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说是恨之入骨。
多行不义必自毙,内卫也走不出盛极而衰的规律。武皇的统治逐步稳固,大周朝廷由纷乱走向有序,至少在表面上,朝局亦由黑暗转为昌明。巩固了帝位的武皇开始纠正自己残暴乖戾的形象,越来越多地重用包括狄仁杰在内的正直官员,曾经作为她心腹爪牙的内卫和酷吏慢慢地失了势。失势以后的走狗,命运通常是最悲惨的。首当其冲的是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做下了那么多桩*与残杀的罪行,早就被天下人恨得咬牙切齿,为平息民怨争取人心,武皇毫不犹豫地先将他们抛弃了。于是来俊臣等一伙酷吏先后被处以极刑,死后暴尸街头,任由百姓们剥皮撕肉以泄愤。
内卫的局面相对复杂一些,与酷吏相比,他们的行事方式更隐蔽,组织也更严密,其成员良莠相杂,并不能一概而论。实际上,真正的内卫成员分为两大类。一类由武皇亲信的内卫大阁领统一管理,负责完成武皇下达的秘密任务。在执行任务期间,由于需要可能会被临时性地授予某种公开的职位,但一旦任务完成,仍然回归内卫府管辖,属于正式编制的内卫成员。自神功以后,内卫的任务越来越少,作用越来越弱,为平息各层官吏对内卫长期以来的憎恨,武皇逐步裁撤了不少正式内卫,内卫府管辖的人数已减少到最盛时期的十之一、二。圣历二年以来,武皇病体日沉,对于内卫府的事务基本上不理不睬,干脆就由张易之、张昌宗接手过去,在外人看来,今日的内卫府已经彻底沦为二张手中的爪牙机构,只是仗着武皇的余威胡作非为而已。而那些被裁撤下来的内卫因为名声太臭,不论走到哪里都遭人唾弃,绝大多数的结局甚为悲惨。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武皇的内卫中其实还有另外的一类。这类内卫的身份比内卫府所辖的内卫要隐秘的多,因为他们实际上都是朝廷任命的正式官员,他们的名字也从来不曾出现在内卫府的名单之上,他们才是大周朝廷中拥有最黑暗秘密的一群人。这些人遍布在朝野上下的各个角落,全都有着严正的外表和显赫的职位,在各自的仕途上载沉载浮,他们原本不该和内卫这样不光彩的角色联系在一起。仅仅是因为对荣华富贵的极度渴望;或者是因为早年的某些劣迹而遭到要挟;或者纯粹是为了寻求刺激,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他们被私下招募成了内卫的秘密成员,在某一特定时期为武皇完成了某项特殊的使命,他们得到的回报是巨大的,要么是仕途的飞跃,要么是大笔的金钱,在人生的历程中,适当地赌上一把,说的就是这些人的行为吧。
因为这类内卫都是拥有正式职位的官员,招募他们的过程极其机密,通常只有负责招募的直接上封才知道他们的身份,而交给他们的任务也往往是一次性的,只要很好的完成了使命,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回报,其后便能继续安稳地干他们公开的事业,作为内卫的这个过程似乎只是临时性的,除了诡异的飞黄腾达之外,并不会给他们的人生造成其他影响,到后来,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几乎忘却了曾经有过的这个特殊身份,一厢情愿地盼望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作为内卫的短暂过程,就像是一个身体最隐私部位的污点,被层层衣物遮盖着,早已经看不见了。
可惜再深的机密,只要有两个人知道,也就算不得机密了。至为可怕的是,正是由于机密的程度,就连这些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秘密到底被什么人掌握在手中,朝堂之上每天面对的人中,又有没有自己的同类。隐秘的污点即使埋藏得再深,也始终令他们寝食难安、如鲠在喉,毕竟他们曾经完成的任务都是见不得人的,而且均涉及到朝廷的最高权力,一旦为人所知,即会对他们目前所拥有的荣光乃至生命造成致命的威胁。被胁迫的滋味是最难受的,但是害怕有朝一日被胁迫,恐怕更加难受!
沈槐应该算是这类人中最后的一批成员了。当初在羽林卫中任职多年而得不到提拔,心情郁闷的沈槐才接受了吴知非的招募,随他共去并州,查察魏王武承嗣的谋反案件。在并州所发生的一切,对于狄仁杰来说可谓是痛彻心肺,于沈槐却犹如天降的契机,不仅使他完成了使命,还意外地取代了李元芳的位置,来到当朝重臣狄阁老的身边,成为他的侍卫长,并得以官升几级,由六品的果毅都尉直接擢升为四品中郎将。今日的沈槐,虽然还有若干的不顺心处,但仍可称得上春风得意。与此同时,他最计较的就是他曾经的内卫身份,在他想来,狄仁杰对他若即若离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自己的这个过去。
第二卷:魅影危机 第十四章:暗斗 (6)
可是,沈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居然由周梁昆的口中,又一次提到了自己的内卫身份!沈槐曾经当过内卫,除了直接上封吴知非,就只有狄仁杰知道,这周梁昆又是从何而知的?沈槐虽然拼命克制着自己的紧张,鬓角还是潮湿起来,轰然崩塌的恐惧重重压上心头:难道那关于“生死薄”的传闻是真的?!
对面,周梁昆默默地观察着沈槐那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知道自己一击成功了。他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疲乏,甚至有些隐约的同情。周梁昆静静地等待着对方平静下来好继续交谈,沈槐很快就将知道,周梁昆今天来不是为了要挟,更不是为了恐吓,而是为了……寻求生路。
月亮升到了高空,小院正堂上的烛火经久不息。西厢房中,一双眼睛透过窗纸,紧盯着正堂透出的光亮已经一个晚上了。今夜,这双眼睛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本以为眼泪早已流尽,哪想到再见那人,才知道心死成灰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何大娘——何氏淑贞,扒在西厢的窗边,大睁着模糊的泪眼,不屈不挠地等待着,只为了能够再看上那人一眼。这个人,在她卑微的心中,念着恨着怨着三十多年,今日方知,其实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
洛水河畔的垂柳渐次绿了,春风轻轻拂过,柳枝微摇着笼起片片绿烟,粉红的桃花在其间若隐若现。翠鸟栖上枝头,啾啾的鸣唱清脆悦耳,这便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了。
上阳宫据洛水之东的最佳位置,借着微微起伏的地势,坡地葱茏、流水脉脉,早春的繁花次第怒放在宫垣回廊之畔,整个洛阳城中最美的春光,尽数收拢其中。上阳宫外,亦有几座豪门府邸的院墙比肩而立,毫无疑问,这些府户的身份应该是整个大周仅此于皇帝的了。除了这些人,又有谁可以有权利与天子共享春色呢。
午后,春日慵懒,树影婆娑,迷茫的烟气轻柔地缭绕在一座孤亭的四周。洛水从此处转了一个弯,向城南蜿蜒而下。周围一片寂静,但寂静中又仿佛有几声嘀嗒,那是雾气凝结成的水珠,沿着亭柱缓缓地落入亭旁的深潭。水珠钻入平静的水面,未曾荡起半丝涟漪。深绿色的潭水仿佛凝固了似的,只有靠近亭柱的一小方水面上,无声无息地泛起几个白色的水泡。
这亭子建在离上阳宫最近的一座王府别院之中,梁王武三思是这座别院的主人,今天,他在此亭中招待一位显贵的客人。亭中一幅丝毯平平展开,上置一案,却是莹润的玉石雕琢而成。案侧的花纹奇异罕见,花尖的玉色呈现出娇艳欲滴的红,如柔骨如媚颜,轻托出一幅纵横交错的十九路网格。日影点缀,轻烟飘浮,网格上玉色时明时暗,纹理晦涩难辨,恍惚中,宇宙万物,天地苍生,已宛然其间了。
棋盘之上散布黑白相间数枚棋子,黑子乌墨白子晶莹,却是残局。武三思端坐在案前,左手在棋匣中缓慢地摩挲着,满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微笑着耐心等待。他的对面,张昌宗一身华服,宽大的袖笼垂于身侧,习习幽香自袖中溢出,那张俊俏的脸庞上却愁眉深锁,他,眼看着又要输了这局。
“啪”的一声,黑子落下,几乎同时间,“哗啦啦”两只麻雀惊慌失措地冲出树林,直上云霄。武三思长叹一声,右手拈起一枚白子,刚要放上棋盘,张昌宗抬手来挡:“哎,梁王,梁王,容我悔一步,就悔一步。”
武三思纵声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六郎啊六郎,瞧你这点儿出息。圣上真是把你宠坏咯!”张昌宗微微拧眉,朝武三思抛了个白眼,重新将那枚黑子攥在手心。武三思兴致盎然地端详着张昌宗俊秀如画的眉目,啧啧叹息:“果然是六郎胜莲花啊,难怪圣上对你爱不释手,平常容你悔个一步两步的,也是常事吧?”
张昌宗不耐烦地撇着嘴:“你少啰嗦,让我仔细想想嘛!”武三思微笑着探过头来,压轻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六郎,这局棋输了就输了吧。悔一步可救不了你啊,除非翻盘重来。”张昌宗捏着棋子的手一颤,狐疑地注视着武三思。
武三思斜倚到绣墩靠枕之上,半合起眼睛,朦胧中水色如烟青山叠翠,上阳宫的迤逦宫墙在洛水的那一侧起伏,就在那里面,住着他的姑母,全天下人的主宰,亦是面前这条品相极佳的叭儿狗的主人。叭儿狗此刻开始忐忑不安了,憋了半晌,终于还是沉不住气:“梁王,你什么意思?说话吞吞吐吐。”
武三思倒是气定神闲,依然双目微冥,语调空灵地叹息着:“六郎啊,下棋毕竟是个游戏,圣上容你悔上几招那是她宠你,可若是关乎军国大事,圣上的脾气我清楚,你也清楚。她,是不会给任何人机会的!”
张昌宗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他的眼珠疾速地转动着,白皙的面颊完全失去了血色,武三思体贴地攀住他停在半空的手,将那颗黑子从他手心里捋了下来,放回到碾玉棋匣中。就在两手交错之际,武三思在张昌宗的手心写下一字,随即意味深长地感叹:“唉,许多时候,就是那么一枚小小的棋子,坏了整个的局。”张昌宗全身颤抖,猛地一拂袍袖,刹那间微风涤荡,淡香飘逸,他站起身来就往亭外走。
武三思对着张昌宗的背影,悠悠地道了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张昌宗脚步骤停,武三思还是不急不躁地接着往下说:“假使只有我知道,倒还不算太糟糕。怕只怕还有更厉害的角色,一旦抓着五郎六郎的把柄就不肯放松。”他举目望着张昌宗在春风中飘动的衣裾,伸手指向上阳宫的方向:“今天圣上难得一次精神爽利,就召了狄阁老入宫,否则六郎也不得空到我这里来吧?所幸五郎倒还随侍圣驾身边,要不然本王还真有点儿替你们兄弟俩捏着一把汗!”
第二卷:魅影危机 第十四章:暗斗 (炫)
张昌宗转过头来,灰白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恐惧,他支吾着问:“你……你到底知道什么?”武三思突然声色俱厉,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们所图之事断然不会成功!我也知道,今天入宫面圣的那人更不会让你们成功!我还知道,此事一旦为圣上所知,你们必遭灭顶之灾!六郎,烦你今天回去,给五郎带句话,就说我武三思还不着急,奉劝你们也别太着急。欲速则不达,小心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上阳宫内延亘一里的长廊,沿着洛水蜿蜒而下。静幽的水面之上,几片青青柳叶悠悠地旋转着落下,惊起数尾锦鲤,竞相吐啄。微风过时,丛丛莲叶泛起碧绿的浪涛,在午后的静谧之中带出飒飒声响。长廊之中,狄仁杰深深地吸入一口春日的馨香,鼻子里面痒痒的,是柳絮的轻触。暖阳和煦,春风荡漾,仿佛有一只温柔的小手调皮地牵动起,他那身沉坠凝重的银青袍服的下摆。
此时此刻,狄仁杰却似乎对周遭的一切茫然无觉。他的视线,已然越过眼前迤逦动人的大好春光,也越过了千山万水重重阻隔。他看见了吗?塞外大漠之上严峻凛冽的春天,不一样的朔风、沙尘,却是一样的危机和艰险。他又感觉到了吗?那息息相关无法割舍的牵绊,越遥远越紧密,愈长久愈深沉。
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有人小心翼翼靠近身旁。狄仁杰没有掉转目光,他知道,是自己在等待的人来了。“狄阁老好心情啊,在此赏春。”
狄仁杰稍停片刻,才冷冷地回答:“不,本阁并非在此赏春,本阁是在等你,张少卿。”“哦?”张易之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今日圣体稍安,既召阁老入宫,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谈,阁老为什么却在此流连?”“因为本阁要与张少卿谈的事情,比任何其它事情都要紧。只有谈过了这件事,本阁才能面圣。”
张易之又是一愣,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紧张,恰在此时,狄仁杰转过身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慢吞吞地问:“张少卿可知本阁要和你谈什么?”张易之潇洒地朝狄仁杰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地道:“易之不知道,还望狄阁老赐教。”
狄仁杰点了点头,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