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手感微凉,小秋却不知道如何让它产生作用。
“对准房间。用你的天目。”沈昊低声提醒。
隔了一会,小秋的目光终于能够穿透墙壁,砖石仍在,屋内的情形也清晰可见,想看哪里。只需调整视线即可。
屋内对秃子的检查好像已经结束,十多名道士收起了法器,随意地站在一边低声交谈,看上去很轻松,小秋略微松口气,这起码证明秃子不是十分危险的妖头。
秃子的头颅被道士用法术悬在桌面一尺之上,轻轻地左右摇摆。双眼闭合,嘴角微露笑容,好像在做美梦,相隔两三尺的空中,飘浮着另一个“秃子”——透明如烟,流动如水。若不是里面分布着如同叶脉一样的浅绿线条,几乎不可见。
小秋度天劫的时候曾经有过魂魄离身的体验,站在第三者角度望去,感觉很不一样: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秃子?是拥有记忆却没有形体的魂魄,还是闭眼微笑一无所觉的头颅?
小秋收回视力。将铜镜还给沈昊,修行者走的是一条远离凡人的道路,自然会遇到凡人想象不到的疑惑,他想,这或许也是禁秘科研究的问题之一吧。
“有结果了。”沈昊提醒小秋注意申氏夫妇。
申准和杨宝贞看来是达成了一致意见,同时转身,申准回房间,杨宝贞向五行科道士做出手势,几人分别拿出剑、尺、如意等法器。
“他们要做什么?”小秋的心突地一沉。
沈昊咬着嘴没吱声,突然吐出一口气,“放心,不是杀妖,执法师们在摆法阵。”
戒律科的道士全都从房间里走出来,七人一列,分为两组,呈八字形站立,窄口中间是大执法师申准,在他身前两丈开外,正好是八字宽口中间,飘浮着秃子的头颅和他的魂魄。
相隔二十余步,六名五行科道士站成一排,一手持法器,一手捏道诀,做好施法准备。
沈昊解释道:“戒律科摆的是两仪七元阵,这是护法大阵,应该是要保护秃子,可是五行科是什么意思,要跟戒律科斗法吗?”
作为戒律科新弟子,沈昊此行专为观摩而来,一看到两仪七元阵,眼睛立刻一亮,匆匆跑回同科弟子中间,站在最佳角度欣赏前辈施法。
小秋回到杨清音身边。
杨清音昂着头,好像没看到他。
“老娘,五行科和戒律科这是在做什么?”小秋主动问话。
杨清音保持沉默,以此作为小秋刚才走开的惩罚,直到戒律科十五名道士阵法已成,她才开口,“他们要将魂魄和魔种分离。”
“那样的话秃子不就死了?”小秋虽然早有准备,还是吃了一惊。
“不一定,这是一次测试,看看是魔种控制魂魄,还是魂魄囚禁魔种。”杨清音瞥了小秋一眼,知道他没听懂,解释道:“魔种控制魂魄,遇到危险就会强行分离,它可不愿意陪死,脑袋当然会因此死亡,谁也没办法;魂魄囚禁魔种,不管形势多么不利,魔种也无法逃脱束缚,那颗脑袋或许还有活路。”
“连五行法师都控制不住魔种,秃子……”小秋又一次想起李越池,仅仅是被魔种入侵过一次,他就宁肯自杀也不回庞山求助。
“你把种子扔在沃土,它能长得又高又壮,扔在石头缝里,能发芽就算幸运了,你的脑袋朋友实在是太弱了,遇到的又是一个同样衰弱的魔种。他们两个……别废话了,看五行科和戒律科斗法吧,这样的好戏可是难得一见。”
戒律科的两仪七元阵已经成形,小秋看到的是一张若有若无的光罩。将十五名施法道士保护起来,秃子的头颅留在光罩之内,与魔种纠缠的魂魄却在外面,那是一小团淡得几乎看不到的绿色烟体,它将要直接承受五行法师的进攻。
小秋手里没有任何法器,他改用无漏天目观察,马上看到了另一幅景象:光罩变得清晰可见,甚至亮得有些刺眼,在光罩表面,布满无数条小剑一样的红光。像闪电般不停地游走,偶尔有一条红光会骤然光芒大放,跃出足有一两尺远,旋即返回原处。
秃子的魂魄之内,绿线像水银一样流动。显然感受到了危险,速度越来越快。
小秋只盯了一会就承受不住了,头晕脑胀,赶紧收回视力,他没有内丹和法器,无法长久使用无漏天目。
六名五行科道士先出招,一道道气剑穿过秃子的魂魄。击在光罩上,发出生硬的梆梆响声,像是两根枯木互相敲击。
小秋恢复正常之后,再一次使用无漏天目。
气剑全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法术,形态各异,速度却出奇地快。小秋即使用天目也分不清单独的法术,只能见到连串的飞行轨迹,以及法术在光罩上激起的一团团强光。
这样的场景的确难得一见,五行科与戒律科均势力敌,互相激发出更强的实力。
夹在两者之间的秃子就是另一种感受了。留在光罩之内的头颅,嘴角微笑消失,眉头慢慢皱起,显然已经感受到法力攻击带来的痛苦。光罩之外,如雾如水的魂魄发生剧烈变形,已经看不出人头的形状,里面的浅绿色线条失去叶脉似的整齐,扭成一条粗线,像旋风一样摇摆……
小秋又感到头晕目眩,只得退出无漏天目,这回的反应比较严重,他坐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再看。
杨清音露出不屑的笑容,她看得倒是清清楚楚、津津有味,“杨宝贞是回风师,精通水、木、火三类法术,她还没使出全力。其他五人都是混合师,精通两类法术,他们可是拼尽全力了。呵呵,除了十五名执法师,估计也没谁挡得住这六人的进攻。真是的,一颗脑袋而已,值得花费这么大力气吗?”
“魔种分离了吗?”小秋最关心的是这件事。
“现在还难说,不过你的脑袋朋友也快不行了,谁的魂魄也经受不起这种强度的法术……结束了。”
“结束了?秃子呢?”小秋起身抬头,果然,杨宝贞等人已经收起法器,对面的光罩和魂魄都消失了,只剩下秃子的头颅悬在空中,五官略显扭曲,偶尔向上一跳,却没有清醒过来。
大执法师申准走到头颅附近,大声宣布:“此头无害,魔种被它牢牢束缚住了。”
小秋大大地松了口气,正好沈昊望来,两人相视一笑。
“我可以把慕松玄带走了吗?”小秋知道自己没资格在这里说话,可他太急迫了,必须问一声。
申准摇摇头,“慕松玄必须吸取灵气才能维持生存,你尚未凝气成丹,体内灵气本就不多,若是再让他吸食你的血液,你就没办法修行了。”
小秋呆住了,“那他……”
“戒律科会将慕松玄带回老祖峰,在那里他会得到妥善安置。”
杨清音出人意料地站出来,“这么一个有趣的脑袋,固魂守魄的本事还不如一只兔子,当作招魂的练习对象真是再好不过,姑姑,你不想争一下吗?还是你和姑父已经商量好了,大家轮流使用?”
极少动容的杨宝贞脸色一沉,“清音,这里没你的事。”
申准并未生气,“慕松玄也算是庞山弟子,老祖峰不会为难他,偶尔一次招魂对他也没有坏处。”
杨清音走到头颅面前,“脑袋是我带回来的,怎么会没有我的事?慕行秋没内丹,我有,脑袋从今以后就归我吧,没事的时候我也练练招魂。”
老娘昂首四望,一副看谁敢反对的架势。
杨宝贞的脸色更加阴沉,小秋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愤怒。
第一百零二章道门子弟的责任
在养神峰弟子眼中,杨宝贞是一位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都教,在一群餐霞境界的都教当中,拥有星落道果的她与众不同,没人敢怀疑她的能力,也没人敢向她显露出一点挑战的意图。
她甚至不需要发怒,就已牢牢树立自己的形象。
因此,当她大步走向杨清音,脸上露出明显的怒容时,现场曾被她教过的几名弟子,包括小秋和沈昊,全都吃了一惊。
杨清音歪着头,在这一刻对真实的自己毫不掩饰:固执而叛逆,以孩子般的愚蠢与勇气对抗大人。
“别胡闹。”杨宝贞语气平静,却更显出她压抑着的恼怒。
“我是杨家的人,怎么能不胡闹?”杨清音冷冷地说,相比之下,她还不懂得如何掩饰内心情绪。
小秋轻轻叹了口气,这本是他和秃子的事情,结果却要演变成杨家姑侄的争斗。
“没错,你是杨家的人,再怎么胡闹也还是一样。”杨宝贞的怒意突然消失了,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转身向客店外面走去,其他五行科道士紧随其后,他们没在仙人集的居民面前施展法术。
杨清音转向申准,“脑袋是不是归我所有了?”
申准微微摇头,却不是反对,“他可以留在你那里,但不归你所有,你得将他当成庞山弟子对待。”
“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我知道。”
申准再次摇头,“今天你不能带走他,我要将慕松玄带去戒律科,对他做一些法术加持。”
“别弄坏了,尽快还给我。”杨清音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恶劣,改换语气说:“谢谢你,姑父,整个庞山只有你能公正对待这颗脑袋。”
申准露出无奈的微笑。充满再明显不过的宠爱,“学会叫他的名字——慕松玄。”
大执法师走到小秋身前,“听说你在致用所仍然继续修行。”
“是的,还有其他一些人。我们共同修行。”小秋抬头看着高大的道士。
世上总有些人气质独特,一眼望去就令人产生深刻印象,以至于无法记住他真正的容貌,申准就是这样的人,小秋第一眼就得出结论,这是一位真正的道士,可即使面对面,他也没办法看清对方的五官,除了那双深邃的眼睛。
小秋垂下目光,觉得凝视大执法师是不礼貌的行为。
“所有庞山弟子都应该有你这样的精神。”大执法师的声音如此认真。小秋甚至有一点脸红,“来参加戒律科的消魔大会吧,每一位不在养神峰修行的弟子都应该参加,三个月一次。”
“谢谢,我会去的。”小秋答应道。其实他还没有弄清消魔大会是什么意思。
申准点下头,带领戒律科弟子离去,一名道士给秃子的头颅盖上黑布,捧在手里,小秋想提醒他秃子怕黑,却没来得及,沈昊走来对他说:“有我在。秃子不会有事的,过几天他就会被送下山。”
“好。”
“小秋,还记得咱们当初的打赌吗?”
那是在养神峰的时候,野林镇的少年热情洋溢地讨论未来,沈昊和小秋打了一个赌,看谁能更早凝气成丹。小秋当然不会忘。
“记得。”
“那就让咱们继续比下去吧。”沈昊挤挤眼睛,小秋笑了。
等在街道上的住客一拥而入,对庞山道士的到来议论纷纷,但是没人敢上前向杨清音和小秋询问。
西介国公主留在仙人集的随从潘三爷从人群中挤过来,“有回信。”随后跑进自己的房间。很快带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小秋。
小秋接过信封,匆忙致谢,在众人的注视下跑出客店,追赶先行离去的杨清音。
杨清音走得很快,小秋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近一刻钟才追上她的脚步,“我还没谢谢你。”
“谢我什么?”杨清音气哼哼地说,像是憋了一肚子火气。
“你帮我留下了慕松玄。”
“哈,别臭美了,我不是帮你,只是觉得脑袋有点意思,还能拿来练功,他就是老娘的玩具,哪天不高兴了,就扔在一边让他自生自灭,管他什么庞山弟子,大不了我也去思过几年,正好清静。”
杨清音越说越愤慨,她是刚才那场争执的胜利者,却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小秋默默地陪她走了一会,“我听说过你的一点事情。”
杨清音倏地止步,“看来你是真不怕死啊。”
小秋怕死,但他不怕老娘,同时止步,“听说你是因为对亲事不满才被送到致用所的。”
杨清音的眉毛挑起,小秋几乎肯定她就要施法,可她只是哼了一声,突然一步跃出,以极快的速度向前跑去。小秋紧紧跟在后面,虽然撵不上,但也没被落下太远。
在牧马谷岔道,杨清音又一次停下,小秋赶上来的时候发现她在哭,这样的场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清音擦去眼泪,歪着头,露出了惯有的痞子相,“你觉得我特别不可理喻?”
小秋摇摇头,“在我见过的少数有钱人当中,你还算正常的。”
“我不是有钱人。”
“在庞山,道门子弟就是‘有钱人’。”
杨清音大笑数声,“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纨绔子弟。”
“嗯。”小秋没有否认,“所以我说你很正常。我认识一个人,有一回发烧,突然想吃葡萄,可季节不对,野林镇没有这东西,于是他爹派出仆人,骑着三匹官马连夜前往大、小耳堡,第二天中午给他买回了葡萄。病好之后他说自己其实不喜欢吃葡萄,可是他爹既然发问,他就顺口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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