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们害怕了,一个接一个飞走,戴缜收起怒容,手里仍然握着剑与印,低声诵经,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改诵另一篇经文,激发更多法力与斗志。
祖师的人没来,一名弟子又飞回来了,戴缜大怒,正要说什么,那名弟子远远落下,向他施以道统之礼,“我已做出选择,自愿留下与宗师并肩抗敌,你说未来并未确定,那咱们也未必就死在这里。”
“嘿。”戴缜冷笑一声,“好吧,你留下。”
弟子纵身飞过来,站在宗师身边,也召出自己的法器。
“从前的道士是怎么面对死亡的?”戴缜问道。
“啊?”弟子没明白过来。
“我快将从前的道统给忘光啦。”
戴缜比弟子多活了几百名,境界更是高出一大截,当然不会忘记往事,弟子又愣了一会,答道:“从前的道士……在任何时候都准备好迎接死亡,从凝成内丹的那一刻起,道士就已定下坦然之心,不仅要平静面对死亡,更要平静面对一切。”
“嗯,你说得很好。从前的道士即使没有道士之心、即使只是吸气境界,也比现在的服日芒道士更加坚定不移,那是一美好的时代,死在那时的道士都很幸运。”
弟子寻思了一会,“那时候大家都如此,所以平静面对比较容易,现在想做到这一点比较难了,但是……更真实,不受其他道士的影响,全是自己的选择。”
戴缜扭头诧异地看了弟子一眼,“你陪我死在这里真是可惜……不,我为什么总说死呢?未来就是未来,只要没发生,就有生变的可能,没错,咱们不会死,会一路打到祖师面前,问问他……什么都别问,杀死他就好。”
远处的天空划过一道极长的闪电,却迟迟没有雷声传来。
“我倒有点迫不及待了,祖师会派哪位道士来惩罚我这个叛徒?应该是位宗师吧。”戴缜接连发出七道光,远远地前去迎战,“你叫什么名字?”
“杨纠,纠正的纠。”
“怪名字,道门杨家的后代?”
“不是,我是东介国人。”
“万第山的弟子,多少年了?”
“一百四十八年。”杨纠的法术送不出太远,就在宗师身边施放禁制,差不多之后他的胆子也壮起来,问道:“秦道士不参战吗?”
“她自有主张。”戴缜觉得这种时候不应该再敷衍,补充道:“秦道士在治疗那些元婴,当她觉得有必要的时候会出来参战,但不是为了救咱们,而是咱们为她争取时间。”
“明白。”杨纠召出更多法器,在方圆五里的范围内排列,制造出重重的禁制。
这些禁制的力量都不强,戴缜没有阻止杨纠,也召出大量法器,加强他的禁制。
远方的闪电一道接一道,离得越来越近,戴缜冷笑一声,“祖师还真是广开门路,连巨妖都拉拢过去了。”
“巨妖?”
“那不是闪电,是一只叫千足王的巨妖,据说是蜈蚣妖,三百年前我跟他斗过一场,他好多年没出现了,我以为死了,原来是躲起来修炼。唉,我的对手居然连宗师都不是。”
杨纠点点头,能从宗师口中了解往事可不常见,“正好,斩妖除魔,不管这一战是胜是负,咱们都在尽道士的职责。”
戴缜又看了杨纠一眼,“小子,你比我更适合当宗师啊。”
杨纠脸上一红,“宗师见谅,我就是随口一说。”
“千万别当随口一说,因为你是对的。”戴缜严肃地说,一挥手中的法剑,再次射出七团光。
千足王已经杀到十里之内,杨纠不再说话。
那是一条全身红光的巨大蜈蚣,前后的红光长达近千丈,本身也长达数百丈,密密麻麻的手足像桨一样划动,在它的背上站着一支妖军。
“千足王,你被水煮过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巨型蜈蚣停在空中,张嘴吞下七团光,用低沉含糊的声音说:“鸿山宗师戴缜,好久不见,有很多事情你想不到。”
“没什么想不到的,你领悟了某种邪术,能将众妖的力量聚为一体,祖师看中了,帮你完善邪术,你替他卖命,听说要惩罚戴某,你就主动请缨,大概如此吧?”
“哈哈,算你说得不错,可现在我是祖师的弟子,你却是祖师指名要除掉的叛徒,谁是正谁是邪?”
“正邪并不重要,能除掉你这只巨妖,算是祖师对我的奖赏。”
“留在原地。”戴缜说话与施法同时,向弟子下达命令之后,人已经消失,大敌当前他居然就施展了瞬移之术。
下一刻,戴缜出现在千足王的上方,沿着他的脊背飞行,法剑舞动,杀死大批的妖兵。
戴缜猜测千足王的力量来自于背上的妖军,所以先杀小妖再除大妖,这一招果然没错,千足王纵声怒吼,红光更盛,猛烈地晃动身躯,背上突然冒出来数十颗新头颅,口喷红光,将敌人围在中间。
戴缜仅以铜印护身,法剑仍用来除妖,眼看即将被红光吞噬,他向高空升起,引着千足王追上去。
杨纠大惊,宗师这样的打法分明是在自杀,道士不擅长近战,戴缜冲上去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唯一的作用是将千足王暂时引开。
杨纠纵身升起,也要飞过去助阵,结果只飞出几步就被一道无形的墙壁弹了回去,跌进树林里,离千足王反而更远了。
原来戴缜刚才不只是加持他的禁制,还设下了自己的禁制,不让弟子跟随他冒险。
但这招用处不大,千足王和他的妖军被引走了,进攻南海林的军队却不只这些,红光散后,数百名进攻者显露出来,有散修有妖族,似乎还有几名真正的道士。
戴缜走出树林,一手铁尺,一手小铜炉,大声诵经,之前他心里其实是有一点害怕的,戴缜说的话没什么,所作所为却鼓舞了这名低等道士,大敌当前,孤身奋战,他却有了重当道士的感觉,这是五行之劫以后的第一次。
“道火不熄。”杨纠相信自己又有资格说出这四个字了。
第一千六十章镜中人
三十三名元婴再加上一个慕冬儿,在洗剑池里缓缓飘浮,一个个都蜷着四肢,脸色微红,嘴角噙笑,或侧卧或仰卧,睡得正香。
瞬息台时不时冒出一股青烟,那烟在半空中凝成符箓似的图案,经久不散。位于一角的不熄炉内,太阴之火均匀地燃烧着,像一整块浅红色的水晶。正中间的大光明镜流光淌溢,如波纹一般向四周扩散。
秦凌霜站在镜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看到的不是自己的映像,而是一张张他人的脸孔,有池中的元婴,也有从前认识的人,野林镇的父母亲友、庞山的同门弟子、见过的一些妖族……她认识的人类与妖族真的不多。
镜中迟迟没有出现慕行秋的形象。
龙魔叹了口气,“何苦呢?好不容易活过来,干嘛非得折磨自己?我可以把身体让给你,真的,当初我选择你的形象没准就是为了这一天。我是真幻,在任何一具法身里都能活得不错——我可以变成男身,像慕行秋一样,问题一下子就都解决……”
秦凌霜抬起手臂,在镜面上轻轻一按,波纹似的光芒受到干扰,稍有些散乱,却更加盛大,夕阳之光充斥整座树厅,人、石、水、树都像是度上了一层金箔。
“好吧,你不想提他,我就不说。”龙魔无奈地屈服,这是她的真幻之躯,现在的她却不是主人,“咱们好像惹来了大麻烦,昆沌一定注意到你了,没准会亲自来杀你,而我就是一个陪葬的。唉——我不是为自己叹息……有一点,但主要是为你叹息,你应该长命百岁,道士应该长命千岁。”
“昆沌不会来的。”秦凌霜肯定地说,又在镜面上轻轻按了一下,从这以后,镜中就只轮流映出池中元婴和慕冬儿的形象,“他将九大至宝散布世间,就是为了培养强者,我现在不够强,他不会亲自出手的。”
“我一直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可是跟你在一起,怎么总觉得脑子不够用?”
“你是很聪明,不过有些事情非得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得到。”
“嗯……你是说我修行境界不够高,所以看不透强者的世界?有话直说嘛,我受得了,反正至强之境从来就不是我的追求。你试着向我解释一下,没准我能理解呢。”
秦凌霜沉默了一会,期间越来越频繁地以手按镜,于是树厅内的光芒随之越来越浓,好像有一轮夕阳被逐渐拉近。
“你知道怎么去除田地里的杂草吗?”
“要打比方吗?呵呵,我喜欢,但我不会除草,我从小住在慕行秋的泥丸宫里,对他脑子里的’杂草‘倒是了解不少,田地里的事,我一窍不通。”
“刚从地里发芽的时候,杂草和庄稼其实没有多少区别,眼睛最尖的农夫也未必能区分开。”
“嗯,我明白,就像道士,小时候跟凡人没什么差别,学会修行之后才日益突出……啊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昆沌用的是揠苗助长之法,只不过在他看来先长出来的都是坏苗、是杂草,最终要被一网打尽。”
“乱世出英雄,所以昆沌就造一个乱世出来,英雄不走寻常路,所以昆沌就帮他们把路铺好,他其实不在乎这些’英雄‘站在谁的一边,投靠他、对抗他,都是一样,他只想让他们显露出来。”
“怪不得昆沌重用左流英。”龙魔闭上嘴,过了一会说:“那你帮助慕行秋变强,岂不是中了昆沌的计?”
“中计?你还是没明白昆沌的计划:他走在最前面,守住唯一的隘口,所有人,所论来自何方、选择哪条道路、抱着怎样的念头,最终都必须走到这处隘口,变强,将与昆沌一战,不变强,会被乱世吞掉。昆沌最终所要的不是某种庄稼,而是一片空地,还有什么比空地更单纯、更完美、更接近道士之心?”
“唉,我的确理解不了,照这么说,昆沌干嘛不直接将众生全杀死,还分什么庄稼与杂草?”
“我相信这本来是昆沌最初的计划,可是当他发现这世上还有隐藏的力量时,改变了主意。魔魂和道士既然能够转世,就说明地下深处还有罕见的种子,它们只在时机恰当的时候才会发芽,昆沌创造的乱世就是一个时机。将众生全杀掉,这些种子有可能另寻出口,反而更不易捕捉。”
“昆沌是个疯子吗?”
“一条路走到底,都是疯子。”
龙魔很久没再开口,她在想秦凌霜要在自己的路上走出多远。
大光明镜里的形象固定为慕冬儿,他的眼皮在不停眨动,似乎就要从酣睡中醒来。
“可怜的小家伙,你也是乱世中的’英雄‘,我还忙着把你’拔高‘了一截呢。”龙魔的心思又转在慕冬儿身上,“天哪,就算最后能打败昆沌,还要死掉多少人啊?”
“很多。”秦凌霜没有安慰龙魔的意思,向镜中慕冬儿的额头上弹了一指,又弹一指,又退一步,如是五次之后停下。
池中的慕冬儿还在漂浮、酣睡,镜中的他却已经睁开双眼,茫然地向外打量。
秦凌霜双手捏道火诀,右手护心,左手护腹,对镜中人说:“既已转世,就不要三心二意,你是慕冬儿,慕冬儿是你。”
镜中人冷冷地盯着秦凌霜,一言不发。
“这就是魔魂吗?你不是说过他没有记忆和感情吗?”龙魔轻声问。
“一开始我是这么以为的,可慕冬儿的力量迟迟没有激发出来,我才明白魔王没有完全死心,他放弃了绝大部分记忆,可是还剩下一点,伺机复活,再炼魔体。如果我猜得没错,慕冬儿一定修行过魔尊正法。”
“他哪来的魔尊正法?慕行秋一直……啊,肯定是殷不沉那个混蛋教给他的。”
秦凌霜退到不熄炉旁边,伸手入炉,抓出一团太阴之火。
那火在手中静静地燃烧,她紧闭双唇,鼻中中发出忍痛的轻微哼声,这是龙魔的声音。
魔王的最后一次转世是秦凌霜的父亲,对他来说这是不那么重要的一段记忆,此时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秦凌霜看着镜中人,心里也没有父女之情涌现。
她将手臂向前一堆,一小团太阴之火从手心里飞出,击中大光明镜表面,像是落在泥潭中的石块,停顿了一会,慢慢陷进去,正对着镜中人的额头,从这里入内三寸即是泥丸宫的位置。
镜中人露出狂怒的神情,拼命扭动身躯,可是在大光明镜的束缚之下没有多少腾挪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太阴之火侵入泥丸宫。
同为太阴之火,性质可不一样,异史君、杨清音发出的法术之火如同孤身的士兵,身强体健、兵甲齐全,却未必是街头混混的对手,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与战友并肩作战,侧后方皆有保护,不用自己操心,不熄炉乃道统九大至宝之一,十几万年来不间断地受到法力浸润,燃起的太阴之火是一支训练有素、几无破绽的军队。
那一小团火钻进镜中人的额头里,只剩一小戴尾巴还露在外面。
魔王的最后一丝意识非常顽固。
秦凌霜招了一下手,瞬息台发出的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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