
何启章微笑着站起来,“陈虎同志提出让我回避,我个人没有意见,我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查嘛!作为财政局党组书记兼局长,第一次碰头会不来,就是不尊重诸位领导和同志们,反腐倡廉是全党大事,坚决支持,全力配合。我现在就可以走,但我保证,对专案组的支持将一如既往。”
何启章拿着皮包要离座,市长助理千钟急忙按住他的手说:“何局长,坐好,坐好,个别人的提议只是一种看法,个人的看法而已。我看会议是不是照常进行?何局长是市委委员,有权利列席会议。我们是党领导下的办案嘛。”
陈虎固执己见,“我还是觉得何局长在场不太合适。”
周森林不满地瞪了陈虎一眼,“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你不过是个科长,说话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在座的哪一个不是你的领导,就你有原则性,我们都成了没原则的人啦?你说吧,出了事我负责。”
陈虎无可奈何,打开卷宗,“好,我汇报。案情虽然已基本查清上易新所贪污的赃款还有三百五十万元没有下落。据易新交待,三百五十万元他给了一个姓何的港商。为了核查真相,我建议赴香港找姓何的商人谈谈。”
周森林诧异地问:“你要境外取证?”
“对,境外取证,我们不能让三百五十万元没有下落就草草结束侦查。”
“再研究吧,你继续说吧。”
几个重要的线索和疑点陈虎设在会上说,他留了一手:你不让何局长回避,那我回避他好了。
陈虎放了照片,把卷宗放回文件柜。
他捏着刀疤沉思。
“11。2”案胜利结案,易新与另一名主犯被执行死刑,一名从犯判处无期徒刑。
陈虎在医院病床上得知易新已被执行死刑,愤怒地把药片朝病房窗玻璃砸去,溅得七零八落,玻璃纹丝没动。案犯已死,那三百五十万就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迷。
没办法,他已离开“11。2”专案组。在离开的当天晚上,大约十一点多钟,他骑自行车回家,在立交桥下被后须突然啤上来的一辆摩托车撞翻,车的颜色、牌号,他都没有看清便昏死过去,被行人救起送往医院,才知道自己左脸被切开三寸多长的口子。
他被送进了医院。
何启章带着万宝路烟和水果与用森林局长一起到医院看望。
刚刚拆去纱布,三寸多长的刀疤永远刻在了陈虎的脸上。
周森林心痛地说:
“这是成心跟咱们过不去,抓住他,非碎尸万段。”
何启章把削完的苹果递给陈虎,慢悠悠地说:“陈科长,这显然不是一般车祸,是蓄意报复。要是车祸,撞倒人一跑了之,不会专门下车在你脸上留下个记号。真是丧心病狂。你看会不会是与‘11。2’案件有关的人干出来的?”
陈虎想抽烟,用打火机点烟时打了两次,没敢点燃。周森林给他点上烟,“小陈,抽吧,你是‘11。2’专案的有功之臣,我跟护士打了招呼,反正病房就你一个人,一天允许你抽三支。英雄嘛,来点特殊照顾也是合理的。告诉你一个喜讯,‘11。2’专案组获集体二等功,你出院,就不再是科长,是正处长了。”
“祝贺你,陈处长。”何启章伸出手。
周森林笑着说:“小陈,我看你们互相祝贺吧,何局长现在是咱们的父母官,常务副市长啦!”
“真的?”陈虎疑惑地问。
“把年富力强的干部提到领导岗位上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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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虎伸出手:“祝贺你,何副市长。”
“同喜,同喜,”何启章拍着陈虎的肩膀。“今天我刚到市政府报到,就先来看咱们的英雄,对不对,老周?”
周森林笑着说:“对呀,何副市长是专程来看你的,这面子大哩!”
“谢谢。市长忙,就别在我这儿瞎耽误功夫了。”
何启章刚走,周森林便埋怨说:“小陈,你对何副市长的态度可成问题,从前他和我平级,现在人家比我高一级,是副部级了,在市里是第四把手。人家协助侦破‘11。2’大案,上上下下都很满意。你年纪轻轻的,只有尊重上级,才会前程远大,不像我,糟老头子一个,没什么奔头。”
“周局长,那三百五十万……”
“‘11。2’案已经封卷,你还操那份闲心干什么。大案要案堆积如山,伤好了,你赶快出来给我练活。”
往事回忆使陈虎心情更加抑郁。他早已不相信真理必胜这类的空话,太多的丑恶或公开或隐蔽地操纵着许多领域。
陈虎关上录像机,拿起电话,拨通电视台总编室。
“市电视台吗?请总编室负责同志接电话,我是反贪局陈虎。”
总编室王主任接电话:“我是王庆升,你有什么事?”
“我们需要何启章常务副市长到任之后,他所参加的视察、会议沙十事活动等各方面的新闻资料。你们有吗?”
“有是有,但要一条一条地找,然后编在一起,很费事。有用吗?”
“这些资料可能会对办案有用,麻烦你们给汇总一下,需要多少时间?”
“两三天吧。文艺晚会有何市长的,也要吗?”
“也要。拜托了,到时我自己去取,再见。”
这些公开的新闻资料会有什么用,陈虎说不清楚,但他相信顺着蜘蛛网就能找到蜘蛛。这张网既然是蜘蛛精心编织起来的,何启章就不可能不用这张网。
陈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稿,这是他应一份法学杂志之邀写的文章,标题是(建立独立的反贪机构的设想)。他在文中大胆地提出了把反贪局从检察院分离出来,直接属于国务院;反贪机构对国家负责,各省市的反贪局由国家反贪总局垂直领导;以避免各级政府对反贪局的干扰,行使独立办案的职权,这样才能有效地监督各级党政干部并杜绝腐败。他在文中还援引了古代的监察官员直接对皇帝本人负责的体制。文章被杂志社退回了,认为不合时宜。
他翻开了几页,走到碎纸机前,把文稿塞进切口。他用了十几个不眠之夜写出来的文章从碎纸机出口出来,变成了纸条。
他并不懊悔,反正思想并没有被碎纸机绞杀成纸条,需要的时候,随时从大脑下载。
他回到办公桌前。
陈虎打开电视机,(午间新闻)的节目时间到了。只要时间允许,他不放弃收看从中央到地方的所有新闻节目。
“各位观众,现在是本市午间新闻。首先播送新闻提要,市委书记中央委员焦鹏远接见出席全国劳模会议的本市代表。市委书记中央委员焦鹏远会见香港华大集团总裁谢力夫先生一行。市委书记中央委员焦鹏远、市长助理千钟到贫困山区慰问……”
陶素玲提着塑料袋进来,俏皮地说:“还说你请客呢,看起电视来了。”
陈虎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
陶素玲从塑料袋里拿出两个盒饭,放在桌上,凑过来看电视。
电视画面上市委书记中央委员焦鹏远、市长林先汉、市长助理千钟。办公厅副主任郝相寿等在主席台就座,台下是公交系统千余名职工和劳模。
焦鹏远说:“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出席全国劳动模范代表大会载誉归来的同志们表示热烈祝贺!……”
陈虎踢了下陶素玲的脚,“你仔细看主席台,发现什么毛病没有?”
“有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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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看见,他们一个个脸都绿了,笑得也不自然,你看焦书记是不是明显地瘦了?”
陶素玲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说:“也许是灯光不好造成的吧?”
“笑得不自然,也是灯光造成的?我看他们是强打精神。”
“你们检察官的眼睛就是毒。焦书记脸是不是绿,一会儿就知道了,我们不是要汇报吗。”
电视画面上,焦鹏远与千钟来到贫困山区,市电视台记者美女宋慧慧手持麦克风随行采访。
“这个美女宋慧慧,风度不错。”
陶素玲嘲弄地一笑,“你喜欢她啊?”
“我说美女宋慧慧风度不错,并没说我喜欢她。”
电视画面上,美女宋慧慧把麦克风举到焦鹏远嘴前说:“焦书记,连这次,您是三次下贫困山区了,请您谈谈感想好吗?”
“我最深切的感觉是,贫困山区脱贫致富,必须抓两条路的建设,一条是具体的公路,要把山区的产品运出去,把山里需要的物资运进来。另一条是抽象的公路,也就是信息公路,要与市区、与全国、甚至与全世界沟通信息。”
“玲玲,你要与美女宋慧慧接触,她应是个知情人?”
陶素玲不解他说:“她怎么就是知情人?”
“你没看焦书记出国、何启章出国,都带她一块去。”
“等你熬上市长当当,你也可以带来小姐出国访问呀,只怕等你当上市长,人家早人老珠黄啦!”
陈虎把电视频道调到中央电视台的(新闻三十卅节目。那里正在播出某省委领导班子学习江泽民总书记反腐报告的新闻评论。
陈虎专注地听,捕捉最新的信息,思维也跟着敏锐起来。
“你注意到没有,本市新闻和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还有(新闻三十分),有什么区别?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陶素玲闪着大眼睛,“有什么门道?我又不是研究新闻的。”
“你就是炸油饼的,也得关心时事,不然油饼都卖不出去。”
陈虎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
“去,把门关严。”
陶素玲走到门旁,用力推了推,回到桌旁。
“神秘兮兮的,你要说什么?”
“自何市长出事后,从焦书记到一般市委委员频频在市新闻节目曝光,今天接见,明天发奖,后天大会,出现频率从来没有这么高过。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呢,竟然连一条我市的新闻也没摇过。以往,每天差不多都会播一条,有时甚至两条。你不觉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还是不太明白。”
陈虎摸着刀痕说:“你这个国政系的毕业生最应该注意新闻。中国的报纸、新闻、电视,学问大啦!谁的名字排前,谁的名字排后,谁的活动用几号字见报,发表在第几版,以及电视新闻的出场频率,是否用半身、近景、特写,都是政治气候的直接反映。关起门来说,我觉得中央对焦书记已经有了看法,当然从目前掌握的情况还不能充分说明这点。但你要是会看新闻会看报,就能感觉出来一点东西,感觉到微妙的变化。也许这就叫政治嗅觉吧。”
陶素玲不服气,“你又不是政客,琢磨这些,有用吗?”
陈虎的右手中指轻轻抚摸着脸上的刀疤,这下意识的动作似乎能帮助他捕捉灵感。他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