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直起身想了一会,他有数不尽的话要对伙伴们说,大良沈休明、沈昊、芳芳等等,他对每一个野林镇的少年都有话要说,却不想借别人的口转达,所以他摇摇头,“用不着,谢谢。”
辛幼陶又撇下嘴,扭身似乎要走,脚步却没有动,“这回你相信我的话了吧?”
小秋将手中的两本书放在桌子上,怔怔地看着门口的王子,辛幼陶被吓住了,后退半步,“我不是来嘲笑你的,真的。我说过游戏就是战斗,你当它是游戏,你就还是小孩子,申庚当它是战斗,所以他不是小孩子,就这么简单。”
“你被谁打败了?”
“当然是你,今天早晨,不记得了?哦,还有申氏兄弟,他们在饭厅里让我难堪,真遗憾我没亲眼看到你狠揍申庚。”
辛幼陶一整天都躲在房间里独自品味羞愧,错过了一场“好戏”。
“不。”小秋摇摇头,“我说的不是今天,是从前,你在王宫里的时候,谁在游戏中把你打败了,让你一直忘不了?”
辛幼陶的脸腾地红了,连稍加掩饰的时间都没有,随后脸上闪过一丝怒容,最终却没有发作,反而笑了两声,“打败?我是王子,谁能……”
他今天连遭打击,心情极差,以至于说谎的本事差了得多,笑容不知不觉消失,冷冷地改口,“是我弟弟,准确地说是我的继母,当今的西介国王后。”
小秋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继续收拾书籍。
正是这种平静和无所谓惹恼了辛幼陶,他像是受到极大的羞辱,比申家兄弟将他踢出圈子还要严重,“你根本不懂。”他扯着嗓子喊道:“你不过是小镇上的野孩子,一身臭味,除了打架,什么都不懂!”
小秋直起身看着他。
“你什么都不懂!”辛幼陶冲进屋里,越发地怒不可遏,两眼冒火,好像对面站着的少年是他的生死仇人,“那就是一个游戏,我们在花园里玩耍,一会他当马让我骑,一会我当马让他骑,可是……可是我当马的时候父王和王后恰好来了。王后说‘瞧,西介国未来的国王多么平易近人,臣民都会喜欢他的’。父王什么也没说,可是从此之后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不是他的儿子,不是未来的国王,他把我送出都城,越远越好,玄符军不够远,就干脆送到庞山!”
小秋的确不太懂,王室的规则在他看来匪夷所思,但他明白这个故事中的含义:王后就是申庚,他们都用大人的残酷原则解释孩子的游戏,因此轻而易举地达成了目的。
“你准备报仇吗?”小秋问。
辛幼陶一愣,紧接着他后悔讲这个故事了,他本应该将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永远不对任何人透露,可他竟然向一个野孩子,一个曾经欺负过他的敌人吐露心声,这是多么幼稚与软弱的行为啊,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失去一切,结果又犯下同样的错误。
“你要是敢对别人说一句……”辛幼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威胁对方的手段,心中又恼又怒,转身跑掉。
小秋从辛幼陶的失态当中得到一些安慰,看到别人的悲惨,自己的好像会随之减少一些似的。
这是残忍的方法,也是残忍的游戏,小秋心想,如果没控制住情绪的是自己,心满意足离开的就会是辛幼陶。
夜色渐深,书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只有墙壁上的那些涂写是小秋抹不掉的,他不想彻夜枯坐在椅子上,于是开始打拳,一遍之后又来一遍,他感到毛孔舒张,心神慢慢沉浸到锻骨拳中,对于处罚的悬心渐渐远去。
向小秋宣布处罚结果的人是孟元侯,他立于门口,正是辛幼陶曾经站过的地方,背后是半夜的黑色天幕,他看着满墙的“逆天”字样,狰狞的半边脸孔微微抽动,“慕行秋。”
小秋收势转身,面对都教。
“你在馆舍内擅自斗殴伤人,老祖峰要对你进行处罚。”
“申庚死了吗?”小秋只关心这件事,当他被一名道士拉开的时候,申庚满脸鲜血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孟元侯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一会才说:“你没有这个本事。”
“可是他能打死二良。”
“申庚已经豁通三田,虽无内丹,却有道门玄力,沈休唯的凡体承受不住这种力量。另一方面,申庚的形体已锻造圆满,你的力量再大也是凡人的力量,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能被救活。”
“你从来都不知道他已豁通三田?”
这是一句质问,由一名弟子向都教提出来,有点以下犯下的意思,孟元侯再次沉默之后才开口,“不知道,除了他的父母大概没人知道。当然,我可以直接检查他的修为,但这是不礼貌的做法。”
小秋也沉默了,凭借不多的经验,他能猜出“不礼貌”三个字蕴含着庞山弟子内部多少微妙的矛盾。
“二良……死得痛苦吗?”
孟元侯微微垂头,声音也变得庄重起来,“他是上山之后死的,没有痛苦,起码没有申庚挨打时的痛苦。”
“我真希望能打死申庚。”小秋平静地说,好像那只是一个很小的遗憾。
“嗯,野心不小。”孟元侯终于找到与小秋说话的节奏,“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打倒申庚吗?”
“因为梅传安的咒语。”
“没错,那本是一道很普通很初级的念心咒语,能定住最普通的火球,可是你跟秦凌霜同时念诵出来,咒语重叠之后发生了一点意想不到的变化——它将申庚的力量反弹回去。申庚等于是自己将自己摔倒,给了你打他的机会。”
“可惜我没能把握住机会。”
“你该感到庆幸。”孟元侯的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温和,“你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必要。你有别人缺少的一股劲儿,在庞山道统修行你会前途无量,因为一点私人恩怨就被逐出山门,得不偿失。”
“我没被驱逐?”小秋记得很清楚,孟元侯曾经警告过全体弟子,谁敢私下里打架,立刻会被撵出镜湖村。
“宗师和首座们商议了很长时间,最后觉得你虽然犯下错误,但是情有可原,可以留在庞山,但是要在后山思过一个月?”
“思过?”
“就是一个人住在山洞里,反思自己的过错。”
小秋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不会被撵出庞山,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落地,虽然这仍然不能减少悲痛与仇恨。
“芳芳会有事吗?”
孟元侯摇摇头,“首座们一致认为,她不过是念了一句咒语,凑巧和你的咒语重叠,不算太大的过错,她还曾经试图将你从申庚身边拉开,所以她只是受到训诫。”
小秋只剩一桩心事了,他留在最后询问,是怕太早听到难以忍受的结果,“申庚的处罚呢?他打死了一名庞山弟子。”
“他也要在后山思过,五年。”
“就这样?仅仅是思过?”小秋难忍悲愤。
“对修道者来说,这是非常严厉的处罚。”
“我没看出来。”
“修道之途充满艰难险阻,单凭自己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有先行者加以指引,这就是养神峰都教们的职责。申庚思过五年,意味着他将大大推迟凝气成丹的时间,除非有人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他的父母肯定愿意。”
孟元侯冷笑一声,“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修道也有竞争,走得越远竞争越激烈,没人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帮助他人,父子、母子也不行。所以九大道统才会设置都教这样的职位,每一名达到餐霞境界的道士,必须担任二十到五十年的都教,培养新入门的弟子。我们不是自愿的。”
小秋无话可说了,五年之后,他或许能够远远超越申庚,这在申庚看来将是最大的报复,“我会错过入门仪式。”
“只是一个仪式而已。”
“那……一个月以后再见吧。”
孟元侯残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一个月以后你会去养神峰,但我不会留在那里了。在我的看护下损失了一名弟子,没人比我的责任更大,所以我也要思过。”
“多久?”小秋惊讶地问。
“一百年。”孟元侯随意地回道,“咱们正好顺路,我带你去后山。愿意听我一句话吗?”
小秋茫然地点点头,他还在寻思一百年将是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
“在养神峰上你还会遇到无数的挑战,那里有更多的道门子弟,他们更同情申庚而不是你。我希望你忍无可忍的时候能想起我今天的话——”
孟元侯抬头扫了一眼满墙的“逆天”字眼,小秋以为都教又要说出类似少打架、专心修炼的劝导,结果他说出这样一句:
“一定要打得对手从今以后不能还手、不敢还手。”
第三卷山上的修行
第四十七章劫
宽七八尺,高五六尺,深十余尺,这不像洞穴,更像是崖壁因风化而形成的一个大坑,凸凹不平,有些地方甚至耸立着一尺高的石笋。
孟元侯将小秋放下,打量了几眼,“不错,看来你是第一个住进来的人。”
“你能来看我吗?或者我去看你。”小秋对转身要走的孟元侯说。
“思过者可没有随便拜访邻居的权力,我离你倒是不远,向上一千零七尺,相隔六十三座洞穴,就是我的新家。”孟元侯突然想起什么,伸出右手按在一块比较平整的洞壁上,略一用力,收回手掌,“思过也有一点好处,非常安静,正适于度劫,我给你留下一段心法,或许有帮助,不过在这里没有都教看护,你只能依赖自己了。如果可能,还是尽量拖延度劫的时刻,在养神峰你会更安全。”
“是。”小秋感到一阵难舍,他崇敬的人命运都不好,李越池为了防止魔种侵袭而自杀,孟元侯则要因为别人的罪行而思过百年,“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那就不要感谢我,记住我是传授逆天之术的都教就行了。道火不熄,百年再见。”
“道火不熄。”小秋说不出后四个字,一百年,难以想象的漫长啊。
孟元侯腾空飞起,前往自己的思过洞穴。小秋站在洞口,探身向上望去,崖壁高不见顶,孟元侯已经消失在夜色中;向下俯视,深不见底;向远处遥望,夜雾中连绵的群山像一条爬伏的巨蛇向极远方延伸。
小秋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这是一片光秃秃的崖壁,连棵杂草都没有,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洞穴,被判思过五年的申庚应该也在某一处洞穴里。
他就站在洞口,直到天边渐渐放出光明,云雾散去,山峦渐渐清晰,其中一座笔直的山峰看上去有点像是老祖峰,至于养神峰,他从来没去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他闭上双眼,在脑海中想象出一个与老祖峰台院差不多的地方,然后喃喃自语:“起床,穿衣,洗脸,应该还会练拳,吃早饭,集合,排队,拜祖师……”
小秋只能想到这里,对于入门仪式他了解得太少。
然后他睁开双眼,发现有一只鸟迎面向自己飞来,越来越近,居然没有躲避,眼看就要相撞才猛然止住,那竟然不是飞鸟,而是一盘米饭,没有筷子也没有配菜。
小秋这才感觉到饿,从那场比武到现在已经过去近六七个时辰,他粒米没进,拿住盘子呆了呆,干脆用手抓起米饭往嘴里塞去,最后还将盘子添得干干净净,黑色的漆盘似乎不喜欢这样的举动,迫不及待地从小秋的手里挣脱,摇摇晃晃地飞走了。
这点饭根本不够吃,小秋只能期待午饭和晚饭会丰盛一些,当夜色再度降临时他才明白,在这里一天只有一顿饭。
整个白天,小秋都在做一件事,将洞穴里的石笋尽量去除,好给自己腾出一块躺卧的地方,肚子越饿,他做得越起劲儿,全凭双手将石块击碎,然后扔到洞外去,用这种方式他让自己疲惫不堪,忘了饥饿,也忘了心事。
地面还是很硌人,小秋和衣躺下,刚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接连三天,生活一成不变,在这个悄无声息的枯寂洞穴里,每天吃一顿饭,空闲的时间里不是练拳就是平整地面,他看过孟元侯用手掌按过的地方,那里留下一只淡淡的手印,没有文字,也没有图形,小秋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还没到度劫的时候,心无疑惑,上面自然没有答案。
第四天傍晚,小秋正盘腿坐在洞口遥望群山的时候,来了一位访客。
访客从下方缓缓升起,当他整个显现的时候,小秋看到他脚下踩着一只碧绿色的玉如意,长三尺,宽三寸,勉强能容下两只脚,访客却站得很稳。
竟是申己。
他穿着略显宽大的蓝色道袍,头上梳起了高髻,插着一枚木簪,全然是一名标准小道士的打扮。
两人对视了一会,小秋说:“让我猜猜,是你娘把你送上来的。”小秋对法器了解不多,可他觉得男道士大概不会用玉如意当法器。
“我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申己打量小秋身后的洞穴,对小秋的猜测未置一词。
“还好,我一个人住,比馆舍里挤四个人的房间还要宽敞些,就有一件事让我吃不香睡不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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