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流城乃是人类重镇,保护它的不只是千名修士的法阵,还有大量持续存在的法术,在这种环境中施展瞬移颇为危险,就算是注神道士也不敢轻易为之。
慕行秋用不着有人带路,他已经找到了洪修会首座的位置。
洪福天从高塔最上一层的窗口中探身,冷冷地看着飘在十余步之外的来客。他变老了,脸上倒是没有多少皱纹,但是那种孜孜不倦、悲天悯人的神情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警惕,那是只有大权在握者才会有的警惕:他充分了解权力的重要,并在脑海中想象出无数的嫉妒者与觊觎者。
洪福天头上的发髻高达七八寸,插着一根短簪,好像故意要与道士比高低,样子却因此显得更为古怪。
“你回来了。”他说,声音冷淡得有点失望,像是心怀鬼胎的后母看见继子从险地中生还。
“我回来了。”慕行秋说,野林镇离断流城不算太远,消息早该传来了。
“’道尊到哪里,哪里就会毁灭。‘这句话还真是没错,止步邦已经不存在了吧?”
“嗯。”
入魔对强者的影响更明显,洪福天变化之大令慕行秋感到震惊,他悄悄放出务虚幻术,尽可能不露痕迹地接近洪福天,希望找出秦先生所说的“答案”。
高塔位于断流城正中间,城内的修士们正变换位置重新布置另一种阵法,法术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涌入高塔,阻挡一切可见不可见的攻击。幻术遭遇重重阻碍,它能轻易突破,却免不了会引起警觉,慕行秋只能放缓攻势,小心翼翼地绕过一道道阻碍,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激怒洪福天。
“断流城还能存在多久?”洪福天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他没有察觉到幻术步步逼近,仍以为高塔的防守牢不可破。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带来了魔魂,惹怒了魔种,却说自己不知道?”洪福天发怒了,好像听到了一个弥天大谎,“你是故意的,慕行秋,因为你想消灭洪修会。嘿,你以为自己拯救了世界,理所应当是世界的主人。’洪修会‘这个名称一定让你很不满吧,它应该叫’慕修会‘,对不对?我们没有将你的雕像树立在大殿里,对它顶礼膜拜,在你看来无异于忘恩负义。”
洪福天越说越激愤,慕行秋安静地听他说完,决定不做辩解,“我与这个世界隔绝得太久,不知道你已经与魔种成为朋友。”
“朋友?这世上没有朋友,只有力量。”洪福天一手按着窗台,一手握紧拳头用力了挥了一下,“你和道统都是骗子,魔种根本不想消灭全部人类与妖族,事实上,魔种根本不在乎渺小的众生,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道统。我们为什么要替道统拼死拼活?我们上当了,慕行秋,上了你的当,你假装退出道统,好像与道士再无瓜葛,但是你所做的一切都在为道统服务。”
洪福天一直没有察觉到法术进攻的迹象,这让他的胆子更大了一些,身体稍稍前倾,用更加愤怒的声音说:“望山之战血流成河,慕行秋,那时候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人类与妖族没有全军覆灭,你和道统都很失望吧?我们不再需要你了,慕行秋,不需要你,不需要道统,也不需要魔族,人类与妖族自己掌控世界,我们已经拥有足够的力量!”
高塔里的法术越来越强,不再只是防守,隐隐有反击之意,全然不知一道幻术已经巧妙地躲过了所有阻碍,轻轻地触碰洪福天。
慕行秋能够大致认出洪修会法术的主要成分,它以自然道法术为根基,掺杂着散修、妖族和道统的少量法门,并经过了大量改造,慕行秋从中看到了魔尊正法的痕迹。
洪修会的确比从前的散修强大多了,尤其是洪福天本人,已经接近星落道士的实力,继续修行下去还有更大的提升空间,可他与众修士的心境过于混乱,被不同的极端情绪所占据,成为修行路上绕不过去的高山,随着实力的提升,这座山早晚会变得不可攀越。
这就是秦先生所谓的“答案”:极端情绪众生皆有,平时隐藏不现,只在个别时刻才会爆发,入魔者心中的极端情绪却从来不会消失,只是时高时低。
洪福天心中固有的嫉妒与愤怒快要达到顶点了。
这些极端情绪就像路标一样给魔种提供指引,让它们能够来去自如,越强大者提供的路标也越高大越清晰。
慕行秋明白了,他甚至可以想办法像魔种一样利用这些极端情绪,无论是当作路标,还是操控众生,都很容易,但那样做必须用到魔尊正法。
慕行秋收回幻术,什么也没做,无论用任何方法去除众人心中的极端情绪,都会连带着毁灭他们的正常情绪与记忆,这和道统的除魔之法没有区别,产生的结果也相同,洪福天等修士都会因此变成白痴。
在与魔种斗法时,慕行秋已经发现它们不停地从城内修士体内吸取力量,因此将其囚禁之后立刻扔到了数千里之外的荒凉之地,在他的记忆中,那里极少人类与妖族,魔种没有可借助的“路标”,想回到繁华之地需要一点时间。
他必须扔掉魔种,因为他没有足够强大的法器相助,囚禁这些杀不尽的怪物需要持续不断地消耗法力,会极大地分散实力。
“告诉我杨清音在哪里,我这就离开断流城。”慕行秋说,在这里他做不了什么。
洪福天不太相信地看着慕行秋,过了一会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找到杨清音,你会后悔的。”
第八百八十章不倒之塔
洪福天越来越自信,他是洪修会首座,处于断流城法阵的中心,亲自操控着高塔里越聚越多的法术,就像站在堤坝上的强者,身后洪水滔天,他只需轻轻一跺脚,洪水就会倾泄而出,毁灭前方的所有敌人,他本人则完好无损。
“你仍然憎恨魔种吗?仍然想将最强大的力量永远握在自己手里吗?那我告诉你,杨清音就是你最大的敌人!”
洪福天全身都在发光。
“是我创建了洪修会!是我将天下散修不分人类与妖族集合在一起,是我将自然道法术慷慨相赠,令修士实力大增!慕行秋,自然道已经与你无关,你用它诱惑天下众生为道统卖命,可我们已经将它改造成自己的武器!你夺不走,道统也夺不走!”
一团白光冲向慕行秋,十余步的距离跟不存在一样,光芒几乎就像是在慕行秋身前闪现。
他伸出右臂,没有发出特别的法术,一部分手掌被光芒笼罩,却成功将光团阻住。
这的确是强大的法术,外观是一团光,里面蕴含着数不尽的小法术,它们互相摩擦激荡,从周围源源不断地吸收早已积聚于此的天地灵气和不洁之气,然后迅速地生发出更多的力量。
洪福天专心致志地操纵法术,预感到成功在即,“将魔魂还给魔种,我们不需要它。慕行秋,十几年前你就已经死了,望山之战的时候你没有出现,现在也不该出现!”
“你还相信古神吗?”慕行秋问。
洪福天微微一愣,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与古神合而为一,我就是古神,谁也不能抢走我的位置!”
“没人想抢你的任何东西。”慕行秋的声音并不宏亮,却传遍了整个断流城,被手掌挡住的光团开始出现细小的黑色裂纹,里面的无数小法术还在摩擦激荡,却显得有些慌乱,好像被困在纱罩里的一大群昆虫。
“谁也不是古神,你是洪福天,我是慕行秋!”声音突然抬高,如同一声炸雷在断流城上空响起,光团瞬间炸裂,小法术夺路而逃,没跑出多远就消散在空气中,高塔微微摇晃,洪修会花费多年时间在里面积聚的天地灵气与不洁之气正从缝隙中咝咝外泄。
塔里的洪福天心境也跟着动荡不安,自信以更快的速度退却,脚下的堤坝正在崩塌,他却没办法保持完好无损,他辛辛苦苦收集的力量变了一副嘴脸,要将主人一口吞下。
“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洪福天的语气既像是命令,又像是乞求,“杨清音在海上,是那里的霸主,占据的力量最多,你们的儿子跟魔种才是真正的好朋友!”
慕行秋做出最后一次努力,从他嘴里发出一段奇怪的声音,像是大鸟的鸣叫,高亢清亮,直入云霄,可是当声音传播开之后,每个人、每只妖听到的声音都不尽相同,却又都说不清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它像是一句咒语。
这咒语很奇怪,不与任何法术纠缠争斗,也不对任何目标造成伤害,断流城二三十万人类与少量妖族修士同时回忆起各自的往事,都是他们最引为傲的往事。
普通人类感到心情愉悦,孩子们咯咯地笑出了声,大人则感慨自己这些年来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即使是足不出户的女子,也不复当年的容颜与心境。
凡人没有受到魔侵,也没有入魔,感慨过后一切如常。
断流城里的大批修士,无论是否参加了法阵,都在回忆往事的同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每个人想起的往事都不一样,有一部分修士蓦然间又见到了昔日的雄心壮志,还有他们追寻力量的原因,或是为了保护某个人,或是为了实现某个崇高的目标……
回忆逝去之后,涌上心头的是一股浓重的厌恶感,从前的自己固然美好,却显得弱小而虚伪,蝴蝶还会喜欢毛毛虫吗?雄鹰还会欣赏没毛的丑陋雏鸟吗?心怀疑惑,修士们停止施法,谁也不敢说出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只能互相从对方的眼神中寻找不可能的答案。
洪福天双手按在窗台上,身上如负重物,出了一层冷汗,他心中的厌恶感比谁要强烈,从前的自己愚蠢得面目可憎,如果再见到这种人,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停止你的幻术!”洪福天气喘吁吁地说,脸上青筋毕露,他知道这是什么法术,“别又想来操控我……我不怕你……我是……我是……”
慕行秋发出最后一声咒语,身形一转,带着秦先生消失了。
咒语没有扩散,而是直击高塔,塔身上的砖石顷刻间变成碎屑,如暴雨一般坠落,顶层里的洪福天惶骇失措,竟然无力施法逃出去,双手紧紧抠住窗沿,蹲下身子瑟瑟发抖。
良久,高塔停止了剧烈摇晃,烟尘也都散去,洪福天终于恢复一丝冷静,立刻飞出高塔,数十步之后转身望去,脸色骤变。
高塔的绝大部分都已经毁掉了,地面上一片狼藉,可是有一摞砖石还在,向上旋转着堆叠在一起,像是一根绕树生长的藤蔓,树已经死掉,它还保持着原状,砖石最上方,高塔顶层原封未动,仿佛藤蔓结出的硕果。
仅剩的一层塔摇摇欲坠,却一直没有倒,断流城里的众多修士都看到了这一场景,慢慢聚过来,不明白慕行秋留下这一手有何含义。
洪福天知道,他的心境就跟这塔一样千钧一发,从前的他只是一名普通散修,即使在自己人当中也不算高手,却从来没有过恐惧,敢于只身去见巨妖王,敢于定下几乎不可能的宏伟目标……现在的他更加强大,却在一道法术面前恐惧得全身发抖。
洪福天的脸色不停变化,他用强烈的怒火压制疑惑,疑惑却像小虫一般灵活地左躲右闪,就是不肯离开他的脑海。
慕行秋在夜幕中默默飞行,很久没有说话,他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些了,让入魔者们想起本人的旧日形象,在他们心中种下疑惑,或许有人能凭自己的力量摆脱魔念。
秦先生毫不用力,由慕行秋带着飞行,对断流城发生的一切,他既不意外,也不感兴趣,他在意的是慕行秋,“能自行摆脱魔念的人少之又少,当他清醒之后,发现自己处于一群入魔者中间,该是兴奋还是恐惧?”
“我无法预测未来。”慕行秋说,这个问题早已在他心头萦绕多时,“也不会用未来的结果决定我今天该怎么做,我发出警示、指明方向,至于别人会怎么办,由他们自己决定。”
停顿片刻,慕行秋继续道:“我不是道统和魔族,无意操控任何人的行为。”
在“操控”这件事上,魔族是真正的集大成者,无论数量多少,他们都能做到万众一心,只有一次失误,十三万多年前的魔王允许一部分魔族学习道法,结果导致了魔族的惨败。
做出错误决定的魔王之魂就在秦先生体内,他忘掉了许多事情,这一件却不会,“杨清音呢?慕冬儿呢?辛幼陶呢?没有意外的话,他们都已入魔,你也不想’操控‘他们吗?那或许是一种必要的帮助。”
“我会尽我所能。”慕行秋还没想好该怎么做,这也是一场战斗,对手更强大,形势也更复杂,他终究还是要用到自己的强大力量,没有这些力量,他将束手无策,“力量带来的变化不都是坏事。”
“当然,一开始总是好的。”秦先生淡淡地说。
“弱也是一种力量,弱者受魔侵的影响更小,像荒漠一样,令魔种的势力无法连成一片。弱者并不可爱,他们照样有贪婪、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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