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冷笑一声,“他不知道自己来晚了吗?”
“听我……不,听他慢慢说。”申尚长长地叹了口气,“是这样,异史君不喜欢道统,可是更不喜欢魔族,他了解十三万年以前的历史,知道魔族会怎么对待他,所以他希望创建一派新的势力,处在道魔之间,不受双方控制,也不参与双方的战争,独善其身。”
“听上去不错,他传播古神教就是为了这个吧?”
“没错,现在万事俱备,就差一名优秀的首领,他在妖族和人类当中都寻找过,甚至去过皇京,也扶植过一些人,却没有一个坚持到最后的,所以他想让你试试。”
“他自己为什么不出头?”
“他说作为一方势力,有公开的就得有隐藏的,这样才算完整,才能让敌人忌惮,他是隐藏的力量,缺的是能公开的首领。他说让你放心,你不是傀儡,可以为所欲为。”
慕行秋想起了漆无上,他可没有为所欲为太久,几年时间就被杀死了。
“我拒绝,不管他开出什么条件我都拒绝。”慕行秋干脆地回答。
放在从前,慕行秋即使不接受,也会考虑一下,现在的他却一点也不想接受,他很清楚所谓的“为所欲为”是什么意思,漆无上可以挥手间就让数万名妖兵上战场送死,但是仍然逃不过自身的毁灭。这世上没有真正的为所欲为,最强大的两方势力,魔族被剥夺形体关在虚空之中十几万年,道统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却整天担惊受怕,强敌尚未露面就选择主动退隐。
换一个人大概很难理解慕行秋的选择,崩劫在身的申尚却露出笑容,“你还真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过了一会,申尚继续道:“异史君并不强求,他只是提出一个建议,你既然拒绝那就算了。但他还有几件事要对你说。”
“我在听着。”
“你的化妖反应不会结束,会一直折磨你到死,因为你当初是自愿服食的,化妖已深入骨髓。当然,异史君有办法解决,但是你未必愿意。”
“他又要提出什么条件吗?”
“没有条件,可是你得学习几项妖术,而你是道士……”
“我没意见。”慕行秋不觉得自己还是道士,而且他已经用过一次妖术,不在乎多学几项。
“那就好,‘第一百二十四魂第二百六十一年’,异史君说妖术就在那里。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申尚迷惑不解。
慕行秋明白,异史君是众魂之妖,他这句话在告诉慕行秋记忆的位置,免去他的寻找之苦。
“替我谢谢他。”
“呵呵,他听得到你的声音。这让我想起了左流英,他现在还让别人替他传话吗?对了,他已经吐出内丹,变成吸气道士了。真是难以想象,可仔细一想,也只有左流英敢做出这种事,从前我就有点怕他,现在更害怕了……”
申尚感慨了一会,正要继续往下说,锦簇回来了,劲头儿比离开时弱下去不少,他也受到了诅咒的影响,但还没有完全屈服。
“明天早晨,一百多位妖族首领将聚在一起议事,我想我可以说服他们离开这里。”锦簇盯着慕行秋,好像自己刚刚在一场战斗中获胜。
“很好,我很愿意看到你成功。”慕行秋说。
锦簇坐在火堆边上,脸上的骄傲神情慢慢消失,呆呆地望着火焰,身体微微颤抖,显然对明天一早的聚会没有一点把握。
“年轻真好,对诅咒的抵抗力都强大得多。”申尚笑着摇摇头,转向慕行秋,“接下来这件事,异史君就要提出条件了。”
“嗯。”
“野林镇。”申尚停下来观察慕行秋的反应,过了一会才继续道:“异史君对野林镇的事情所知甚少,因为那不算什么大事,可他手里的确有一条很有用的线索。”
“什么线索?”
“野林镇不是第一个遭到魔种入侵的人类村镇,也不是第一个居民莫名消失的地方。”
“这个我知道。”道统书籍记载过这些事情,慕行秋早就从芳芳那里听说过。
“异史君有一段珍贵的记忆,能告诉你一个村子被魔种入侵之后那些村民的遭遇。”
野林镇居民的下落很可能跟那些村民一样,这的确是一条重大的线索,慕行秋沉默了一会才问:“他的条件呢?”
“条件就是你得保护这块土地,击败冰魁的进攻,不能让斗转星移阵成形。”申尚拍拍额头,只是转述一下,他也觉得压力沉重。
第六百零一章渴望燃烧成灰
异史君默默观察,很早以前就猜出了冰魁的计划,那时候漆无上还在西介国巩固刚刚占据的领土,北方莫名惶恐的兽妖甚至还没给冰魁起名字。
异史君没有立刻出手阻止冰魁,更没有想办法挽救任何一只受害的妖族,而是一如既往地默默布局,他相信高等道士们也发现了冰魁的存在,但在道统的应对计划中绝不会将妖族囊括进来。
基本上都让他猜对了,异史君拥有三千多年的记忆,其中包括大量来自道士的记忆,他没机会直接在高等道士身上咬一口,但是通过对低等道士的了解,他慢慢揣摩出了高等道士们的思维习惯。
别人是见微知著,他却是见著知微,经常在世间出没的低等道士就像是天上醒目的风筝,异史君一看就是三千年,终于能排除风向的影响,准确猜出地面上控线的那只手掌在如何晃动。
道统整体退隐这一招让异史君有点意外,却没有太吃惊,这只是比他事前预想的手段更极端了一些而已。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得依靠妖族反击冰魁。
过去的数百年间,他培养了不少妖族,既有漆无上这样的巨妖王,也有飞跋这样的小妖,现在还剩十几位有资格一跃为王,可是哪一个都不是特别理想。
与左流英进行幻术之战的过程中,异史君还没看上慕行秋,直到他以死相逼,宁愿同归于尽也不肯让步的时候,异史君突然觉得这就是自己寻找多年而不得的妖族首领。
但他还需要进一步检验,于是交给慕行秋一个任务。
斗转星移阵一旦布置完成,最大的效力既不是滋生大量恐惧与沮丧,也不是禁锢各种法术和妖术,而就是简单的冰雪。
“群妖之地的冬天很长时间之内都不会结束了。”慕行秋知道得越多,越羡慕无知者的幸福。“冰雪还会向南方步步推进,用不上十年就会铺满整块陆地,连南方的大部分海洋也会结冰。”
锦簇双唇紧闭,两腮鼓起了棱角,他一直坐在慕行秋和申尚附近,却没怎么听他们说话,直到慕行秋转述,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居然在一个最悲惨的时代出生、化妖,从没享受过庞山灵兽无忧无虑的生活,化妖之后立刻就面临着灭顶之灾。
“得阻止冰魁。”锦簇没有多愁善感。他用自己简单的思维得出简单的结论,更深更远的恐惧压过了诅咒所带来的恐惧,他的眼睛又像火一样燃烧起来,颓丧之气一扫而空。
“或者说阻止斗转星移阵,因为连异史君也找不到冰魁藏在哪里,他们神出鬼没,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亲眼看到他们的妖族没一个活下来,唯一的标记就是星云树种子。”
“冰魁是从望山跑出来的?”锦簇这些天来从秃子那里了解到不少道统的知识。已经知道星云树的来历了。
“有可能,要不然望山为什么要提前退隐?总之外人很难找到冰魁,只能等他们打过来。”
“明天一早无论如何也得劝说大家离开,这种状态下根本没法跟冰魁作战。完全是在等死。”
“问题就在这里,斗转星移阵有七大枢位,枢位一成,阵法实力倍增。相当于拥有了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固堡垒。冰城正好是第一个枢位,这里一旦被冰魁占据,以后的布阵速度会更快。”
“咱们已经见过阵形。不能将妖尸挪走吗?”
“没用的,异史君已经做过测算,妖族被杀的一瞬间,阵法就已运转,尸体的作用不是维持阵法,而是恐吓远近的妖族,所以挪走尸体是没用的,非得是多名星落道士或者一名注神道士才能破阵。”
“可道士们不会这么做。”锦簇目不转睛地看着篝火映照的慕行秋,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
“不会,道统觉得那是浪费时间。异史君也不会,与其争夺单独的一个个阵位,他更愿意进行一次决战,虽然不能彻底打败冰魁,却能极大地延缓阵法的布置,甚至削减它的力量。他提前算出七大枢位的位置,做了一些准备,潜龙之火就是其中之一。可是为了重获自由,他提前点燃了火焰,没能杀伤冰魁,却破坏了冰城的地气,冰魁召集众多妖族前来此地,就是为了用妖血清洗火焰残余,以便继续布阵。”
“杀死一万名妖族,就为了……”锦簇握紧了拳头。
慕行秋笑了,心想灵妖真是年轻啊,自己死守断流城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状态吧,可那种状态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正在向左流英靠拢,唯一的区别是他不会像左流英那样藏藏掖掖。
锦簇应该知道一切,起码应该知道慕行秋本人所知道的一切。
“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你可以劝说众妖离开冰城,逃过这一劫,冰魁很快就能召集到同样多的妖族过来洗阵,这样的话异史君将在第二枢位迎战冰魁,可是第一位枢位一旦入阵,冰魁的实力将大幅增强,接下来的战斗只会更加艰难。你也可以鼓动大家留下来战斗,枢位入阵是有时间限制的,冰魁一旦开始布阵,七天之天必须完成,只要坚持过去,第一枢位就算毁了。”
“等等。”锦簇完全明白慕行秋的用意了,“为什么是我?异史君选中的是你。”
“因为我没办法再带领任何人作战了,我厌倦了当首领,每做一个决定我都会想到它的可笑之处,就连现在也不例外。瞧,我在把你推上首领之位,这种做法正是从前我最厌恶的事情,现在我自己却做出来了。我跟躲在暗处的左流英和异史君到底有什么区别?跟整体隐退以图东山再起的道统又有什么区别?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异史君向我许诺,只要守住冰城,就会给我一段重要的记忆,凭着它我可能找回野林镇失踪的亲人。”
慕行秋已经拿到异史君的大部分记忆,他可以慢慢寻找,却需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找到那一段记忆。
“所以你将责任推给我?”
“嗯,这就是我的做法。”慕行秋无意粉饰自己的行为。“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现在的我犹豫不决,没办法承担责任。还因为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我?”
“你在意这些妖族,想挽救他们的性命,甚至成功召集了一次聚会。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责任就摆在路边,大多数人都不敢靠近,只有极个别人敢于将它扛在肩上。”
“我记得你对这种做法非常不满意。”
“现在我也不满意,那份责任把自己打扮得像是某种‘权力’,其实是一个骗局,它是一负重担。当然。扛起重担的人总会获得一点权力,但真正的获益者不是他。在冰城,你将获得荣耀、崇敬这些虚幻的头衔,而我将得到一份实实在在的记忆,异史君则为他的整个计划埋下一块坚定的基石。”
篝火中的木柴劈啪作响,符箓客们昏昏欲睡,申尚一直在听慕行秋说话,突然笑出了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诚实的劝说。你还应该告诉他,最后就连那些虚幻的头衔也可能被抢走。”
“有可能,就像漆无上在妖族当中创建的功业,异史君随时都可以抢走。声称一切都是他代表古神所做的安排,这当中只有一小部分是事实,可漆无上没法为自己辩解。”
慕行秋看得从来没这么透彻过,甚至在想关于道统三祖的记载到底有几分是真实的。
申尚笑吟吟地点头。目光在慕行秋和锦簇之间扫来扫去,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如果我不肯承担这份责任,你会怎么办?”锦簇问。
“我会等明天早晨的聚会结束之后再说。如果众妖被你劝动,真想离开冰城,我就放弃这次机会——”慕行秋扭头看了一眼申尚,“从他手里抢走水晶眼,跟异史君继续谈条件。”
申尚举起双手,“不用抢,只要你开口,我就给你。”
慕行秋笑了笑,转向锦簇继续道:“如果你无法劝服众妖离开,也不想扛下这份重担,那我只好勉为其难。我会给自己三天时间,能战则战,不能战……我还是会带着水晶眼离开。”
“我跟你一块离开。”申尚马上接口,“只要你肯帮我带走这些符箓客就行。”
锦簇沉默不语,他需要考虑,需要弄清自己的真实想法,慕行秋没像左流英那样一声不吭地看着某人莽撞地挑起重担,也没像异史君那样用花言巧语和重重许诺诱惑某人,他尽可能用准确的语言描述这份责任的真实情况,然后交给锦簇自己选择。
慕行秋也不再说了,他在想,如果当初在断流城有人对他说出同样的话,他会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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