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哦?你是不是也应该问问李元芳他自己的意思?”
“不必了。微臣心里有数。”
武则天摇头道:“怀英啊,你这个请求恐怕朕不能答应你。李元芳是重臣,朕还要用他呢。朕不会准许他辞官,朕也不会准许他与你共同返乡。”
狄仁杰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不,他告诫自己要冷静,定定神,再次开口道:“陛下。狄怀英是大周的臣子,李元芳是大周的将军。我二人的生和死都是陛下的,也是大周百姓的。为了陛下和大周,我们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然今天老臣有这一请求,实在是因为邗沟案中,元芳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这次返乡,老臣想趁机带他去修养,并州还有老臣相识多年的名医,可以为他调治。老臣可以保证,一旦元芳身体复原,老臣即令他回返神都,为陛下效力。”
“怀英,你自己不就是大周朝的国手,为李元芳治伤何须另请名医?”
“陛下圣明,应知医者不治至亲之人。”
武则天一愣:“哦?怀英你……”她沉吟着,终于点头道:“都说你将李元芳视为己出,今天看来还真是舔犊情深哪。如果朕再不答应你,倒显得朕不通人情了。好吧,就让李元芳随你一同返乡吧。不过,朕有个条件,三月后李元芳必须回京复职。在这三个月中,暂时保留其检校千牛卫大将军之职,但免去一切实际职务,停发俸禄,官凭上交卫府。待三月返京后再另行驱处。”
“臣代元芳谢陛下隆恩。”
“怀英啊,再过两个多月就是新年,又恰逢你的寿辰。回乡好好庆祝一番吧,朕到时候自会有厚礼相祝。好啦,你去吧。”
狄仁杰跪倒在地,含泪叩头:“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虽肝脑涂地无以回报。老臣去了。陛下您要千万珍重,珍重千万啊。”
武则天缓缓离去,狄仁杰仍然跪在那里,跪了许久,几缕白发从帽沿下探出,在秋风中抖抖索索,他低着头,一片枯叶飘飘荡荡地正好落在他的面前。狄仁杰这才摇晃着站起身子,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凉和空荡,一阵鲜明而不祥的气息,让他在一瞬间竟有些晕眩。他第一次不敢肯定,自己今天的言行究竟是对还是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没有时间周密思考,几乎完全凭借本能做出了判断,并且下了赌注,可是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将是怎样的一局棋,棋枰的对面又是谁。
“回去,该回去了。”
狄仁杰慢慢步出天津桥时,天色都有些擦黑了。狄春迎上前来,将他扶入马车中,一边吩咐起行,一边嘟着嘴道:“老爷,下回小的能不能不穿这件袍子啊?您看我在这里候了您一天,就让人当怪物瞧了一整天。”
“什么?”狄仁杰一愣,看清楚狄春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羽缎锦袍,忽然大笑起来:“好啊,不用穿,以后再也不用穿了。狄春啊,回去后你就把它烧了。”
“是!老爷!”狄春响亮地答应着,高兴极了。自从上回老爷连赢三局双陆,从张昌宗身上赢下这件武皇钦赐的集翠裘后,每次进宫就让他狄春穿着这个袍子,实在把他腻味坏了。总算今天老爷心情好,以后可以不用受这个罪了。“老爷,小的回去就把它烧了,这袍子上一股子又甜又酸的怪味,烧了才干净!”
前传:并州迷雾 第一章(III)
洛阳,狄府。
夜深了,二更已敲过。狄仁杰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却安静地没有一丝声响。狄仁杰埋头翻阅着面前的公文,并不时停下来思索着。一杯香茶递到了他的手边,狄仁杰伸手端过来喝了一口,并不抬头,只微笑一下道:“元芳,今天回来就没看见你。现在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李元芳道:“大人。下午圣旨来过了。卑职接了旨就去卫府交割,张环他们硬拉着我喝饯行酒,刚刚才散。”
“哦?这么快。圣旨怎么说?”
李元芳疑惑地瞧瞧狄仁杰,道:“圣旨说陛下已经准了大人致仕返乡,即日启程。并命卑职即刻遣回卫队和军头,官凭交还卫府,随行伴护大人回乡。大人,这些您都知道了吧?今天皇帝就是为了这件事召您进宫的?”
“嗯。皇帝确实是为了这个召我进宫的。那么,现在我倒想问问,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我?大人和皇帝商量好的事情,我能怎么看?大人,您年事已高,本不该再太过操劳。这回皇帝开恩准了您致仕,您就高高兴兴地回家咯。”
“我自然如此,那么你呢?”狄仁杰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起步来。
李元芳低着头,目光跟随着狄仁杰的步子,轻声道:“大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狄仁杰一转身,注视着李元芳的眼睛:“胡说!你是朝廷的千牛卫大将军,又不是我狄仁杰的私人卫属。你的职责在朝廷,在大周,而不在我狄仁杰!”
李元芳道:“大人,今天卑职已经交出了大将军的官凭,此时此刻,元芳已经不是大周朝廷的大将军了。元芳跟随大人这么多年,看得十分明白。所谓权位,予取予夺,本都是朝廷的一句话。为国效力是军人的本分,也是元芳的心愿,但却不是为了当什么大将军。在元芳看来,保护大人,协助大人,就是为国效力,绝不单单是做您的个人卫属。因此大人需要元芳一天,元芳就为大人效力一天。哪天大人不需要元芳了……元芳自会向朝廷请命去镇守边关,有朝一日为保家卫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才是元芳理想的归宿。”
狄仁杰的心颤了颤,李元芳平日里略显沉闷,很少如此剖白心意,他今天这是怎么了?朝他看看,却是一脸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话也没有说过。狄仁杰狠了狠心,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形势所迫,今天少不得再逼他一逼,便道:“元芳,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以今天你我的身份,不论做任何的决定,都必须要详加斟酌。我要求致仕归乡这么多年,圣上始终不准,为什么今天突然就准了呢?这背后的原因你想过没有。还有,过去圣上也曾恩准我以闲官身份在五平奉养,并特封你检校大将军职伴我身边。可是这一次,陛下根本不允许你与我同行的。是我几番恳求之下,她最后才答应你随我归乡三个月,还要免去一切实际职务。这又是为什么?”
李元芳愣住了。
狄仁杰瞥了他一眼,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回答,便继续说下去:“我们办完邗沟覆船案回京已有月余,皇帝虽有褒奖却始终未曾亲自召见过你我。这完全不符合她的个性。当今陛下的精明谨细本就世所罕见,对于像盐铁漕运这样的国家大事,她从来就是事无巨细亲自过问的。然而最近这段时间以来,陛下疏于朝政懒问世事,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卑职听说陛下近日来龙体欠安,所以无法过问朝政。”
“哼,龙体欠安!今天我见到皇帝了,她的精神好的很哪。”
“大人,您到底想说什么?”
“元芳啊,别着急,来,坐下。”狄仁杰亲切地拉着李元芳坐在自己身边,突然换了个话题:“今天张环他们拖你喝酒了?”
“是。”
“那你有没有吃亏?”
“怎么会?!就他们几个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打架打不过我,喝酒也喝不过我。”
“呵呵,不错,不错。呃,我怎么闻不到酒气?”
“大人!卑职一回来就去更了衣,才到您这里来的。卑职怎么能让酒气薰污了您的书房。”
“咱们的李大将军果然是精细啊。”
李元芳朝狄仁杰笑笑,道:“大人,您就别光顾着打趣我了。您再这么兜圈子,我的头都疼起来了。”
狄仁杰道:“唉,你的身体还没有复原,本就不该喝酒,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事,大人,您还是说正事吧。”
狄仁杰长吁一口气,正色道:“元芳,你我心里都明白,皇帝疏于朝政并不是因为身体有病,而是因为她越来越沉迷于男色嬖宠而无法自拔。今岁以来,她先后授封张氏兄弟侍郎位和将军衔,又建控鹤府,广揽天下男色。而她这样做,无非是对年华老去的恐慌和盛隆威严的眷恋。你知道吗?元芳啊,作为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老人,有些时候,我尚可以理解她。但作为臣子,我却无法认同她的行为,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人,她是当今的皇帝!她的所有行为都会给朝廷,乃至整个大周带来深远的影响。她实在不该如此放纵自己的欲望。如今,二张拜将封卿,仗势欺人狐假虎威,做出了许多令人齿冷的可耻行径。更可恨的是,他们在原来就纠结不清的李唐和武周的矛盾中,添加了又一股势力,使得局势更加纷繁复杂,混沌不清。再加某些想趁渔翁之利的人,纷至沓来,妄图从这趟浑水里面取到各自的利益。今天的大周形势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凶险啊。”
“大人,那二张只不过是面首而已,难道他们会对光复李唐产生不利的影响?”
“元芳啊,面首又怎么样?史上不是没有从面首出身最终窜夺权位的例子。而且,正因为他们是面首,无才无德,没有任何根基,一切的荣华富贵都是蒙皇帝的恩宠,而当今的皇帝又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所以他们才会更加焦虑更加急迫地要取得权力。他们的心里很清楚,如果不趁着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巩固他们的地位,那么一旦皇帝濒天,等待他们的恐怕是比死亡还要恐怖凄惨的命运!元芳啊,种种迹象都表明,最近这几个月来,这二张四处钩连,招兵买马,加紧活动,似乎正在酝酿一个庞大的计划。而今天发生在你我身上的事情,应该正是这变化的一部分。”
“大人,您是说:是这二张促使皇帝准您致仕归乡的?!”
“暂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这样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终于下定决心让我致仕,一定与最近朝廷里这些势力的此消彼长有着密切的关联。过去这些年,皇帝对我不是没有猜忌没有顾虑,但是根本上她还是信任我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不允许我致仕,甚至在我辞官五平时,她也依然允许你陪护我的身边。因为在她的心里,始终还是相信我能够为她分忧,而你又恰恰是我最得力的臂膀,故而这些年来她对你也一直恩宠有加。当今皇帝是个十分多疑的人,最最忌讳的就是大臣之间钩连朋党。因此我行事一直十分谨慎,从不与朝中的其他重臣交行过密。但是元芳你说说,你这个千牛卫正三品大将军,真正的朝廷重臣,这么多年来一直陪伴在我的左右,算不算我的朋党呢?”
“大人!”李元芳急得“腾”地站起身来,狄仁杰当作没有看见,继续往下说:“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对你我又忌又恨,但就是因为皇帝的信任和庇护,谁都奈何我们不得。也因此,我们二人才有了这长达十多年的缘分啊。但是今天,皇帝第一次表示了要把你从我身边调开的意图,这只能说明今天皇帝对我的忌惮超过了信任!她不仅要我离开洛阳,离开这个旋涡的核心,她还要我失去你这个臂膀,要你独自一人来面对这风云诡谲的政治斗争!所以,我才更不能答应皇帝把你一个人留在洛阳!”
李元芳的脸上,此时的冷峻刚毅取代了方才的困惑神情,他向狄仁杰微微欠了欠身,轻声道:“大人,都是元芳不好,是元芳连累您了。”
狄仁杰摆摆手。
李元芳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大人,卑职只是一介武夫。虽官拜检校千牛卫大将军,但从不统领府兵,也没有实际的权力,一旦离开了大人,以卑职看来,在旁人的眼里,卑职未必是大的威胁。卑职今天接过圣旨后就已拿定主意,三月后回神都时就会求陛下遣我去塞外服役。不论是漠北还是朔西,卑职就去那些最苦最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卑职觉得,这样做陛下应该不致再忌惮于我,卑职也可以了却多年的心愿。”
狄仁杰厉声道:“你想的太简单了!元芳啊,过去这十年来你跟着我可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啊。对这些人来说,你我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后快。过去他们不敢动手其实不是因为你我,而是因为皇帝。今天的变故对他们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皇帝不再信任我们。那么,要罗织若干罪名,将你置于死地恐怕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当年我就是这样被构陷入狱的。而我如果不是先屈意认罪,再施计托书皇帝上阵冤情的话,恐怕早就死在了例竟门内了。但是元芳,以我对你的了解,只怕你是绝对不肯委曲求全,甚而不屑于申诉自保……我说的对吗?”
李元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狄仁杰。
狄仁杰沉吟半晌,又道:“元芳啊,于我个人,致仕是福不是祸。但是对李唐,我却不能轻易地抛开我的职责。这次皇帝毕竟给了我们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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