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悲喜交加的过往。
这天晚饭之后,周梁昆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让家人送出一封信以后,便在书房中静待回音。随意翻看着手边的书籍,周梁昆再次回味下午与女儿靖媛的一番谈话,心中跌宕起伏。
周靖媛自花朝节与狄仁杰等人共游天觉寺以后,就始终闷闷不乐,才过了短短几天,娇美的面庞就消瘦憔悴下来。周梁昆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要和女儿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周靖媛来了,无精打采地坐在父亲的面前,纤细的指间绕着块丝帕,揪过来又扯过去。周梁昆问了她几句闲话,她也答得心不在焉。周梁昆有些着急,便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又直截了当地问:“靖媛啊,为父看你自花朝之后就有些意气消沉,是身体不适还是有心事啊?”周靖媛一愣,抿起樱唇答道:“爹爹,女儿的身体很好。”“哦,那就是有心事了?”周靖媛低头不语。
周梁昆慈爱地笑起来:“你这孩子,一向敢说敢做的,今天这样子,可有点不太像我的女儿啊。”周靖媛秀眉微蹙,脸色愈发阴沉,周梁昆耐心等待着,他了解自己的女儿,知道她一定会有所表示。果然,周靖媛抬起头来看着父亲,黑如黛石的双眸中迷雾深锁,似有无限的困惑和忧虑:“爹爹,女儿的心全都在爹爹的身上,爹爹的心事便是女儿的心事。”“靖媛……”周梁昆颤抖着声音喊着女儿的名字,心中一阵酸涩。
定了定神,周梁昆勉强笑道:“靖媛啊,裘侍郎那头的事情,为父知道你不愿意,已经回绝了,你就放心吧。”周靖媛低头不语,周梁昆稍待了片刻,温和地道:“靖媛,你上回提到太平公主向先帝圣上讨要武官做驸马的逸事,为父想问一句,靖媛是不是也有心上人了?并且还是个武官?假使果真如此,靖媛不妨就直说给为父听,好不好?”
他的话音未落,周靖媛已经面红耳赤,略微踌躇了一下,她垂着头轻声嘟囔:“说出来又有什么用?也许人家根本就没在意……”周梁昆脸色骤变:“什么?对我的女儿?”他突然有些明白周靖媛这些天的沮丧了,不由忿忿地斥道:“竟有这样不识抬举的东西!”顿了顿,周梁昆故作洒脱地安慰道:“靖媛啊,姻缘,姻缘,讲的就是个缘分,不可强求的。我想那人既然有眼无珠,那是他没有福气。”
周靖媛撕扯丝帕的手指一顿,咬了咬嘴唇,突然抬头直视着父亲:“爹爹,假如靖媛就只想要那个有眼无珠的人呢?”周梁昆大惊:“靖媛,你怎么了?这又是为何?你一共才见过他几回?何故就认了这个死理?他……在为父看来也不过如此,在大周的青年武官中,并不算特别出众啊。以靖媛你的出生和人品,要真配给了他,为父还觉得委屈了你……”“爹爹!”周靖媛的声音都发抖了:“他,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是狄大人的侍卫长!”
“这和狄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周梁昆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女儿,脑海中的思绪迅疾翻腾,突然,他的心猛揪成一团,难道,难道女儿是为了……“靖媛!”周梁昆唤着女儿的名字,再看她时,周靖媛苍白的脸上绽露出甜润的笑容,好似在撒娇:“爹爹,靖媛从小就知道,不论我想要什么,爹爹都会想办法找来给我的。”
周梁昆愣了半晌,长叹一声:“好吧,靖媛,让爹爹想想,好好想想。”
看着周靖媛离开屋子,周梁昆锁上书房的门,进入隔板后的密室。在那里面,他呆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倦容满面地回到书案前,思忖着写下一封简单的书信,打发下人送了出去。周梁昆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真切地感受到末日将至的绝望,但同时又从内心的最深处,生发出一股垂死挣扎般的巨大力量。即使不为了自己,为了女儿,他也要试一试。
第二卷:魅影危机 第十四章:暗斗 (4)
回信却直到第二天的正午时分才送抵周府,周梁昆整个夜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待收到回复才暂时松了口气。可是看着只有一行字的简短答复,他死灰般的脸上又泛起苦涩的笑容:对方在回复中只写了一个地址,并约定了面谈的时间。周梁昆发现,自己要面对的这个人确实城府极深,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谨慎和精明。周梁昆突然觉得,也许女儿是对的,她以一个女人的直觉窥测到了那人身上所隐藏的力量,而对于他们父女来说,这力量也许就是他们能够攀附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春日已至,白昼渐渐拉长,天暗得越来越晚。尽管如此,洛阳城还是一如既往地在酉时暮鼓隆隆,金吾卫队开始驱逐三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坊门扇扇合拢,百姓们意兴阑珊地关门闭户,街巷之上顷刻就行人奚落,又一个暖风和煦催人醉的春日之暮到来了。
周梁昆在书房中直等到天色全暗,才罩上青色大氅,拢过宽大的风帽,将整张脸遮得只剩一双眼睛,匆匆出门登车。马车沿着笔直的大道一路往南,沿途经过数座关闭的坊门,却拦不住鸿胪寺卿这位当朝三品大员,金吾卫兵乖乖地开门放行,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城南尚贤坊。
马车小心翼翼地避开狄府周围的地界,只在僻静的小巷中一路穿行,最后停在离狄府不远的一个小独院前。“老爷,到了。”车夫压低声音对着车内唤道。“你肯定是这个地方?”周梁昆冷冰冰地问。“老爷,没错的,就是这里。”车帘掀起,周梁昆探出被风帽遮得严严实实的脑袋,观察着四周宁静肃穆的环境,半晌才抬腿跨下马车,一边吩咐:“把车赶到一旁候着,注意别让人发现。”
来到门边,周梁昆轻轻敲击门环,刚刚敲了一下,门就打开了。沈槐笔直地站在门前,朝他躬身施礼,但却未发一言。周梁昆很满意对方审慎的态度,点点头,便随他跨步入院。
这正是沈槐给沈珺租住的小院落。自昨天午后在狄府中接到周梁昆的书信后,沈槐反复思考了一个晚上,试图推断出周梁昆约自己单独谈话的目的。周梁昆在信中只说想和沈槐做一次面谈,并说事关者大,希望沈槐能够保守秘密,这次谈话只能是他们两人知道。沈槐当然明白此中的含义,周梁昆不想自己将这次会面报告给狄仁杰。
沈槐在狄仁杰的授意之下监视周梁昆已经旬月,始终没有什么突破。周梁昆每日除了处理公务就是在家呆着,连应酬都很少,生活简单得令人生疑。但生疑管生疑,偏偏就是抓不住他丝毫的纰漏。四方馆府库贡物被盗的案件,虽然被狄仁杰压了下去,周梁昆还是安排了少卿尉迟剑彻查四方馆的全部存物,曾泰和沈槐共同监督了整个过程。查察的结果表明,四方馆被盗走的贡物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多,也都不是什么特别的珍品。假如仅仅从这个案件本身来看,周梁昆不论是否参与了盗取贡物,其罪责都算不上太大,就算捅出去,以他在朝中的资历与功绩,最多也就是闹个罢官回家,性命可以无虞。相形之下,周梁昆私自杀死刘奕飞的行为,倒显得有些反应过度了。
沈槐最近常常会想,周梁昆当时完全可以把刘奕飞交出去,就算刘奕飞倒打一耙,周梁昆还是有机会自保的,如今却落个杀人的把柄在狄仁杰手中,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此外,沈槐还一直有种感觉,狄仁杰让自己监视周梁昆,其意并不完全在于找回失落的贡物,只是这位睿智超卓的老大人,不会把他对周梁昆更隐秘的怀疑告知给自己罢了。许多次深夜无眠的时候,沈槐倾听着从狄仁杰书房中传来的踱步和叹息的声音,总会忍不住地想,他对李元芳也会有这诸多的隐瞒、提防和猜忌吗?这样想着想着,一种深深的无奈、惶惑和怨恨就慢慢地,不可遏制地在沈槐的心中滋生起来。
尽管如此,沈槐还是非常尽职的。监视周梁昆的工作没有什么进展,他仍然尽心尽力地去做。除此之外,沈槐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沈庭放不明不白的死亡待查,杨霖和他带来的使命要去办,还有就是……他时刻牵挂着的沈珺。现在,只有每天和沈珺共进晚餐的时候,沈槐才能体会到安逸和温情。自从花朝之后,何大娘果然给沈珺裁制了几套素雅的新衣裙,沈槐见她每天都郑重其事地修饰齐整,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等自己过去,心中真是又怜又爱,滋味万千。
周梁昆到底要和自己谈什么?而且还如此机密?沈槐觉得不好揣摩。他对周梁昆没有什么好感,对周靖媛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一想到这位千金小姐对自己那毫不掩饰的倾慕,沈槐就觉得可笑。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入了这位小美人的法眼,竟得到她如此青睐,沈槐原不是秉性轻贱的无良青年,如今又有沈珺守在身边,就更不想招惹莫名其妙的桃花运了。
可是周梁昆要求和自己密谈,沈槐思之再三,还是决定姑且谈之,见机行事。他选择了沈珺的小院作为谈话的场所,一来这里僻静,几乎没有外人知道,二来此地是他的居所,又紧临着狄府,可进可退,占据主动。用过晚餐,沈槐就让沈珺回房歇息,没有招呼不要出来。
周梁昆如约而至,沈槐将他让进正堂入座。何大娘奉上香茶时却手忙脚乱,几乎将茶盏打翻,沈槐心中不悦,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婆子,越要紧的时候越没谱。好在周梁昆满腹心事,对旁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何大娘收拾茶盘退了出去,屋中剩下宾主二人对坐。寂静的春夜之中,远远的传来几声犬吠,沈槐站起身来阖上半开的窗格,一缕清冷的月光被挡在窗外,桌上乳白色纱灯中的烛芯爆出两声脆响,光影晃动,忽明忽暗。
第二卷:魅影危机 第十四章:暗斗 。
周梁昆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了:“沈槐将军,这些天来你带人日日夜夜监视老夫的行止,端的是辛苦了。”沈槐听得略一皱眉,只冷冷地答道:“职责所在,何谈辛苦二字。”周梁昆讪讪一笑,问:“不知道沈将军打算监视到什么时候?”
沈槐沉下脸来,颇不客气地回答:“周大人今天来难道就是为了谈这个?假如周大人对沈槐的监视不满意,还请周大人直接去同狄大人商议,沈槐只是奉命行事。”周梁昆摇了摇头,随意地道:“哎,沈将军稍安毋燥,老父不过是寒暄几句罢了。”沈槐冷笑:“如此寒暄倒是不常见。”
周梁昆愣了愣,眼中突然精光四射,望定沈槐,他意味深长地道:“沈将军,老夫为官数十年,论阅历品秩都并不比你的那位狄仁杰大人差。老夫知道和什么样的人该如何寒暄。”沈槐不觉一凛,低下头沉默了。周梁昆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沈槐:棱角分明的面庞,机敏干练的神情,特别是一双眼睛,深沉阴郁,看上去十分老成。周梁昆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靖媛啊靖媛,对这样一个人你真的有把握吗?
然而情势所迫,对他们父女来说,已经没有太多犹疑彷徨的时间了。周梁昆决定单刀直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沈槐将军,据老夫所知,你担任狄阁老的侍卫长时间并不长吧?”“周大人说得不错。”沈槐把态度调整得谦恭了一些,应承道:“卑职是去年年底才被圣上派遣到狄大人身边的。”“沈将军此前在何处任职啊?”“卑职之前在并州折冲府任了五年的果毅都尉。”“再之前呢?”
“再之前?”沈槐有些疑虑地瞟了眼周梁昆,却见对方正襟危坐着,面无表情。沈槐想了想,还是答道:“去并州之前,沈槐在神都羽林卫中任职多年。”周梁昆紧接着他的话音道:“但沈将军是在去并州之前才加入的内卫吧?”
周梁昆的语音并不高,语调也很平淡,仿佛在问件不起眼的家常事,但在沈槐的耳边却不啻响起了一个惊天的霹雳,老练如他,也情不自禁地自眼底的最深处流露出惶恐,他真的惧怕了!
武皇的内卫组织在大周朝廷中是个公开的秘密。早在女皇还只是皇后、皇太后的时候,为了加强自己的统治,监控和打击一切反对的势力,女皇便开始逐步建立起这支独立于朝廷之外的力量,由她全权掌控和差遣。在女皇登基称帝的最初一段时间里面,内卫在她诛灭异己,平定此起彼伏的叛乱的行动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为了能够迅速而彻底地消灭对手,内卫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可谓是将各种下作和残忍的手段用到了极致:密报、卧底、暗杀、反间、栽赃、陷害……花样百出的阴谋诡计和残暴杀戮令人对内卫谈虎色变。在武皇权势最盛,内卫活动最为猖獗的时候,大周朝廷上下,不论什么派别和出身的官员,都或多或少吃过内卫的苦头,对内卫可说是恨之入骨。
多行不义必自毙,内卫也走不出盛极而衰的规律。武皇的统治逐步稳固,大周朝廷由纷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