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再次落在火树王头顶,“那我要亲自动手了。”
火树王仍在微微摇晃,对头上的鸟似无察觉,目光只盯着那条正在枯萎的嫩枝,好像自己的生命也在随之凋零。
乌鸦转向台下的士兵,“无知的虫子们,你们自由了,虽然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自由,也不配享有自由,可自由还是落在了你们头上,就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嘎嘎。放下你们的兵器,留着你们的眼睛,你们将看到火树王并非无所不能,他只是一个寿命比较长久的傻瓜而已。”
乌鸦飞起一点,爪喙并用,将火树王的王冠拨到地上,台下的士兵发出第一声惊呼,但是没有人动,因为火树王本人没有动,长发披散,他的目光却没有移动半分。
乌鸦重新落在火树王头顶,利喙迅捷一啄,刺进火树王头内,士兵们发出第二声惊呼,许多人举起了标枪。
“味道怪怪的。”乌鸦的喙上沾着一点血迹,摇摇头,扇扇翅膀,呸呸吐了两下,“奇怪,太奇怪了,就连一条狗的血肉里都藏着祖先的记忆,为什么火树王没有?他是私生子吗?可是私生子也得有祖先啊……”
慕行秋则在盯着手里的小镜子。如冰一样的镜面映照出他的容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就在乌鸦纳闷火树王的身世时,镜子里的容貌消失了,显示出一枚正在旋转的内丹,它发出成千上万条光线,像喷泉一样倾泄直下。
这就是慕行秋的内丹,因为魔尊正法的缘故,他的这枚内丹一直在消解。与血肉发肤融为一体。
曾经有一面镜子也能照出内丹的形态,慕行秋扭头望向远处的无瑕冰镜,喃喃道:“召山大光明镜。”
虽然形态、质地全然不同,止步邦的无瑕冰镜却拥有大光明镜最重要的一项特性。
火树王头顶在汩汩冒血,将头发都染红了,他却仍然一动不动,受不了的反而是异史君,乌鸦飞起、坠下,在木台上连蹦带跳。“上当了,上当了,这不是火树王,根本不是人。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啊……呸呸……啊啊……”
啪的一声脆响,慕行秋手中的镜子碎为两半,紧接着响声不断,山崖上的四面无瑕冰镜全都出现裂纹。
慕行秋原地转了一圈。目光扫视,夜色、王宫、山崖、树木、海水、孤岛、火焰、国王、士兵、镜子……一切尽收眼底,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极东的星山拔魔洞关押着有罪的道士,极北的望山镇魔钟囚禁着魔种,极南的星山珍奇楼镇压着什么?极西的召山大光明通鉴宝镜在守卫止步邦吗?”
“你说什么?”乌鸦的脚上像是系了一根绳子,无论跳得多高,总是飞不起来,嗓音也越来越沙哑,“召山在南方几千里以外,跟止步邦……咳咳……有什么关系?”
“它照出了我的内丹。”慕行秋扔掉碎裂的小镜,它已经没用了。
异史君一下子愣住了,单腿站立着,“大光明镜能照出道士的内丹,所以道统不允许任何道士进入止步邦……火树王的血里没有祖先的记忆……”
“整个止步邦都是幻境!”慕行秋再无疑问,“火树王和他的臣民都是虚假的,只有岛上的一切才是真的。”
“我刚才吃了什么东西啊,呸呸……”乌鸦突然变成人形,跪在地上接连呕吐。
台下的士兵发出第三声惊呼,他们根本没听懂慕行秋在说什么,让他们感到惊奇的是乌鸦。
火树王缓缓抬头,盯着慕行秋,“假的?你说我们是假的?我是止步邦第四百三十四代火树王,拥有世上最悠久的王号与王座,符箓师甚至想方设法占据了两具身体,你居然说我们是假的?”
头顶的血已经染红了火树王的半个头颅,他却一点也不在意,发出阵阵冷笑。
“这是最强大的五行之水幻术,亦真亦幻,符箓师当然看不破,他们年复一年地往这里运送货物,早就把这里当成了纯粹的真实。”慕行秋要不是本人也擅长幻境,也绝想不到这里一切皆虚。
无瑕冰镜已经破裂,幻境因此摇摇欲坠,慕行秋因此能看到越来越多的破绽。
火树王只是冷笑,止步邦怎么可能是幻境?他拥有三百余年的完整记忆,拥有野心、贪婪、享受、憎恶、喜爱等等一切人类的七情六欲,哪一点为假?“妖言惑众,道士,让我告诉你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士兵,进攻!立刻进攻!”
火树王用自己最威严的声音发出命令,平时他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让大臣和士兵忙来忙去,直接的命令更是从未受到违逆,可一次,清晰的命令失效了。
火树王看向台下,发现自己的士兵全都如雕像一般呆立,身体僵直,眼中无光,幻境首先在他们身上失效了。
“进攻!”火树王大怒,士兵们仍然不动,他低头再次看向黑树皮,上边的嫩枝已经完全消失,就跟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叛徒,全都是叛徒……”火树王扔掉黑树皮,摇摇晃晃地转了一圈,跑到台子边缘拣起王后的头颅,“怎么会是假的?不可能,绝不可能……”
异史君望着远处的无瑕冰镜,“为了隐藏行迹,我在止步邦从来没吞过任何人类与妖族的肉,否则的话我早该发现真相……啊,仔细想想,什么人会心甘情愿在这么一小块地方一待就是十几万年?止步邦从来没有过分的野心,历代火树王都很容易满足。”
异史君转向慕行秋,“从你进入宫殿被无瑕冰镜照到的那一刻起,幻境就在变化,当四面镜子完全碎裂的时候,幻境就会消失……”
“天一亮就会碎裂。”火树王木然地说,双手抱着王后的头颅,“无瑕冰镜不能见阳光,我本打算带着它们一块离开止步邦……预言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给我们指明一条出路?”
“你相信自己是幻境了?”异史君吐得差不多了,下决心以后再也不乱吃东西了。
火树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甚至连想都不能想,那会让他立刻崩溃,“冰镜说东边的山里有一条出去的通道,那里的镜像有时候的确会晃动,跟南方镜一样。”
“哈哈,那是因为我潜入止步邦,你想想,东方镜与南方镜的晃动是不是都发生在最近的一千年?”
火树王却摇摇头,“止步邦有记录,最近一千年的晃动次数稍多一些,不过最早的晃动发生在几万年前……道士,告诉我,幻境是一种法术吗?”
异史君吃了一惊,皱眉苦思。
慕行秋答道:“嗯,道统和魔族都能造出幻境,像止步邦这么逼真的幻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止步邦也是第一次见到你,然后就要毁灭了。”火树王仰天大笑,将王后的头颅抱得更紧,突然止住笑声,“止步邦不是幻境,不,止步邦是幻境,整个世界都是幻境,真有龙宾会、圣符皇朝和舍身国吗?真有人类、妖族和魔族吗?真有九大道统、真有道士吗?都是幻境,所以都不是幻境,哈哈,止步邦的梦即将醒来,你们的梦也坚持不了多久!”
火树王已经半疯了,说出的话却带有残酷的真实,慕行秋心中一动,他修行念心幻术已久,常年行走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偶尔也会有分不清虚实的迷茫时刻。
异史君在旁边哼了一声,“小道士,你不会这么容易上当吧?幻境与现实之间是有清晰界限的,止步邦的幻境再强大,也要遵守一个规则:不能与外界接触太多。所以这里不许人类与妖族随意进入,岛上的魔奴与百姓是真实的,数量却不能太多,加在一起必须控制在一万以内。幻境毕竟敌不过现实,与现实接触越多,崩溃的可能性越大,止步邦幻境的强大跟它的封闭是一回事。”
“外面真有现实吗?”火树王冷冷地说,抱着王后的头颅走下木台,独自向山崖上的王宫走去,那里有他心中唯一的真实——存在了十几万年的王座。
异史君又一次化成乌鸦,“不行,我得去东边查看一下,道统在玩花招……跟我去吗?”
慕行秋摇摇头,“我要去找野林镇的其他人,还要将岛上的魔奴与百姓全都带过来,他们是真实的。”
“天亮的时候在王宫汇合,慕行秋,你得尽快做出决定,是不是要跟我们合作,我有预感,咱们的时间不多了。”乌鸦向东方飞去,很快就超过了步行的火树王。
四面无瑕冰镜上的裂纹越来越多,成群的士兵也越来越模糊,一眼望去,已经分不清他们与手中的黑木兵器有什么区别。
慕行秋拣起地上的黑树皮,向远荒半岛北方飞去。异史君说得没错,幻境与现实之间是有区别的,他必须飞在现实之中。
第七百一十三章幻生
啪,最简洁、最单调的声音之一,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面无瑕冰镜伴随着这个声音多出一条裂纹,这是幻境灭亡的倒计时,火树王听在耳中,心跳不由得越来越快,脚步也跟着加快。
他仍然不能接受自己是幻境的一部分,虽然士兵变成了雕像,草木迅速凋零,周围的一切都在无缘无故地崩塌,火树王还是坚信自己是真实的,他的心跳依旧强劲,血液一如既往地奔流,脚步也跟平时一样稳重,还有手里捧着的头颅,美丽的头颅,都是那么真实。
“不,谁也不能将我归为虚妄。”火树王抬起头,冲着飞过的乌鸦大声喊道:“我比你们都要真实!我不会被妖术击败!”
乌鸦已经飞远了,速度快得不像是一只鸟,而是一支加持法术的箭矢。
火树王全力奔跑,片刻之后就感到双脚沉重如山,胸膛像是要炸裂,必须努力呼吸才能安抚住胸中的憋闷。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想到这里,火树王反而高兴起来,一手拿着头颅,一手脱去身上碍事的木甲,脚步一点也不放缓。
海边码头离王宫只有几里路,最后一段路程地势颇陡,火树王平时乘轿都觉得不稳当,这一刻他却三步并做两步,以十几岁少年的欢悦步伐跑了上去。
殿前广场一片安静,官吏和他们的家眷奉命赶来集合,也都变成了雕像,离得近了,无瑕冰镜的碎裂声越发响亮,青石地面坑洼不平,宏伟的宫殿也失去了光彩,一切都在毁灭。只有那尊高大的魔像丝毫未变,在止步邦的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
火树王对魔像失去了兴趣,鼓起最后一股劲儿。向宫殿跑去。
殿内还是那么阴冷,墙上的火把微弱得像是蜡烛。可那张王座没变——火树王一路狂奔就是为它而来,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所有的解释与希望都在它这里。
在微弱缥缈的火光中,宫殿正中间的平台已经塌了一角,可上面的王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就像顽石风化之后显露出来的美玉。
火树王激动地吐出一口气,声音在殿中回荡,出奇地响亮。
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头颅。发现王后也已变成粗糙的雕像,连眉目都不清楚了。
“你们都是幻境,我是唯一的真实。”火树王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说出这句话,顺手将头颅扔掉,迈着庄重的步伐走向王座,他和它是一体,是止步邦唯一不变的根基。
火树王头顶被乌鸦啄过的地方仍在缓慢地冒血,染红了长发和脸颊,轻轻地滴在地面上。
火树王坐在再熟悉不过的王座上,威严地咳了一声。殿内的火光突然变亮了一些,正在粉化成沙砾的石砖似乎也停止了自己的淘气行为,绷着最后一股劲继续支撑轻轻摇晃的王宫。
“我回来了。”火树王的声音传遍四方。宫殿不再摇晃了,“万物皆虚,我是这世上唯一的真实。”
四面墙上原来镶嵌无瑕冰镜的地方似乎传出了阵阵欢呼声,火树王相信自己听到了,低沉地嗯了一声,欢呼声戛然而止。
“虚,不可能战胜真,虚,终将幻灭。而真将永存。”火树王说罢侧耳倾听,这回传来的不是欢呼。而是一个单一的声音,陌生却值得信任。像是他的心腹大臣在婉转进言,像是年轻时的王后在枕边低语。
火树王神情严肃,时不时嗯一声,每一声都有不同的含义,或是有保留的赞同,或是无关紧要的疑惑,或是一针见血的质问……它们都得到了回应,火树王非常满意。
乌鸦扑棱着翅膀飞进宫殿,落地变成一名老者。
呵呵……异史君的怪笑声打破了宫殿里的庄严气氛,石墙重新开始粉化,像壁中的泉水一样沙沙地流淌。
异史君拾级而上,站在火树王面前,比坐着的他更高。这是大逆不道的欺君之罪,火树王挺直身体,冷冷地看着来者。
异史君先开口,“有些奇怪的事情,整个止步邦幻境都在崩溃,只有你还能思能想,所以——你才是维持幻境的法器,慕行秋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召山大光明镜只是远远地射来一束光,向你体内注入法力。现在大光明镜已经停止照射了,你的法力即将流失殆尽,幻境也将结束。”
“结束即是开始。”火树王发出雷霆般的声音,震得四周的墙壁风化得更快了。
“嘘,这种高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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