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气得跺脚,朝土炕上看去,只见李元芳靠在炕上,干脆连眼睛都闭起来了,好像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女子无计可施,扔下手里的面具朝门外就走。来到门口,她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扯下自己脸上的面具,狄景辉只觉眼前一亮,一双幽深的碧眼直入他的心尖,“嫣然……”狄景辉喃喃着,霎时便愣在原地,整个人都痴了。胡人女子被他看得脸上红晕泛起,低声嘟囔道:“喂!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面具的来历了吧?”狄景辉哪里还能答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死盯着那双勾去他魂魄的眼睛。胡人女子的脸越来越红,连脖子跟都热起来了,她咬了咬嘴唇又往外走,狄景辉在她身后大叫:“你……别走!”
“干什么?”年轻女子只好又站住,等着狄景辉的下文,狄景辉张口结舌地愣了半晌,才问出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女子被气乐了,娇嗔道:“你这汉人,不仅没用,而且是个傻子!”“他平常倒不是这么傻的。”李元芳本来都已经躺下了,这会儿又慢慢坐起身来,懒洋洋地看着门口的两个人。狄景辉听见了他说话,随口问道:“咦?你还不睡?”李元芳苦笑道:“我确实很想睡,可是你们俩这么吵,我怎么睡得着?要不,还请二位移步屋外慢慢攀谈,如何?”
胡人女子“扑哧”笑出了声,脸上顿时春光灿烂,明艳如花。狄景辉本来稍稍恢复了点镇定,此刻看到她巧笑嫣然的样子,马上又呆住了。李元芳看着他的呆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对那胡人女子道:“还是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这面具是一个汉名叫做梅迎春的突厥人赠送给我们的,他的真名,我们也不知道。”
“梅迎春?!”胡人女子欢喜地嚷起来:“他是我的……”她突然用手掩住口,俏皮地眨眨眼睛,嘟囔道:“啊,他没告诉你们真名,那我也不能说。”李元芳点头:“嗯,随便你。”女子眼珠一转,笑着问:“你们这几个汉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和我……啊,梅迎春碰上的?他为什么要给你们这个面具?”李元芳再叹了口气,对狄景辉道:“狄景辉,我真的撑不住了,讲故事还是你来吧。”
“哦!”狄景辉如梦方醒,赶紧定定神,清了清嗓子道:“这个,说来话长得很。在下狄景辉,他叫李元芳。还请姑娘先赐芳名,大家好称呼,然后我慢慢对你说。”胡人女子笑道:“呸!我还有事呢,没功夫和你们聊天。你们方才说武逊校尉去伊柏泰了?”“是啊。”“嗯,那我要走了。”胡人女子扭头就往外走,狄景辉赶紧跟出去,就见她轻盈地跳上等在外头的一匹栗色骏马,一拨马头就朝荒原上跑去。狄景辉冲着她的背影嚷:“喂!你……还来吗?”话音尚在原野上回荡,那一人一马早已绝尘而去。
第一卷:暗夜迷情 第九章:黄雀 (10)
狄景辉低下头正自懊丧,耳边突闻马蹄得得,抬眼一看,那片红云再度闪现在眼前,只听她清朗甜美的声音响起来:“我叫蒙丹,梅迎春叫乌质勒,他是我的哥哥!我……在伊柏泰等你们!再见!”
其后的一整天里,狄景辉犹如掉了魂一般,除了神思恍惚地冲着大漠发呆,就是不停向远处张望,自言自语地抱怨武逊怎么还不来接他们。李元芳一直睡到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才醒过来,就看到韩斌趴在自己的身边发愣。他在炕上坐起身来,看到韩斌额头上的肿包消了不少,便对韩斌微笑道:“怎么了?斌儿,为什么不高兴?”韩斌吐了吐舌头:“这个地方只有沙子石子,没啥可玩的,我好无聊。”李元芳问:“哦,狄景辉呢?他在干什么?”韩斌一撇嘴:“他呀,在发疯!”
话音未落,狄景辉像阵风似地刮进土屋,看见李元芳醒了,便大声嚷起来:“好啊,你总算醒了!你看看,天都要暗了,那个武逊怎么还不来接我们?这样子今天如何到得了伊柏泰?!”李元芳皱了皱眉:“你小声点行不行?我的耳朵又没有聋。”狄景辉气呼呼地往大树桩上一坐,嘟囔道:“叫又如何?反正这里也没旁人听得见。”李元芳留意观察着他的神情,嘲讽地笑道:“你就这么想去伊柏泰?”
狄景辉眉毛一挑,哼道:“怎么了?走了几个月不就是为了到伊柏泰吗?好不容易近在眼前了,还在门外转悠,白白浪费时间!”李元芳沉默不语,狄景辉等了半晌,不耐烦地道:“你能不能说句话?你到底在想什么?”李元芳从炕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朝荒原上眺望着,沉声道:“我认为武逊不会很快来接我们去伊柏泰的。”狄景辉一惊:“什么?这……不会吧。他走时不是说得好好的?”
李元芳指了指树桩桌上那个大包袱,道:“如果他一两天里就会来接我们,就不用留下这么多东西了。给我们这些东西,似乎是打算让我们在这里过上几日。”“啊?”狄景辉这回真的震惊了,他下意识地碰了碰手边的包袱,紧锁双眉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武逊……看起来还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他怎么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李元芳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想,他可能有什么顾虑。而且我觉得,他对我们一直有些成见。”
狄景辉沉着脸想了想,突然冷笑道:“他对我们有成见?是对你有成见吧?哼,你对人家老端着个落难将军的架子,傲慢得紧,如果我是武逊,我也不舒服!”李元芳横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端架子了?你瞎说什么?!”狄景辉冷“哼”一声,道:“我没有瞎说。你这一路上和武校尉说说笑笑过吗?就一直拉长着张脸,好像别人都欠了你似的。你这么对我我都忍了,毕竟是我狄景辉连累你在先,可你这样对别人,就不能怪人家不服气!”
李元芳被他说得愣住了,过了片刻,才冷笑道:“在这种处境之下,我不懂有什么可说可笑的。”狄景辉立即反唇相讥:“你落到这种处境,当然没什么可说可笑的,最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有多冤多苦,让世上的每个人都为你鸣不平!”李元芳恨恨地道:“我不冤,来塞外戍边本就是我的心愿,我也不苦,这样的日子我从小就过惯了。倒是你这位宰相大人的贵公子,向来都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就算是当了流放犯,也比天下所有的流放犯都舒服一百倍……”狄景辉不等他说完,就嚷起来:“我不舒服!是谁说了见到庭州刺史以后就能把我安排妥当的?我倒不知道,在大漠里面住土屋喝臭水吃干饼就叫做安排妥当!而且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到什么时候?哼,真是太可笑了,你最好不要弄到把我们饿死渴死在这个大漠里面才好!”李元芳气得脸色煞白,咬了咬牙,半晌才道:“是我没办好事,让狄三公子你受委屈了。不过你放心,就是我死也绝不会让你饿死渴死在这里。”
二人吵了个不欢而散。狄景辉坐在屋里生闷气,李元芳跑到茅屋旁去查看骆驼和马,他立即发现那峰原本就很衰弱的老骆驼快不行了,它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嘴里呼出难闻的臭气,两只大大的棕色眼睛半开半合,眼神暗淡无光。李元芳去茅屋里抱来些干草喂它,它啃了几口就停下来,继续躺在地上喘气。韩斌一直跟在李元芳的身边,看到老骆驼这个样子,也很难过,嘟囔着问:“哥哥,它是不是要死了?”
李元芳想了想,让韩斌去取那个被自己擦干净的铁锅,盛点清水来给骆驼喝。韩斌很快就端来了一锅的水,放在骆驼的面前,它立即把鼻子和嘴都浸到水里,拼命地喝起来,没一会儿就把铁锅里的水全都喝光了。韩斌咽了口唾沫,轻声道:“原来它是渴坏了。”骆驼喝过水,又曲起两条前腿开始嚼起干草来,似乎精神好了很多。李元芳让韩斌也同样去端了锅清水给马喝,很快这两匹牲口都恢复了活力,边吃草料边打起响鼻,韩斌看得开心,摸着它们的身子咯咯笑起来,叫着:“原来你们也不要喝咸水啊,坏家伙!”
李元芳来到土屋里,检查盛着清水的木桶,只剩下半桶了。他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结果毋庸置疑,这些水最多只够他们这三个人和两匹牲口支持两天了。李元芳突然觉得心脏猛跳,似乎面对千军万马他都没有过这样紧张过。假如武逊后天早上还不出现,难道他们就真的要渴死在这个大漠中了吗?正想着,狄景辉也来到木桶边,探头看看桶里的水,脸色也变得更难看了,扭头便走。这天晚饭他们吃的仍然是用炕火烤热的馕,连韩斌都没有再叫嚷着要吃煮面条。
夜幕降临的时候,李元芳还像前几天一样点起篝火,天气终于出现了逐渐转暖的征兆,这天夜间,李元芳感觉大漠里似乎不像前些天那么严寒了。和昨夜尤其不同的是,整个晚上他的头脑都异常清醒,丝毫没有倦意。他反反复复地想了很多对策,但始终找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摆脱目前的困境。留在这里,那个武逊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离开这里,他们没有罗盘、没有指南针、没有地图、没有向导,在这四顾苍茫,根本找不出方向的荒漠上,他们能往哪里去?李元芳从来不曾对死亡产生过恐惧,但只要想到狄景辉和韩斌也有可能死在这里,而原因正是由他自己的失误和无能,李元芳心中升起的恐惧和绝望便几乎使他窒息了。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坐以待毙,总要做些什么,想办法找出一条生路……
第一卷:暗夜迷情 第十章:转机
洛阳城中一共有三个大集市,其中最大的便是南市,面积大约有四个普通里坊那么大,其中聚集了各式商行百多种,铺户几千家,大小商贩更是不计其数。每天从早到晚,南市中都是人头济济、摩肩接踵,那热闹兴旺的景象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洛阳是大周的都城,因而集市中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除了汉人之外,还有许多来自各地的异域人士,这些人样貌打扮奇特、举止行动异于普通百姓,说起话来怪腔怪调的更是有趣,不过洛阳的百姓们见多识广,可不会对他们另眼相看的。这些异邦人士在集市中往往以各自的族群相区分,在某一块固定的区域内聚集,用极具特色的商品来招揽眼界颇高、而又喜好新奇事物的神都百姓们。同时,他们自己也在这个聚集地中互通信息,老乡们彼此相携共助。
此刻,梅迎春就意兴阑珊地走在南市中突厥商贩聚集的区域里,满眼都是同族人的面貌和装扮,满耳也都是熟悉的突厥语言,恍惚之中,竟以为是置身于葱岭之外的突厥“巴扎”。有唐以来,突厥与中原的交流就广泛且深入,突厥商人在中原做的买卖也是五花八门,但是其中最有名气的却是两样十分特殊的产品:马和奴隶。说起突厥马,世人皆知那是马中最优秀的品种。有书载:“突厥马技艺绝伦,筋骨合度,其能致远,田猎之用无比。”一匹上好的突厥马,可价值千金,所以不少突厥人都在中原以贩马为生。至于突厥奴隶,则大多来自于各次战役中的俘虏。因突厥人吃苦耐劳,尤其擅长养马驯马,很多中原贵族富豪,便买下这些突厥俘虏作为家奴,久而久之,拥有突厥奴隶成了大周显贵们的时髦,突厥奴隶的买卖也渐渐成了气候。
这两类商品汇集在一处,在突厥“大巴扎”中形成了非常奇特的景象。隔三差五地便是一堆人聚拢在一起,围起来的圈子里要不是几匹神采飞扬的高头大马,要不就是若干垂头丧气的男奴女奴,相马的和挑人的,各自都忙得不亦乐乎。这种情形其实在塞外也不少见,梅迎春见怪不怪,只是一路悠闲地逛着。
许是梅迎春的气质相貌确实不同凡响,作为同族的突厥人比汉人更能感知到他那不怒自威的王者气概,只要他走到哪个小圈子,那里的人们便很自觉地为他让出个缺口来,使得他可以随意自在地将“巴扎”上的“商品”逐个鉴赏过来。看了一圈,梅迎春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以突厥民族驰骋草原大漠的豪情与雄壮,来到这中原腹地,却只能将自己的骏马为汉人的坐骑,将自己的男女为汉人的仆役,难怪被汉人蔑视为野蛮的民族。于是,梅迎春又在心中暗暗重复了一遍自己过去十多年游历各地后所形成的一个坚定的信念:总有一天,他突骑施乌质勒王子要将自己的部族带入和大周一样昌盛的文明,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和牺牲。
梅迎春正慢悠悠地逛着想着,不知不觉身后跟上了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突厥人。梅迎春心说来得正好,便朝拐角处僻静无人的地方走去。小个子心领神会,紧紧跟上。刚拐个弯,见左右无人,梅迎春猛一回身,那小个子才转进来,登时吓了一大跳。梅迎春背着双手,冷笑道:“怎么?有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