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直有传言说你死了呢。”
曾拂没有道根,无法修行,性格却很像道士,淡看生死,在普通人中间生活了二十来年也没改过来。
“差点就死了,还好,逃过一劫,左流英也逃过了。”慕行秋打量曾拂,她老了,眼角尽是皱纹,笑起来的时候皱纹更多,可她仍然爱笑。
“左流英活得够久了,你若是死了才叫遗憾……他跑到哪玩去了?”曾拂消息闭塞,对野林镇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去找小蒿要自己的原身。”
“那他现在用的是什么身体?算了,别跟我说,我听不懂,也想象不出来,反正他本事大,怎么折腾都行。”曾拂摆摆手,好像这样一个动作就能将左流英撵走,“你的小跟班秃子呢?这些年来,我想他最多……算了,也不用说了,唉,可怜的小家伙。”
慕行秋只是垂下目光,曾拂就猜中了结果,为秃子叹息数声,然后又笑着说:“让我猜猜,你来找我肯定不是叙旧,看来你已经听说皇京的变故了。”
变故发生在辛幼陶和小青桃身上——如今这个名字已经很少有人叫了,她是圣符皇朝修士军团的首领,被称为“裴帅”或是“修帅”,这支军团与洪修会关系密切,却互不相属——最初的原因非常简单,甚至有点儿戏,源于一场争论:在望山之战中,符箓师与修士谁的功劳更大一些。
争论原本无伤大雅,惨胜之后的圣符皇朝愿意给予任何幸存者奖赏,谁也没有预料到,事隔十年,差不多就是新皇京建成的那一年,争论变得不可收拾,甚至造成了一场大分裂。
没人知道争论是如何演变到这一步的,诸多小事积累到一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道理,都认为自己受到了委屈,心中的怒意越来越盛,最终不得不公开发泄出来。
大概从七八年前开始,符箓师与修士的关系再也无法维持平衡,明争暗斗频繁发生,甚至发生过伤亡事件,表面上都是私人恩怨,骨子里却是在争功。
对于符箓师来说,龙宾会乃是历代人类皇朝的立国之本,无论是在望山之战还是在历次战役中,都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而修士——私下里,符箓师仍称他们为“散修”——为皇朝效力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年,在这之前,他们通常是法外之徒,甚至与妖族来往密切,是龙宾会来抓捕的对象。
对符箓师们心中的看法,修士们一清二楚,在他们看来,这就像一场阴谋:先是欺骗他们加入战争保卫圣符皇朝,等到战争胜利之后,再来一个赶尽杀绝,他们为此警惕而愤怒,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当初是有选择余地的,如果散修都投靠舍身国或是望山半魔,此时对人类发号施令的就不是龙宾会了。
辛幼陶和小青桃分别是龙宾会和修士团的首领,一开始他们尽力控制己方的抱怨,慷慨地论功行赏,希望能够息事宁人,但两人失败了,等到符箓师与修士公开决裂,他们之间也产生了裂痕,传言说夫妻二人已经多年不住在一起了。
“唉,辛王子和小青桃在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曾拂对他们还用旧称,多年来她一直冷眼旁观,对具体的事情所知甚少,对大局反而看得更清,“符箓师和修士的争斗就像这屋子里的灰尘,这一点那一点,粗看上去似乎干干净净,仔细一瞧到处都有,你得一刻不停地擦擦抹抹,可是谁有这么多的时间?只要稍不注意,灰尘就在悄悄积累,等你发现的时候,那里已经变脏了。”
曾拂盯着慕行秋的草帽,帽沿上有一小块碎屑正摇摇欲坠,像是一名不怀好意的斥候,随时都可能引来成片的敌人。
普通人对这场越来越严重的分裂了解得不多,当事双方则各执己见,曾拂是一名难得的中立知情者,龙魔建议慕行秋向她打听事态,又一次证明她独具慧眼。
不用问,这场愈演愈烈的争论肯定与魔种的挑唆有关,慕行秋还是纳闷那件事:为什么有三成左右的符箓师没有入魔。
这个问题曾拂回答不了,她根本不知道魔种还存在,与普通的平民百生一样,她还以为望山之战已经彻底解决了魔族的威胁。
“我在城里很少见到修士,他们去哪了?”慕行秋问。
“都在城外的五行营里,那是小青桃按照金木水火土建造的五座军营,修士与符箓师互不信任,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会动手,所以双方划定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很少越界。城内是符箓师的地盘,据说东北城有一块区域属于修士,我从来没有去过,了解得不多。”
曾拂太久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喝了一点水,长出一口气,“你来了就好了。”
“恐怕我现在也没有办法阻止这场争斗,辛幼陶和小青桃……可能会有一些变化。”慕行秋在断流城没能去除洪修会诸人的魔念,在皇京更不会成功,秦先生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出将内丹提升到服日芒境界的好办法,他只能等待。
“当然会有变化。”曾拂睁大眼睛,略显惊讶,也显得年轻了一些,“不是谁都像你和左流英一样长生不老,辛王子和小青桃肩上的担子很重,而且他们是大人物,心境自然与当道士不一样。我坐在家里还有变化,何况他们呢?但是再怎么变化,他们还是会听你的话,你是慕行秋,用幻术……那么一弄,所有人就都听话了。”
慕行秋笑着摇摇头,“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是吗?我对你的印象一直很好,我还以为你对我施法了呢。”
慕行秋笑得更大声了,然后他问:“慈皇和熏皇后呢?他们怎么做的?”
曾拂微微皱眉想了一会,“慈皇还是老样子,在一切事情上都保持不偏不倚,很少直接插手,熏皇后……怎么说好呢,她的变化比任何人都要明显。”
“是吗?”慕行秋有点意外,他记忆中的熏皇后目标明显、意志坚定,应该是变化最小的人。
“我每个月会进宫见她一面,跟她聊聊天,她现在不怎么管事,不,应该说根本不管事,她自己没有生育,专心抚养几名嫔妃的孩子,除此之外就是写写字、作作画。我跟她说起过符箓师和修士的纷争,她一点都不感兴趣,说什么要’顺其自然‘,语气跟道士倒是很像。”
慕行秋难以想象辛幼熏心灰意冷的样子。
“战争对她伤害很大。”曾拂替熏皇后辩解,“我想她再也承受不住自己一声令千万人丧命的场景,毕竟她不是真正的道士。”
慕行秋想了想,“你有杨清音他们的消息吗?”
“没有,据说,只是据说,她跟圣符皇朝的关系不是很好,发生过一些纠纷,已经很久没来往了。”
慕行秋料想到会是这样,他又想了一会,分析皇京的形势,发现法术在这里的用处更小,除非秦先生能立刻教他安全去除魔念的方法,否则的话,贸然干涉只会令分裂更加严重。
“我想见熏皇后一面。”他说。
曾拂又一次睁大眼睛,然后慢慢露出笑容,“好啊,三天后我会按惯例进宫,我问一下熏皇后的意见——你还是相信她,觉得她能扭转乾坤,对吗?”
慕行秋点点头,出于多年前的印象和某种直觉,他在千头万绪当中还是选择从熏皇后这里着手。
“我希望你是正确的,但你也要做好准备,不要太失望,熏皇后的变化真的很大。”
帽沿上的碎屑终于掉在了桌面上,曾拂抓在手里,不给它破坏洁净的机会,“我替你传话,你也替我传句话吧,告诉左流英……我很想他,但我不希望他来看我,女儿已老,父亲还是那么年轻,终归是一件尴尬的事情,我会忍不住嫉妒的。”
曾拂露出灿烂的笑容,既是对苍老的屈服,也是对它的抵抗。
第八百八十三章推演
秦先生选了一家光线昏暗的小酒馆,欣赏的不是这里的酒,而是那种混沌的氛围,“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他说,手里拈着酒杯轻轻摇晃,一口也没喝,“同样的嘈杂与酸臭,在一家好些的酒店里会让人难以接受,在这里却恰到好处,与蒙昧的昏暗和粗俗的面孔相得益彰。”
几张“粗俗”的面孔正用醉眼斜视这两名古怪的客人,他们的心态也与这酒馆一样混沌,没有特别的目的,可能一直相安无事,如果突然惹出点事来也不会令人意外。
秦先生以欣赏猛兽的目光看着这一屋子的酒客,好像他用一粒花生就能解决所有警觉,好在他的兴致很快就到头了,目光转回慕行秋身上,“这一战你打算怎么打?”
这的确是一场战争,一方是慕行秋,一方是魔种,生活在皇京的众生既是战场,也是战利品,对慕行秋来说,这些战利品尤其重要,因为这里面包括他最在意的几个人。
“魔种会怎么做?”慕行秋反问,没有人比秦先生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了。
“魔种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也很聪明,但它们缺少智慧,想法很容易推测。”秦先生沉吟片刻,“魔种在断流城领教了你的本事,不会再来直接挑战,它们会找一位与你势均力敌的高手,强化他的法术,借助他的手来除掉你。遗憾的是,这位高手很可能对魔种的挑拨一无所知,你很难让他清醒,除非……”
除非慕行秋学会去除魔念的法术,但是远水不解近渴,他现在连服日芒境界还没到。
慕行秋脑子里闪过几个人名,左流英、异史君、龙魔,都能与他一战,大家的法术各有千秋,胜负难料,但他们离开止步邦的时候就已经非常强大,应该不会轻易被魔种侵袭。他接下来想到的是沈昊等九名道士,他们的实力也不弱,而且此行的任务就是专门追寻魔魂,对慕行秋怀有敌意,但他们的道士之心都很完整,能够抵御魔种的突破。
十几年来,魔种或许已经暗中培养了某些高手,可能是慕行秋根本不认识的人……他发现秦先生意犹未尽,于是道:“请继续说。”
“魔种还有一个方法可用,不必借助某位高手,而且是利用所有入魔者。慕行秋,你对凡人的在意是一个明显的软肋,魔种会引诱你使用念心幻术去除魔念,然后将你的意识困在你无法想象的地方,这样一来,你虽生犹死,魔种与我之间就再没有任何阻碍。”
这又引出了辛幼陶和小青桃,还有远在海上的杨清音、慕冬儿,他们如有魔念,最可能成为魔种的诱饵,慕行秋也猜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小心翼翼,宁可选择与熏皇后合作,她是凡人,只要魔种没有留在她体内,即使有影响也不会很大。
在操控人心的技巧上,道统的念心幻术还是比不上魔族法术,让慕行秋更处劣势的是,他在意这些人的生死,而魔种不在意,一方患得患失,一方在所不惜,这场斗法的形势更加一边倒。
“你知道,你有更简单的选择。”秦先生放下手里的酒杯,掏出巾帕仔细揩拭拈杯的每一根手指,又引来一些客人的侧目,“用不着服日芒境界,用不着去除谁的魔念,你可以现在就跟我学习正法七元的奥义,少则一个月,多则一年,你就能令全体魔种俯首称臣。”
秦先生向前微微探身,“如此一来,你不仅是魔魂与魔种之间的阻碍,也是传递者、中间人,打个比喻,我就是不偏不倚、不问政事的皇帝,你是掌握大权的宰相,魔种是群臣、是军队,它们控制众生,也就是你控制众生,入魔者将不再是问题,而是一种奖赏。”
秦先生盯着慕行秋看了一会,身子直起,目光低垂,“当然,你不会同意。”
“我不喜欢当宰相。”慕行秋早知道秦先生的这个想法,但他绝不会加入,因为在这种链条式的关系中,他有一个最大的弱点:魔种永存,而魔魂能够轮回,都是不死之身,慕行秋的寿命却是有限的,秦先生永远是“不问政事”的皇帝,魔种永远是受到驱使的奴隶,掌握大权的“宰相”则要代代更换。
慕行秋当初接受再灭之法的影响还在,他的容貌没有变化,生命却只剩下几十年。
秦先生知道自己冒进了,提出这个建议太早了一些,“魔种更可能双管齐下,它们很难找到比你更强的高手,在这方面你占据上风,至于心境之战,现在的你毫无胜算。”
慕行秋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他从来不相信“毫无胜算”这种话,他敢在真实的战场上与最强大的怪兽肉搏,也敢在任何奇幻的战场上接受挑战。
“我可以抓住魔种,多囚禁它们一段时间,然后趁机施法,我没办法安全地去除魔念,但是或许能帮助某些人凭自己的意志摆脱魔念,起码我能保证安全。”
这是一场兵棋推演,秦先生扮演的是魔种,听到慕行秋的计划,他摇摇头,“第一,魔种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让你将它们囚禁,第二,你或许能拯救一两个人类,却会让其他入魔者的心境更加混乱,魔种喜欢混乱,你喜欢吗?”
慕行秋陷入沉思,秦先生在将他逼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