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步之后,走在最后面的小秋回过头,发现杨宝贞已经消失。
“原来都教们可以在养神峰施法。”他说。
走在前面的沈昊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他已经心生悔意,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做晚功了,芳芳留在小秋身边,小声说:“这位杨都教看着有点面熟。”
“是吗?”小秋皱起眉头,他没有特别注意这位都教的相貌,“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位女都教。”
小青桃也凑过来,“还有三名女都教,可是相貌差别挺大的啊。”
杨宝贞看起来像谁,芳芳没有多做解释,并肩走了一会,她说:“明天再试一次。”
“我自己来试。”
“咱们两个一块来,效果或许会更好。”
两人互相看看,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非得再用一次梅传安的咒语,才能知道养神峰是否真的无法突破。
小秋只对一点感到奇怪,新弟子们进入养神峰之后越来越温顺,芳芳表面上与其他弟子并无两样,私下里的胆子还好像比从前还大了一点,难道……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开窍吗?
小秋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还不知道如何做晚功,所以在黑暗中练了一遍锻骨拳,然后洗脸洗脚,上床睡觉。
都教杨宝贞的形象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脑海中,还有她的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芳芳说这位都教看上去眼熟……小秋猛地坐起来。
他想起来了,纳闷自己怎么一开始怎么会没认出来,母子三人多相像啊。
杨宝贞是申庚、申己的母亲。
第五十三章申己的道歉
小秋无需求证杨宝贞的身份,次日吃早饭的时候,申己母亲来养神峰当都教的消息已经在弟子们中间传遍,长桌两边尽是伸长的脖子、竖起的耳朵和快速翕动的嘴唇。
就连那些已经在养神峰待过至少一年的留养弟子,也同样表露出浓烈的好奇心,这顿早饭,大多数人都没有按规矩咀嚼食物,小秋特意观察,果然无人出面干涉。
他跟野林镇的少年们也在小声讨论,听说昨晚杨宝贞劝返四人的经历,大家都觉得这未必是坏事,沈昊尤其秉持这种看法:“我瞧杨都教挺和蔼的,跟申家哥俩不太一样,申庚……肯定随他父亲,是不是,小秋哥?”
小秋含糊地应了一声,杨宝贞的确没有蛮横之气,可申庚、申己也没有,若是从未发生过比武杀人的悲剧,谁也想不到申庚会是如此的心狠手辣,就连都教孟元侯也想不到。
很巧,今天带领弟子们修行的都教正是杨宝贞,这也是小秋在养神峰的第一课。
前往授课地点思祖厅的时候,发生一件小小的怪事,一名十五六岁的陌生弟子特意从前面跑过来,盯着小秋看了一会,突兀地问:“你就是慕行秋?”
“是。”
“哦。”来者没再多说一个字,跑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小秋莫名其妙,大良沈休明同样不解,“我从来没见过留养弟子这么不讲礼貌,还不守规矩。”
在思祖厅里,小秋知道了原因,这时他已经按照房号坐在最后面的一只蒲团上,正模仿其他弟子努力调整坐姿,从大厅另一边走来一名女弟子。
这也是一名留养弟子,她从队伍后面直奔小秋,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她站在他面前五步的地方,不太客气地上下打量,俯视的目光里充满不加掩饰的好奇与探究。
“我认识你吗?”小秋没好气地问,从饭厅到思祖厅,已经有好几次这样的目光。
“你叫慕行秋。”女弟子说。
“谢谢你提醒我叫什么,我差点就把它忘了。”小秋忍不住语带讥讽。
“仇恨会让你步入歧途,轻则影响修行进展,重则会令你入魔。”女弟子没有生气,反而走近,居高临下地谆谆教导起来,“而且你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与其幻想自己无所不能,何不收心养性、顺天而为?”
这些话……
小秋马上意识到,昨晚半月林的聚会内容泄漏了!而且漏得还很彻底,五年复仇计划他们知道,小秋声称自己豁通三田的事他们也知道。
小秋按下心头的震惊,仰头反问:“你在养神峰待几年了?”
女弟子脸色稍变,转身走了,在养神峰待得越久,意味着资质越一般,这是许多留养弟子的心头痛处。
“大良,多管闲事也是这里的规矩吗?她是怎么知道咱们……”小秋微皱眉头,大良嗯嗯两声算是回答,他已经端正坐姿,准备进入存想状态了。
小秋没再打扰大良,四处张望,芳芳离得太远,野林镇弟子当中只有沈昊有反应,他回头与小秋对视片刻,目光中表达出同样的疑惑:聚会内容是怎么传扬出去的?
最先受怀疑的当然是野林镇的小伙伴们,想到这一点的可能性,小秋深感恼火,虽然没人说过必须保密,但这是不言自明的,否则的话干嘛要去偏僻的半月林商议?
思祖厅里最后一点衣物摩擦的窸窣声音也消失了,小秋扭头看去,都教杨宝贞就站在他身边不远的过道上。
“存想是修道的不二法门,你们会与它相伴一生。”杨宝贞没有走到前面,就站在那里开始了教学,弟子们闻声纷纷往后看,却被阻止,“我是你们的五行科都教杨宝贞,请不要分心回头,好奇不过是路边的花草,看得太多会放慢你们的脚步。好,现在开始存想。”
思祖厅的寂静无声,小秋也试着摒弃思虑,昨天芳芳教过他简单的方法,没一会他睁开眼睛,发现杨宝贞正盯着自己。
“你昨天刚到,还没有学会存想法门。”
“是的,都教。”
“清空思想是第一步,道火纯粹,灵气澄静,心内若有杂质,便容不得灵气,燃不旺道火。”
“连仇恨也要清除吗?”既然复仇计划不再是秘密,小秋干脆捅破窗户纸。
“随你的本性。”杨宝贞的语气毫无变化,好像只是一名最普通不过的弟子提出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问题,“喜怒哀乐皆是本性,从来没有清除这种说法。你若追寻大道,自然无暇左顾右盼,你若留恋不舍,自然步履迟缓。所以,一切都要随你的本性,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将决定你最终得到什么。”
小秋没再吱声,他知道再问下去,只会得到更多模糊不清的玄奥回答。
杨宝贞也换了话题,用缓淡的语气详细讲解存想之法,如何心存一念、如何呼吸吐纳、如何克服身体上的痒麻酸痛……
小秋依言进入了存想状态,这是第一次,他没能坚持太久,睁眼看到其他弟子仍在练功,而杨宝贞在过道上来回缓慢行走,正在以一种奇怪的节奏吟诵着什么。
小秋一个字也听不清,但是却觉得她的声音沁人心脾,他一下子想起了野林镇的春天,柔风中夹杂着南方的暖意和积雪融化的清凉,他赶着马群去放牧,一路上采摘刚刚露芽的野菜……
他闭眼再次进入存想状态,这回的感受更清晰些,过了不知多久,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从全身毛孔渗入体内,在血脉中汩汩流动,拂过五脏六腑,然后离他而去,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
小秋突然产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想留住那股气息,他知道那就是所谓的天地灵气,每位修道者都在千方百计将它留在体内,以凝聚内丹。
这时,杨宝贞的诵经声在耳边清晰起来,像是鼓励,又像是催促,小秋第三次进入存想状态。
诵经是道门重要法术,对修行颇有助益,甚至能够单成一科,其他科的道士多少都要加以研习,杨宝贞是五行科都教,诵经的功夫却非比寻常,两个时辰之后,弟子们陆续睁开双眼,无不面露欣喜,对这位新来的女都教敬佩有加。
小秋的存想还不熟练,中断了七次,但也觉得这一上午没有白白浪费,对自己、对未来他有了全新的目标:抓紧一切时间存想修炼,争取早日凝气成丹。
弟子们站起身,齐刷刷地向都教行以道统之礼,杨宝贞还礼,上午的功课就算结束了。
众人正要按序离开思祖厅,申己却做出令大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脱离队伍,走到大良沈休明面前,行礼。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看着,野林镇的少年们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大良更是呆楞当地。
申己礼毕,诚恳地说:“沈休明道友,我来求得你的谅解。我哥哥做了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也受到了应有的处罚。我想说的是:修行路艰,专心尚且难行,何况分心旁鹜?既入庞山,便是兄弟姐妹,你能谅解我在镜湖村的愚蠢行为吗?”
大良吃惊不已,呆了一会才还礼,“当然……那是你哥哥的事情,你又没做过什么,无需我的谅解,我愿意与道友并肩修行。”
“谢谢。”申己再次行礼,然后走到小秋面前,同样行礼,“在镜湖村咱们发生过一些误会,慕行秋道友愿意让它们烟消云散吗?”
小秋心里感到矛盾,他很难相信申己的诚意,但是他们两人在镜湖村并无太大过节,思过崖的拜访不知是实是虚……众目睽睽之下不接受道歉,倒显得他小气,于是道:“好啊,只是误会而已。”
申己又一次行礼,回到队伍中,这时杨都教已经离开了,弟子们鱼贯而出,波澜不惊,并没有人议论,除了最初的意外,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那几个关注小秋的留养弟子,似乎再无好奇之心,不看小秋一眼。
大良已经恢复正常,在原地等候加入出厅的队列,看样子心无杂念。小秋却总觉得有事情不对,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芳芳的目光。
芳芳已经加入前行的女弟子队列,与小秋相隔数十步,目光只是一瞥,并无特殊神情,只是显出一丝疑惑。小秋猛然警醒。
饭厅里,数十名弟子安静地吃饭,连咀嚼的动作都那么地整齐划一,一口饭三十六下,不多不少,七口之后抿一口水,不早不晚,除了小秋,谁也没注意到这样做有何古怪。
昨天是思祖日,大家还表现出一点自主性,经过今天上午的存想,就连沈昊也变得顺从无比,甚至没有坐在小秋对面,而是按房号坐在另一张长桌边上。
小秋捧着碗,一口饭也吃不下去,这就是养神峰的顺天之法吗?他突然明白孟元侯为何要对他说那样一句话——“记住我是传授逆天之术的都教。”
难道……孟元侯是唯一传授逆天之术的都教?
小秋放下饭碗,在几名弟子的迷惑目光中走出饭厅,他要再试一次,他要走出养神峰,这才是他真正的目标,不只为检验自己的修行成果,也不为向谁显示自己的独立特行,他只是想证明自己没有忘记孟都教。
走出没多远,小秋收住脚步,他承诺过跟芳芳一块尝试,所以不急于一时,在这之前,他应该先弄清一件事:杨宝贞和申己这对母子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申庚的诅咒仍在耳边回荡,小秋绝不相信仇恨真会无端自灭,申己昨天还没有这样谦逊,母亲一到,立刻诚恳道歉,这其中必有原因。
这种事,都教们是不可能帮忙的,整个养神峰大概只有一名弟子能将它解释清楚。
第五十四章向王子讨教
小秋在房舍附近的林地里转了一圈,来到另一处饭厅时正好赶上午饭结束,男弟子们排队返回自己的房间,他们要休息一会,准备下午的修行。
等甬路上再无人影,小秋快步走到一间房舍前,举手犹豫片刻,轻轻敲门。
“谁?”屋子里的声音显出几分警惕,不太像一名专心修行的庞山弟子。
小秋再次敲门。
“进来吧。”里面的人勉强应道,好像非常不高兴有人拜访。
辛幼陶坐在床上,满脸惊讶地看着推门而入的小秋,“是你?你来干嘛?”
他的房间跟别人的一样狭小,只是堆满了箱包,有一些似乎从来没打开过,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聊聊。”小秋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与辛幼陶面对面。
辛幼陶越发警惕,“这里不是镜湖村馆舍,当心,别给你自己惹麻烦。”
小秋笑了,“看来你没什么变化,养神峰对你影响不大,咱们就聊聊这件事吧。”
“我不想聊。”辛幼陶十分恼火,以为对方在讥讽自己的修行停滞不前,他仍然一窍未通。
“好吧,我来是要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向我请教?”辛幼陶又呆住了,下地穿上鞋子,对小秋左看右瞧,“告诉你,你别跟我耍花招,我可不是好骗的人……你要向我请教什么?”他还是没能忍住好奇。
“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厌恶你、憎恨你,却不表现出来,反而突然向你道歉求和,这是为什么?”
辛幼陶恍然大悟,“哦,你是说申己道友。”他顿了顿,瞧了瞧小秋,“得道之人无欲无争嘛,人家七窍洞开,心性自然也有变化,你应该相信他的诚意。”
小秋听出他在讥讽,“你不是希望看到两派交锋吗?你不是想让我甩开胳膊争夺地盘吗?那就帮我这个小忙。”
辛幼陶曾经给申庚当过说客,当时很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