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用所的住宿条件非常一般,老旧低矮的石头房子,有些地方还在漏风,一铺炕要住七八个人,大家将自己的藤箱放下,跟着张企去村里认路。
饭厅是一座不大的厨房,每到开饭的时候房门打开,弟子们领饭回房吃,时近黄昏,厨房里正在忙活,饭菜香味四溢,大良深吸一口气,面露喜色,“好像有肉味,这可比养神峰强多了。”
接着是十几座库房,大部分用来存放各种各样的草药,还有木柴和应时的蔬菜水果,深冬季节,就是空置了。
库房有看管者,小秋在一间库房的门口居然看到了辛幼陶。
辛幼陶因为在修行时投机取巧,很早就被送到致用所,看他的样子似乎不怎么在意,面无表情,手里拎着一串钥匙,穿着厚厚的皮袄,毛领挡住了半张脸孔,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但是缺少了跟班,一点也不像王子。
他假装不认识这批同年的弟子,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自然也没人搭理他。
村庄中间是一座占地颇广的长方形大屋,比周围的房子都要高一些,“这里是过秤的地方,你们每天的工作都有定量,没完成的人,抱歉,食物要减量。”张企怕吓着大家,忙又补充道:“别担心,活儿都很轻松。”
从大屋里走出一个人,张企指着那人说:“这就是管事,他会给你们安排工作。”
弟子们全都认识这个人,镜湖村馆舍的张灵生,不知什么时候调到了致用所,小秋忍不住想,不知道张灵生在宗师与首座的游戏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张灵生仍然是道士装扮,手里拿着一本簿子,走到众人面前,二话不说就开始点名,好像对这些人一个都不认识。
然后他开始派活儿,大部分人是去砍柴、劈柴,等到冬去春来再另行安排,个别人去看守花圃与库房,到了小秋,他不等张灵生开口就自告奋勇,“我会放牧,我从前是牧童。”
“我也是。”大良抢着说。
“放牧?”张灵生的手指在簿子上来回滑动,“慕行秋,去西山放马。沈休明,砍柴。”
大良失望地叹了口气,没敢再争。
天色快要黑了,张企将弟子们带回厨房,自行离去。
厨房大门已经敞开,饭菜却没有摆出来,大良抢在第一个位置,招手把小秋也叫过来,满怀期待地搓着双手,“三年,三年没吃过肉啦。”
从路上走来三五成群的少年,其中不少人小秋看着眼熟,都是前两年被送到致用所的养神峰弟子,他们看到新来者,谁也没有上来打招呼,反而站在一边观望,好像新人们犯了大错。
致用所冷漠的不只是天气。
大良被盯得不自在,小声说:“咱们是不是排队太早了?”
被他猜中了,几名又高又壮的十七八岁青年走过来,瞪了大良一眼,然后插队站在他前面,大良后退,整支新人队伍跟着后退,可是插队的越来越多,三十几名新人最后被挤到了队尾。
等到前面一百多人领完饭菜,厨房里只剩下一点汤水和糊饭,“抱歉,没想到今天人会这么多。”负责盛饭的也是从养神峰来的弟子,颇有趣味地打量着一队新人,脸上没有一丝歉意。
硕大的木碗里盛着菜汤泡饭,大良吃得囫囵吞枣,“我还真尝出一点肉味,唉,重新开始吧,就当咱们又回到了野林镇。小秋哥,你还要嚼三十六下啊?”
这里可不是野林镇,木碗和筷子得自己收拾干净,从此留在身边,成为他们的吃饭家什。
夜色降临,同屋的几个孩子还保持着从前的习惯,上炕做晚功,只是再也没办法“坐不同席”了。
小秋没做晚功,站在门口向外张望,想等再晚一点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练拳。
十余名弟子并肩走来,将整条路都给占据了,小秋忍不住观察他们,果然如辛幼陶所说,中间的两个人夸张地甩动双臂,越往边上的人领地越少,双臂摆动幅度也越小,两只脚迈得却更快。
曾经与小秋比过武的周平也在其中,跟在右手最边上,那点位置对他的壮硕身躯来说实在是太小了,稍不注意就会撞在墙上或是被落在后面,他只好缩着肩,将双臂放在身前,小步快跑,才能不掉队。
那个维护修行氛围的修行弟子不见了,多半年不见,周平跟普通的十几岁少年没有区别,正为自己能混入最强大的圈子而兴奋不已,脸上没留下一点心平气和的神态。
三十多名新人的五间住房相邻,周平等人一字排开,正好挡在房门前,周围不少弟子走出来看热闹,看样子这是某种惯例。
“来来,把箱子都拿出来,大家配合一点,别耽误时间。”周平冲每一间房里叫喊,最后站在小秋面前,“啊,慕行秋,养神峰天才弟子,来致用所微服私访吗?”
“不是。”小秋说,新人们都跑出房门,惊慌失措地看着十余名到访者,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周平哼了一声,退后数步,冲全体新人说:“致用所的规矩,一切东西都要共享,快把你们的箱子搬出来。”
一名新人跟周平曾经很熟,走过来笑着说:“周平,是我啊……”
周平待这人走到身前五步远,突然飞起一脚,将其踢出去,壮硕的身躯居然极为灵活,“去你娘的,你多什么?”
新人全都吓了一跳,最令他们害怕的不是那一脚,而是周平变化之大,这曾经是养神峰最守规矩的弟子之一,现在却与地痞流氓无异。
被踢倒的新人翻身爬起,迅速领悟了此地的新规矩,跑进房间搬出了自己的藤箱,其他人纷纷照做,只有小秋的房间没动,因为他就站在门口,大良等人想搬出藤箱也做不到。
周平没有继续威胁,走到中间一名健壮少年身边,指着小秋说:“大师兄,这就是那个慕行秋,据说豁通三田,却没被任何一科看上。”
大师兄长着一对醒目的招风耳,看上去有二十岁了,走前几步,上下打量小秋,“你已经豁通三田?”
“嗯。”
“我也是,在五行科凝气成丹没成功,来到这儿了。”
“真遗憾。”
“是啊。你很能打?”
“还可以。”
“那咱们打一架吧。”
周平站出来为大师兄造势,“你们看好喽,就凭大师兄今天亮这几手,也值得你们交出箱子。大师兄在五行科待过五年,虽然离凝气成丹还差一小步,可是学到不少真功夫,不是养神峰那一套,跟你们说……”
“行了行了,赶快打完分东西,我还想早点睡觉呢。”大师兄不耐烦地打断周平,冲小秋招手。
大良拉住小秋,低声说:“算了,给他们算了,不至于非得打架。”
“你愿意把二良的遗物交出去吗?”
大良不吱声了。
小秋走到大师兄对面,没有养神峰的束缚,他觉得体内充满了用不完的力量,他相信对方也是如此,既然在五行科待过五年,没准力量更充沛。
大师兄随随便便地一步迈过去,右拳高高举起,神情却显得极为严肃。
小秋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对方的身手实在太慢了,慢到他可以左右瞧两眼再出招反击。
第七十八章牧马场
离开养神峰的第一架有点出乎小秋的意料,更出乎围观者的意料,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新人们还在兴奋地议论。。
外面寒风呼啸,用几床破旧的被褥堵住漏风的缺口,如此一来,八个人就只能挤在一块,共享剩下的棉被。
被子上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看来每一位盖过它的人都以拉扯其中的棉絮为乐,现在的它更像是一只空落落的布袋。
即便如此,少年们依然聊得热火朝天,“一招,就一招,小秋哥就这样转身,顺手一拍就将大师兄打倒在地,哈哈!”
“你们还记得周平的模样吗?好像挨打的是他,脸红得像猪肝,两只眼睛眨呀眨的,我觉得他都要哭了。”
保住了自己藤箱的少年们,欢快地大笑。
“那个大师兄也挺逗的,爬起来竟然不服气,全身沾满雪,跟个雪人似的,还要比划,他被打倒几次?”
“五次!最后一次爬不起来了,我敢保证他是假装晕倒,就是怕起来再挨打。哈哈,什么大师兄,周平吹得那么厉害,原来不堪一击。”
“是不堪小秋哥的一击。”
大良沈休明转身看着小秋,目光中的热切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显示出来,“小秋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的?上回你跟周平打架的场景我还记得,好像没这么轻松。”
“天天坚持练锻骨拳,一年之后你也能变得厉害。”小秋笑着说。
“一年?算了吧,我还是等开春学种花吧。”大良对打架的本事不感兴趣,其他少年也只是觉得小秋厉害,谁也没有想学的意思。
小秋一笑置之,这些弟子若有上进之心,也不会被送到致用所,他更不会告诉大家,每七天跟幼魔搏斗一次,才是他身手异于常人的最重要原因。
幼魔速度快捷、力道强劲,小秋没有占据过明显的上风,但从不甘心挨打,无论如何也得还击,哪怕打上一下,不知不觉间他的速度、力道,乃至眼力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大师兄的出招动作在他眼里就跟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一样笨拙。
小秋本人对这种变化也感到吃惊。
养神峰的三年没有白白浪费,他有豁通三田带来的玄力,有丰富的搏斗技巧,只差一枚内丹。
“他们走的时候是不是说过要去找‘老娘’?老娘是谁?”周平等人抬着大师兄狼狈逃蹿时扔下了几句狠话,小秋听得莫名其妙。
“还能是谁?就是他们自己的娘呗,挨打了去哭求安慰呢。”大良撇了撇嘴,缩进被里睡下,少年们也困了,一时间鼾声起伏。
黑暗中,小秋却迟迟不能闭眼。
他自愿选择来致用所,在许多人看来是愚蠢的鲁莽之举,可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向老祖峰示威,那样的做法跟蚂蚁向猛虎挑衅一样可笑,也不是为了打败实力低下的淘汰弟子,他要凭自己的力量凝气成丹。
他相信自己有这个意志,也有这个能力,唯一缺少的是法门,都教们传授过如何施展法术的基本知识,唯独不教凝气成丹的方法,在他们看来,这一步必须受到高等道士的严格监护,私自修炼是非常危险的。
小秋没向林飒求助,林都教或许是真心感到愧疚,但他毕竟是禁秘科弟子,小秋既然不准备进入任何一科,也就不想再与他保持联系。
只有芳芳能够帮助他。
芳芳许诺,一旦掌握凝气成丹的法门之后,会尽快传授给他,至于她怎么才能离开老祖峰,就只能到时再想办法了。
小秋睡不着,悄悄下炕,推门出去,在屋后找到一块僻静地方,实实在在地练了几遍女祖锻骨拳,直到身上冒出细汗才停止,然后走到背风的墙下,坐在地上存想,后半夜才回房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张企将新人全都叫起来,将他们一拨拨交给老弟子,开始致用所的辛苦生活。
小秋要去放马,张企给他指路,“顺着大路一直往西走,大概半天工夫能看到丁字路口,拐向北再走一段路,进入山谷就是牧马场了,那里有人跟你交接。去吧,我就不找人送你了。听说你身手矫健,应该没什么问题。”
张企的最后一句提醒有点古怪,小秋也没细问,与大良匆匆告别,独自上路。
小秋想试试豁通三田之后自己的变化有多大,于是撒开两腿奔跑,半天的路程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走完了,一路上都是冰雪覆盖的荒野,没有可观赏的景色,小秋站在路口向四周遥望,北边的路果然通往一处山谷,西行的路却不知伸往何处。
走进山谷,小秋顿时眼前一亮,看惯了单调的白雪,冷不丁望见大片的青翠草地与五颜六色的野花,整个人都为之一振。
山谷占地极广,中间略有起伏,看不到尽头,与远处的群山连成一片,小秋知道,这里肯定跟镜湖村一样有法术加持,才会在隆冬季节呈现如此美景。
张灵生居然肯将这样一个美差交给自己,小秋颇感意外。
离山谷入口不远的地方立着几座房屋,小秋信步走去,以为交接者肯定会在这里,可是屋前屋后绕了一圈,没发现任何人,房屋一侧堆着成捆的青草,旁边排着十余只石制马槽,里面剩余几粒没吃净的豆子。
“有人吗?”小秋大声叫道。
没人应声,小秋莫名其妙,好一会才注意到一间屋子的窗口有人在冲自己做手势,满脸的焦急惶恐,好像碰到了意外。
小秋急忙跑过去,那人推开房门,一把将小秋拉进屋,然后迅速关门落闩。
屋子倒还宽敞,只是很久没有打扫过,有一股子腐烂的气味。
那人十八九岁,看上去很是健壮,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像被人狠狠揍过。
小秋吃了一惊,“你的脸……”
“别管我的脸,你是来接替我的?”那人语气急切,目光带着强烈的期待。
“是,我叫慕行秋,昨天……”
“好,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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