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不沉被困在了厨房里,一大群地猴子挤在周围,用大而忧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偶尔发出吱吱的叫声,殷不沉则回以嗯嗯,因为他能听懂它们的话。
“嗯嗯,原来如此。”
“嗯嗯,你说得没错。”
慕行秋推开门,一缕带着寒意的阳光冲进来,地猴子惊慌失措地退却,挤成一团,好几只甚至跳上殷不沉的肩膀和头顶。
“道尊来得正好,这群丑家伙跟我说了不少事。”
“是吗?”慕行秋挡住了一部分阳光,地猴子们仍然紧张不安,在殷不沉身边越靠越紧。
殷不沉没注意到慕行秋的神情,兴高采烈地说下去:“果然是左流英将地猴子带到断流城的,说来可笑,左流英不是要驯养它们,而是要向它们学习。”
“学习什么?”
“学习化妖之前的蒙昧状态,哈哈,左流英真是个怪胎,大家都往前看、往前走,他非要转身往回走,而且一下子就回到开始的地方。初妖要是有什么值得学习的本事,我们妖族会忘记吗?老实说,我觉得初妖这个名称是左流英用来羞辱妖族的,我们才不是从这种东西变来的。”
“跟我来。”慕行秋转身出屋。
殷不沉应声是,跟着出来,在院子里问:“这群地猴子怎么办?”
地猴子正在屋子里吱吱乱叫,很想跟在殷不沉身边,可它们害怕阳光,连门口都不敢靠近。
“你不是想摆脱它们吗?”慕行秋问。
“呃……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可是相处了一会,发现这帮丑家伙也挺可怜的,本来就没剩几只,还被左流英始乱终弃,困在断流城里天天啃冰块。而且它们真的……”殷不沉想起了背叛自己的飞霄,“真的很忠诚,如果我命令它们必须出来,它们会遵守的,即使阳光会晒化毛皮也是一样。”
“给它们盔甲。”
“哈,好主意,不愧是道尊,想得就是比我周全。”殷不沉召出七八件妖器,口中念念有词,要将妖器变成骨盔、皮甲一类的东西。
纯粹幻化出来的盔甲只能掩人耳目,挡不住真正的阳光,必须借助于某件妖器或法器,才能发挥幻化之物的全部功效。殷不沉失去了一多半妖力,幻化之术也随之大幅减弱,只能一件一件地变化,七八件妖器顶多能凑出一套盔甲。
慕行秋召出数十件妖物,以祖师塔在上面分别点了一下,每件妖物都能化成全套皮盔皮甲,足够遮挡全身。
殷不沉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感谢,将盔甲一套接一套地扔进屋子里,“穿上,这是道尊给你们的赏赐,一定要记在心里啊。唉,想当初,这些妖物还是道尊从我那里……得到的供奉——不准抢!一猴一套,全都有份!”
四十几只全身盔甲的地猴子走出房间,初时还有些胆战心惊,只敢在墙边的阴影里逡巡,很快胆子就大起来,上蹿下跳、大叫大嚷,感谢的都是豢兽师,殷不沉一边声称功劳都是道尊的,一边咧笑而笑,很享受丑家伙们的尊重。
慕行秋已经走到街上,殷不沉急忙带着地猴子们追上去,发现道尊在往东边走,不由得很纳闷。
断流城东门外不远就是横跨介河的大桥,如今桥已断裂,只在岸上剩下一段残迹。介河之水也已冰冻,对面的东介国白茫茫一边,连残迹都看不到。
“跟我说说从前的事情。”慕行秋以天目遥望,数百里内人踪皆无,只有些鸟兽的足印。
殷不沉被一群地猴子簇拥着,像是衣锦归乡、将要广撒钱财的大财主,“从前的事情?道尊不打算失忆了?问我就对了,我跟随道尊时间最长、了解最多,你想知道哪些事情?”
“所有。”
殷不沉推开两只缠得太紧的地猴子,惊诧地说:“所有事情?那可不少。”
“我不急,你慢慢说。”
殷不沉挠挠头,地猴子们也跟着挠头,手指在皮盔上面划出沙沙的声音,它们觉得很有趣,于是大挠特挠、互相抓挠,声音响成一边。
“笨蛋、蠢货、丑八怪,别再胡闹啦,给我滚远一点!”殷不沉怒气冲冲地大叫,地猴子们吓得四肢着地,蜷着身子跑出几十步远。
“再远一点!”殷不沉仍不满意,直到地猴子们跑出百步之外他才点点头,然后转向慕行秋,立刻换上一副深思熟虑的认真神情,“那我就慢慢说了,道尊就是这西介国野林镇人士,天生与众不同,降世时霞光万道、紫气氤氲,几千里以外都看得到,人类、妖族无不顶礼膜拜……”
“你亲眼看到的?”慕行秋问。
“我……亲耳听说的。”殷不沉笑着说。
“我只要你亲眼看到事情。”
“这样啊,从哪说起呢?话说与道尊第一次见面时,我还是巨妖王漆无上手下一名备受尊崇的妖术师,战争与我无缘、是非不关我身,潜心钻研新妖术,是道尊和魔尊正法改变了我的命运……”
殷不沉事无巨细地说起来,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并不在场,也巧妙地加进来,好像他一直紧紧跟随在道尊身边一样。
慕行秋对大部分事情并不感兴趣,但是坚持听下去,没有打断,也没有指定非要听某件事,他知道,这样的讲述才会更真实一些。
殷不沉讲得兴起,尤其喜欢渲染战斗场面,说得惊险无比,每次都是九死一生,全仗着道尊的实力和他殷不沉的锲而不舍,才能险中求胜,在最后一刻扭转乾坤。
地猴子们悄悄地回来了,似乎能听懂大概,每到殷不沉激昂慷慨之处,它们总是极为配合地欢呼雀跃。
夕阳西下,殷不沉说得口干舌燥,哑着嗓子问:“道尊,还要说下去吗?要不休息一晚,明天再说?什么,你不累?好吧,那我就继续。说到哪了?哦,止步邦,道尊甘冒奇险进入止步邦,别人都以为道尊再也出不来,只有我和灵王坚守在孤岛之上……”
殷不沉实在太累了,地猴子们也都东倒西歪,偶尔发出欢呼声,也不那么响亮了,慕行秋只是静静地听,顶多问一句“后来呢”,殷不沉的热情渐渐消退,讲述的时候开始一语带过,除了自己和道尊,其他人能省略尽量省略。
但是有一个人他省略不掉,灵王杨清音的身影总是存在,缺了她,许多事情就会显得古怪而不真实。
将近子夜时分,殷不沉说完了,从地抓起一团雪,咬了一口,含在嘴里缓缓吞咽,好润润嗓子,含含糊糊地说:“就是这些了,真没想到居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往事不可追,追到了也只是徒生感慨,谁能想到这世上会有昆沌这样的强者出现,将一切都打破了呢?”
地猴子们都从地上抓起雪团,捧到殷不沉面前,争抢着要送给他。
“你们这帮家伙,真是笨得不能再笨了,还以为雪是好东西哪。”殷不沉在每只雪团上都点了一下,地猴子们高兴地散开。
在许许多多过分夸张的故事中,慕行秋还是梳理出了脉络:秦凌霜在断流城碎丹之后,他爱上了别人,那不是一时兴起,他与杨清音共同经历了许多磨难,情感自然而然地发生。
“昆沌为什么要给我这些记忆?”慕行秋转过身向西望去,断流城遮住了目光,他看不到另一头的秦凌霜。
“去告诉秦道士……”
“告诉秦道士什么?”
“告诉她……就告诉她我留下一句话就行了。”
“是啊,到底什么话?”
“去吧。”慕行秋在殷不沉身上写下一道符,殷不沉不由自主地撒腿向城内跑去,几十只地猴子紧紧跟在后面。
“昆沌必定不怀好意,我不能再让你受伤害。”慕行秋轻声自语,相信秦凌霜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他跳到冰冻的河道里,向对面的东介国走去,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左流英的提醒、昆沌的蔑视都不重要了,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慕行秋走到河道中间,南方射来一束光,一个陌生的声音问:“你是左流英吗?我要向你挑战。”
慕行秋转身望去,看到一名十六七岁的青年手中拎着油灯,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第一千七十四章慕家人
慕行秋正满腹心事地过河,莫名其妙地被人叫住,转身望去,看到一名十六七岁的青年,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袄,右手拎着一盏明显是道统法器的油灯,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就是左流英?”青年将油灯放在雪地上,解下背上的包袱,也扔在地上,然后伸手握住从皮袄里露出一截的刀柄。
这人出现得比道统祖师还要突兀,那盏油灯虽是法器,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施展,纯粹用来照明,见慕行秋不语,青年慢慢拔出腰间的短刀,那是柄不错的刀,刀身两面刻着一连串的符箓图案,但是法力已经消耗殆尽,只剩下装饰作用。
在青年身后的雪地上,深深的足印一直通向不可见的远方,他真是在河道里一步步走来的。
“我不是。”慕行秋摇摇头,迈步要走,青年是一名普通的凡人,或许是太无知,或许是心智不全,才会来断流城向左流英挑战,慕行秋不想参与进来。
青年有点失望,刀身垂下,指着黑暗中的冰冻之城,“这里不是断流城吗?”
“是。”慕行秋边走边说。
青年看了看地上的油灯与包袱,提刀追上来,“等等。”
慕行秋止步转身,耐着性子说:“这里是断流城,我不是左流英,他也不在这里,你想找他比武,几个月以后再来吧。”
“你是谁?”青年语气很冲。
“与你无关。”慕行秋转身又要走。
青年加快脚步跑上来,挡在慕行秋身前,横刀在手,“我听说左流英是个老妖怪,好几百岁了,相貌却像是十几岁,他会法术,冬天不怕冷,夏天不怕热——你可挺像。”
正是深冬季节,河水都结冰了,慕行秋还穿着单衣,脚上的布鞋有几处裂口,的确显出几分古怪。
慕行秋冷冷地说:“我若是左流英,手指头都不用动就能将你杀死,何必隐藏身份?”
“对啊,你为什么要隐藏身份?我问过你是谁了,你却不说。大家都将左流英说得很厉害,我不相信,就算他真有三头六臂,我也不怕,大不了一死,该报的仇总是要报。”
这个人不仅无知,还很狂妄,慕行秋忍不住哼了一声,甚至没用符箓和法力,一抬脚,人已经从青年身边掠过,青年连目光都跟不上,更不用说手中的刀,双腿不知为何突然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慕行秋大步向前走,在江南的时候,他见过类似的妄人:由于居住分散,没见过真正的道士,他们对传言秉持怀疑态度,以为两年多前的五行之劫是一场自然灾难,昆沌根本不存在。
大部分妄人对危险充耳不闻,永远不会离开故乡半步,这名青年知道左流英和断流城,还能一步步走来,算是妄人中的妄人。
慕行秋走出一段距离,又转过身来望了一眼,那名青年大概相信他的确不是左流英了,拣起地上的包袱和油灯,正向西岸的断流城走去,他没有法力,在厚厚的冰雪中行走艰难,短短的一里多路走得像蜗牛一样缓慢。
慕行秋心中突然生出感触:他和青年都是妄人,青年提着刀要向左流英挑战,他的实力在昆沌面前又何尝不是如此渺小?
青年正低头迎风走路,猛然发现前方几步之外有人拦路,吃了一惊,扔掉油灯和包袱,再次拔刀,“我就知道你是左流英,找到兵器敢跟我比武了?”
“我叫慕行秋,想问问你跟左流英有什么仇?”
青年睁大双眼,像是白日见鬼,“你……你是慕行秋?”
“你认得我?”慕行秋也觉得诧异,这名青年像是来自僻远山村的无知者,却偏偏知道左流英、断流和慕行秋的名字。
青年摇摇头,“我不认得你,只是听说过’慕行秋‘这个名字——不可能,一定是重名,可你真的不是左流英?”
“我有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要冒充他?”
青年似信非信,但还是收起单刀,“真巧,我也姓慕,羡慕的慕,跟你一样吧?我叫慕烈,说来可笑,我们慕家有一位曾祖就叫慕行秋……你不会故意编名字占我便宜吧?”
“我根本不认识你。”
“说的也是。”慕烈很单纯,一旦相信慕行秋并非左流英,而且是同姓人,态度立刻变得亲切起来,挎上包袱、拎起油灯,“你怎么会在断流城?我三天前经过一个村庄,那里的人说城内没人居住,被一群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怪物占据,所以我一见你就以为是左流英。”
“我也刚来不久,你还没告诉我你与左流英有什么怨仇。”
“我弟弟两年前被左流英抢走了,我来报仇,还要救回弟弟。”
“你弟弟是元婴?”慕行秋立刻明白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元婴,不过他出生没几天额头上就出现了圆圈形的红印。不管我弟弟是什么,左流英都不能将他抢走。”慕烈恨恨地说。
“你确信真是左流英抢走他吗?”慕行秋觉得以左流英的本事,抢走一名婴儿根本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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