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契微微眯起眼睛。“重新凝丹会容易一些吗?”
“更难。”
“如我所料,所以你第二次重修选择了散修内丹。”周契垂下目光,好像教书先生听说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弃文经商一样,“我很失望,山高且险,本应锐意攀登,你却绕路而行。”
“此山非彼山,仍然是山。”
老撞撇着嘴连连点头,其实他一句也没听懂。只是觉得这两名道士挺有意思。
禁秘科的谈话结束了,周契问道:“你要参战?”
左流英摇摇头,“这是一场约战,非约者不入。”
“很好。小心。”周契瞧不起散修左流英。一语带过,再不瞧他,扭头看向海面上的四十几名道统道士。
众道士当中,只有兰奇章远远地向山崖上的左流英行礼。其他人都没动,他们无论如何也迈不过道统与散修之间的门槛。
“诸位都得到过道统至宝以及注神道士的加持,内丹境界提升了一大截。”周契声音呆板。好像不太愿意开口说话,“可你们当中没有注神道士,全都是星落。”
自愿留在世间的这四十一名道士从前都是餐霞或吞烟境界,经过加持之后才提升到星落一重至星落七重,并非道统不愿尽力,可至宝的实力与施法者的境界息息相关,再多的注神道士也不能造出另一名注神道士。
周契是注神道士,入魔之后境界也没有改变,他是魔道士最大的依仗,“强行提升境界是修行大忌,心境与实力不符,就会发生动摇——道统为什么要让一群容易入魔的道士来对付我们这些魔道士?”
周契自称魔道士时十分坦然。
海上的兰奇章说:“入魔并非我们所愿,可若是不幸堕入魔途,我们也有准备。”
周契抬头看天,“这是方寻墨留下的招数,让一群可能入魔的道士充当诱饵,如果魔道士粗心大意地试图拉拢你们,就会引狼入室,对吧?”
“多说无益,周契,你不要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想想你曾经犯过的错误吧。”
“慕行秋。”周契说出这个名字,他的确犯过重大的错误,以至于败给一名吸气道士——慕行秋从龙魔那里得来的星落内丹不被承认——但他相信,如果再战一次,他绝不会轻敌,就像这一次,他不会因为对方是一群星落道士就保留实力。
在山崖上观战的老撞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这就是约战吗?怎么还不开打?”
“已经开始了。”飞飞在另一边略有些兴奋地说,小脸泛红,“他们在改造’天时‘,让周围的环境更适合自己施法,待会动手的时候就能占据上风。”
“这么麻烦?”老撞睁大眼睛,瞧不出半分端倪,雨过天晴,朝阳初升,风是凉的,空气是清新的,一切都很正常,“道统干嘛不多留点人?用不着什么天时,一下子就打赢了。”
飞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两妖都看向左流英,飞飞很快就扭过头,老撞却盯着不放,他被异史君假扮的左流英修复过断角妖丹,因此印象颇为复杂。
或许是因为老撞盯得太执着了,或许是左流英凑巧想说话,总之他开口了,不是回答,而是提问,“何为魔念?”
老撞一愣,挠挠头,“就是……魔的念?”
飞飞强忍笑意,觉得这个问题是提给自己的,“魔念其实就是凡念。”
左流英未置可否,老撞却糊涂了,又挠挠头,“凡念不就是咱们这些妖族和普通人类的念头?怎么会是魔念呢?”
崖下的两伙道士仍在争夺“天时”,周契和兰奇章偶尔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老撞颇感无聊,因此疑惑也特别多。
飞飞读过不少道书,但是对老撞解释这种事还是很困难,寻思了一会才说:“好比出生不久的婴儿,饿的时候又哭又闹,抓住食物轻易不肯放手。这是婴儿之念……”
“这没用,婴儿没力气,手握得再紧,父母也能夺走食物。”
“正是这个道理,婴儿之念无害,是因为他们太弱小,如果相同的念头放在更有力量的成年妖族与人类脑子里,那就是贪婪与蛮横。”
“你到底想说什么?贪婪与蛮横我见多了。”
“普通妖族与人类因为弱小,所以七情六欲、种种念头没有太大危害,或许还有好处。道士因为强大,因为无所不能,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念头都是魔念:美食,妖之所欲,人之所好,却终有肚皮鼓鼓再也吃不下去的时候,道士若有此欲,口腹如沟壑,终日吃个不停也难以满足。越不满足越贪,最终会成为魔念。”
老撞似有所悟,“有点明白了,我喜欢打架。可是打累了就得休息,如果我是道士,总也不知道累,那就会一直打下去——呵呵。这倒挺有意思。”
“可是从挨打者的角度看,你就是极大的恶徒,因此也就有了魔念。一名妖兵的嗜杀即是勇敢。一名妖将的嗜杀或是残忍或是职责,一名妖王的嗜杀却只是无情与暴虐。贫贱者好财为害甚微,甚至是上进的表现,权贵好财,却总要为害一方。魔念只追逐实力,实力也最易转为魔念。”
“这么说境界越高的道士越容易入魔喽?”
“所以心境与实力要相符,高等道士的心境更加平稳,抵消了入魔的危险。”
老撞拧着眉头,觉得这事太复杂了些,但又有些道理,“这个叫周契的家伙是高等道士不也入魔了吗?他贪的是什么?”
飞飞回答不出来了。
“他贪的是道。”左流英说,关于“魔”,没有道士比他懂得更多,“修行就是高等道士的食物、七情六欲和一切,魔种会让道士看到一个全新的领域,看上去比道统的修行之法更简单、更合理、更有前途,没有道士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至于普通人类与妖族,就只是魔种的载体,为它提供营养,供它壮大。
老撞茫然地看着山崖下方正在进行的“斗法”,觉得左流英的话跟所谓的天时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似乎有又似乎没有。
“算了,反正我也不想当道士,谁能告诉我,这两伙道士打到什么哪一步了。”
飞飞的眼界已到极限,他能感觉到形势越来越紧张,却判断不出具体程度。
左流英用手中竹杖在地上敲了两下,让两妖也能看到自己眼中的景象。
坐在地上的老撞身子一蹿,差点跳起来,随后坐稳了,惊叹道:“古神啊……我又想当道士了。”
飞飞握紧两只小小的拳头,他早就有了当道士的意愿,此时却感到惶惑,觉得自己不配。
崖下的军营里,二十多名魔道士骑的不是毛驴,而是某种古怪的动物,跟驴倒是差不多大小,全身无毛,好像也没有血肉,鲜绿色的粘液流进流出,一滴也不坠地。
魔道士们布下了法阵,整座军营到处都是巨大的黑色魔文,让老撞和飞飞惊恐的是,舍身国数千妖族原来并没有撤退,全都躺在帐篷里,摆出不同的姿势,成为魔文的一部分笔划,有些妖族甚至还在扭动。
海上,四十一名道统道士脚下踩着的也不是木筏,而是一片片刺眼的光芒,道士们并非随意站立,也有阵形,十余片光芒连在一起,隐约像是写在海上的符箓。
黑色魔文与金色符箓络绎不绝地飞到天空,撞在一起展开激烈的搏杀。
魔道士一方略占上风,对天时的争夺陷入僵持,兰奇章开口道:“请接招。”
“好。”周契回道。
海面上,一名道士缓缓升至高空。
飞飞畏缩了一下,认出那是申忌夷,道统居然要用星落一重的道士发出首击。
第七百六十六章最后的传承
申忌夷不是自愿升到空中的,事实上,他对此深感惊讶,很快又转为愤怒,“等等,为什么是我?”
所有道士都在专心施法,没人回答他的疑问。
申忌夷身不由己飞向战场中部,飘浮在半空中,黑色魔文和金色符箓纷纷涌入他的体内,他的身体并未因此发生明显的变化,神情却已是暴怒,扭头看向道统同伴,“兰奇章!”
斗法形势稍稍稳定,兰奇章开口道:“是你自己做出了选择,不是我们,也不是道统。”
申忌夷的飞升的确改变了一点态势,原本魔道士一方略占上风,现在却反了过来,金色符箓正推着申忌夷缓慢地向岸上的军营上飘去。
牙山道士仰天长笑,“没错,是我自己做出了选择,可你在最后时刻推了我一下,让我彻底堕入魔途,兰奇章,做得好,假仁假义、两面三刀,不愧是庞山道士。”
兰奇章没再吱声。
山崖上,飞飞和老撞都看得糊涂了,老撞扭头问道:“道士打架真是复杂啊,这又是怎么回事?”
“道统一方以刚入魔的道士为引,同时吸入魔文与符箓之力,魔文由此减弱,符箓却因此增强,这样一来道统就会在争夺天时的战斗中占据优势。”
老撞大致听明白了,可这种战斗方法还是令他难以接受,觉得不够畅快,苦着脸看了一会,甚至打起了哈欠,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自己想出了一种解释。“这跟献祭有点像啊,牺牲妖族强化妖术,我们总这么做,原来道统也有类似的招,啧啧。这位道士可有点不够镇定,妖族被选中献祭的时候,心里再害怕,也绝不能表现出来。”
申忌夷不只是害怕,更多的是愤怒,不停诅咒道统。海上的道士们却都不回话。
飞飞对道统的战术领悟得更多,因此也更疑惑,终于怯声问道:“道士们事先不知道这种战术吗?”
左流英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飞飞想起小蒿告诉过他的一件事,左流英曾经给前去拜访的兰奇章留下一句话“我不想说”。杨清音等人都对这四个字迷惑不解,甚至觉得是在故弄玄虚,飞飞却觉得自己理解了几分:有些事情一旦宣之于口就要表明立场,一旦表明立场就会影响事情的进展。
左流英不愿也不能插手道统与魔道士之间的战斗,所以他“不想说”。
飞飞突然明白这场斗法的结局了,心中不由得一颤,生出几分惊慌与恐惧,喃喃道:“非得这样吗?”
“以强凌弱方能从容。以强对强谈何风度?道统已经做好与魔族再次决战的准备。”左流英猜透了小妖的心事。
“兰奇章在镇魔岛上谅解申忌夷,因为那时就知道申忌夷会第一个入魔,所以他才会向魔道士约战。有了第一个入魔者,接下来就有会第二个、第三个……”
飞飞话未说完,海面上又有一名道士身不由己地升起,然后快速冲到申忌夷身边,这名道士先是一愣,随后破口大骂。更加失态,申忌夷反而嘲讽地大笑起来。
“道士入魔前后的差别如此之大。”飞飞感到不可思议。那些道士明知自己会入魔,却没有逃走。可是入魔之后偏又大怒。
“有魔文的影响,他们入魔更快一些。”左流英说。
“这边的人要是全变成了魔道士,输得岂不是更彻底?”老撞还是没明白这场战斗的核心。
“道统的目的不是杀死魔道士,而是去除他们泥丸宫里的传承。”飞飞嘴里感到一阵发苦,“此战过后,魔道士的数量会更多,但是几年之后的魔族再也没办法通过他们寻找道统的下落。”
正如飞飞所说,军营里已经有数名实力稍弱的魔道士受到影响,身子微微摇晃,表情显得很痛苦。
老撞心中稍做计算,得出一个不好的结论,“魔道士数量增多,咱们今后岂不是更倒霉?原来还觉得有道士加入,胜算会高一点,原来……飞龙船上的那些家伙可是白高兴一场。”
老撞没啥可怕的,再多几倍魔道士也不在乎,飞飞却不一样,怅然若失,眼看着海上的道士接二连三的入魔,他有点接受不了,“道统已经放弃这个世界,为什么还要留下更多的魔道士?他们最后一刻还有杀招,对不对?”
“周契是注神道士,道统有什么杀招能瞒过他?送魔道士给他就是损失最小的办法,周契也在赌,只要最后能有一名魔道士保留泥丸宫传承,他就是胜利者。”左流英扭头看着小妖,“道统看到的是千万年后人类的复兴,不在乎此一时的损失。”
飞飞心里堵得慌,却无力反驳左流英的话,他知道自己太弱小,连几年之后的未来都看不透,更不用说千万年以后的景象,他只觉得悲凉,“如果慕妖师还在的话就好了。”
飞飞仍习惯称慕行秋为“妖师”。
“呵呵。”老撞傻笑数声,“要是有慕行秋,这场斗法肯定精彩多了。”
入魔道士越来越多,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有人愤怒,以至口出脏言,也有人顺其自然,一言不发,更有心灰意冷者,干脆乞求周契尽快结束战斗。
周契已经使出全力,其他魔道士正一个接一个地跌落、昏迷,那是泥丸宫传承被毁掉的反应,要过一阵子才能苏醒,剩下的魔道士也都摇摇晃晃,唯有周契纹丝不动,他是这场斗法当中唯一的注神道士,坚信自己会保住泥丸宫传承。
“左道士,你已经有了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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