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防风笑了两声,看了一眼门口的洪福天,又道:“我能看一眼你的魔文卷吗?”
慕行秋从怀中取出卷轴,洪福天走过来。替他传递给杜防风,然后坐在慕行秋身边的椅子上,“在谈交易之前,我想先跟你说几句。”
慕行秋点点头,在路上他已经感觉到这位非妖散修有话要说。
杜防风对着灯光仔细观赏古老的卷轴,对两人的交谈毫不关心。
“待会你尽可以将咱们之间的谈话原封不动地说给牙山道士,但是我可以保证没人能偷听到这里的声音,这既是棋山道统的保证,也是平等道人五十年来早已确认无误的事情。”
慕行秋再次点头。没有意外的话,他的确得将此次拜访的详细告诉申忌夷,这是道统之间该有的互相帮助,他不会因为两名散修而背弃。
“战争开始了。”洪福天的语气总是过于正式和庄重。虽然用在战争这种事情上并无不妥,还是令人感到突兀。
“我知道,这不会是道统和妖族的第一次战争,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慕行秋说。纳闷为什么自己会被洪福天选中。
“道统和妖族有着共同的敌人,双方应该联合而不是拼个你死我活。”
慕行秋瞥了一眼杜防风,“你这是在浪费时间。我只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庞山道士,甚至没资格参与这场战争,更不用说阻止战争,让道统和妖族联合,绝无可能。”
“任何事情在开始的时候都是不可能。”洪福天的神情变得热切起来,让慕行秋一下子想起梅婆婆,“道统十几万年前击败魔族也是从不可能开始的。我知道你的身份,没想过要让战争今天就结束,我只想……埋下一粒种子。”
“种子?”
“嗯,这个世界掌握在九大道统手里,大多数凡人对此毫无感受,普通的道士可能也没有多少了解。道统掌握着最强大的力量,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道统远远没有掌握全部力量,总有那么一天,道统会想到与妖族联合,愿意借助普通凡人的力量,到时候你很可能已经不是普通的庞山道士了,我希望你会记得:联合的意愿一直都有,道统只需要伸出手。”
慕行秋寻思了一会,“好,我记住了。”他希望这样一来就可以结束交谈。
洪福天露出微笑,起身大声说:“我就知道你能接受我的说法,几天前我注意观察过,几十名道士当中只有少数人对散修和妖族没有投以鄙视的目光,你是其中一个。等到我听过飞跋的讲述,对此就更加肯定了,你是一个偏见很少的人……”
“等等,你见过飞跋?”慕行秋以为棋山道士会将这名半妖关押起来。
“是,棋山给予他三个月的避难期,然后他就得交租金了,他正想方设法筹钱,到处说自己有一张魔文卷被抢走了。”洪福天扫了一眼杜防风手里的东西,“不过大家都告诉他,棋山之外道妖势不两立,魔文卷被抢走很正常。”
“我知道。”慕行秋可不需要别人告诉他这些事,飞跋是半妖,是他救活并抓住的俘虏,连杨宝贞都认可卷轴是他与芳芳的战利品。
“而且魔文卷帮不了他多大忙。”杜防风开口了,将卷轴放在身边的小桌上,“这的确是一张非常古老的魔纸,是用七星魔蛛的蛛丝织成的,可惜,被一名笨蛋在上面写上了字,他以为用魔文就能令这张纸更值钱,其实是暴殄天物,原本值几枚金魄的东西,现在只能卖三四枚银魄,还得遇上懂行的人。”
洪福天嗯了一声,对这件小事不怎么在意,继续对慕行秋说:“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告诉其他道士,比如牙山道士,飞跋比殷胜千可信得多。”
“蛟龙之王?”慕行秋错过了战争最激烈的几天,对许多事情了解得不多。
“是他。殷胜千现在是棋山道统的座上宾,我原以来他也是为联合而来,后来才发现他是骗子,他提供海妖的情报,将会把道统的力量牵制在南方,可规模更大的进攻必然来自北方,群妖之地现在正聚集一只前所未有的庞大妖军。”
“飞跋告诉你这些?”
“飞跋说了一些,还有其他的消息来源,散修与妖族的来往更多一些,在棋山,我们受得待遇也是一样的。飞跋说道统里有内应,这倒是一个新情况。”
“道统了解这些事情,而且一清二楚。”慕行秋谨慎地没有提及控心术一事,他是来听,可不是来说的,即使他掌握的信息少得可怜,也不会透露给一名信仰古神教的散修。
其实他感到有一点奇怪,洪福天居然没像梅婆婆那样频繁提及古神,也没有亮出雕像。
“那就好。”洪福天准备告辞了,向外面走去,“希望你能记住我的话,散修的寿命只比凡人长一点,我可能活不到魔族重返人间的那一刻,你却有可能,所以请记住我的话,联合的意愿总是存在的。”
“好。”慕行秋简短地回道,已经有点后悔来这里了。
洪福天想起一件事,在脑门上轻轻一拍,“鸿山,是鸿山道统。”
“鸿山怎么了?”
“北妖真正要进攻的是鸿山,飞跋所说的内应估计也藏在鸿山。因为鸿山瞬息台的存在,九大道统才能形成一个互相援助的整体,毁掉瞬息台就能将各家道统孤立,这就是北妖的阴谋。我猜如此。”
“谢谢提醒。”慕行秋表现得对这条消息一点都不意外。
洪福天大概早就与杜防风商量好了,点下头退出房间,留两人单独交谈。
杜防风拍拍桌上的卷轴,“建议你还是自己留着,卖不出好价钱。”
“好。”慕行秋没有起身拿回魔文卷,他知道杜防风还有话要说,所谓的交易只是一个借口。
杜防风挪动一下身子,重新在腿上铺好薄毯,像是弱不禁风的病人,却没有龙钟老态,“五十一年,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近一半的生涯都要在这座小房子里度过,我一直当它是临时居所,甚至没怎么收拾。”
慕行秋觉得自己就算有钱有闲,也收拾不出这样的屋子,光是墙上的诸多字画,他就看不出哪好,放眼望去,许多摆设他甚至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用途,“这里不错,比道统弟子的住处要好多了。”
“呵呵,道士绝情灭欲,不讲究世俗享受,因此寿命悠长,大部分散修却舍不得这些美好的东西,结果只能比普通人多活几十年而已,这就是有得有失,这就是平等。”
杜防风自号平等道人,即是源于这种想法,他叹了口气,似乎有点后悔自己的选择,然后他说:“五十一年,我被一瓶水拖累了半生,她却视而不见,这就是不平等,五十一年在她眼里实在不值一提。”
“谁?”慕行秋听得莫名其妙。
“乱荆山的风如晦,我等她很久了,她却从来没有露面,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第一百七十七章扭曲的报复
五十岁的杜防风正值盛年,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作为一名散修,他既没有长命千岁的渴求,也没有斩妖除魔的斗志,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想法:在有限的生命里尽情享受,修行的唯一目的就是能经受得起这些享受。
直到他遇见乱荆山道士风如晦。
那时的风如晦不是慕行秋记忆中又矮又胖的老太婆,而是在皇京艳压群芳的乱荆山女道士,她是龙宾会的贵客,极少公开露面,名声却已传遍天下。
杜防风那时另有名字,正在皇京结交王公贵族,其中包括龙宾会几位大符箓师,因此有机会见到这位名满天下的女道士,这一面就耗费了他半生光阴。
游戏人间的散修自信满满地走上去自我介绍,用字斟句酌的华丽语言表达了倾慕之情,却只换来一句话,时至今日,那声音还在梦中令他羞愧难当。
“你是散修?”风如晦只说了这四个字。
事实上,风如晦态度和蔼,对散修并无特别反应,既没有蔑视,也没有尊崇,只是按照礼仪敷衍了一句,杜防风当时甚至有点洋洋自得,觉得这位美艳道士或许对自己有意,直到归家独处,酒意退去,夜风袭人,他才突然明白,一切都是错觉,对方只是施放了一个简单至极的法术,甚至不是专门针对他的。
人世间最大的羞辱不是咒骂与拳头,也不是阴谋与算计,而是彻底的无视与冷漠。杜防风当时费尽心机展示自己的风采,与朋友们热情交谈,引得众人哈哈笑,他的每一次转身、每一口饮酒、每一个眼神与嘴角的牵动都是有备而发,熟悉他的人已经看出端倪,低声开起了玩笑。
结果风如晦根本没注意到有这样一个人。
杜防风回到家里才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那些所谓的朋友不仅没有劝止,反而火上浇油,令他的表演更夸张一些,然后暗中看热闹。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贵族圈里就已经流传着他的笑话,都说乱荆山的司命鼎里又要多一副自愿送进去的魂魄。
享受生活的原则之一就是不可被生活享受,杜防风曾经花费整整三十年时间用心修行,比九大道统的道士还要刻苦,为的就是挣脱弱者身份,能够与最有权势的人结交。确保自己不受冷酷条文的束缚,结果他发现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水中之月。
杜防风将自己的遭遇视为奇耻大辱,甚至改名“防风”。他离开皇京,周游天下,寄情于山水,还是无法摆脱心中的羞辱感,在梦中,风如晦的声音渐渐发生变化,不再是毫无感情的敷衍。有时居高临下,有时风情万种,总而言之,都配得上杜防风自己设定的“身份”。
做梦可以暂时自我欺骗。醒来之后却是更深的羞辱感,杜防风的爱意变成了恨意,数年之后,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令九大道统当然也包括风如晦,对自己刮目相看。
最直接的报复手段当然是破坏乱荆山司命鼎,可乱荆山从来不接待道统以外的客人。散修想混进去难如登天,几家道统都是如此,只有两家例外,一个是棋山,昂贵的避难所,到处都是人,防卫森严,另一个是牙山,洗剑池对外开放,只要交钱就能靠近牙山镇山之宝。
杜防风最大的优势就是,牙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乱荆山的一名女道士无意中惹下的怨恨居然会报应在他们身上。
杜防风自此成为牙山的常客,四处收购老旧法器,在牙山洗过之后再送到棋山售卖,这样的生意一做就是五年,期间小小地发了一笔财,他的初衷却从未改变。
最终他盗走一瓶洗剑池水,逃到了棋山,等到牙山道士追上门来,他只提了一个要求:“让风如晦来,我会将水瓶亲手交给她,然后任你们处置。”
散修杜防风失策了,道统不接受胁迫,尤其不接受带有私人恩怨的胁迫,牙山道士有的是耐心,根本没去向乱荆山求助,就这么与他在棋山耗着,等待死亡来结束一切。
牙山眼看就要获得胜利。
“我以为九大道统是一回事,没想到家家都是那么骄傲,从不开口求助。没错,战争的时候你们互相帮助,和平的时候互相接待,可一切都要事前写在协议之内,任何意外的求助都是不可接受,因此也是不可能发生的。唉,我在棋山住了十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杜防风的讲述曲折动人,却无法掩饰情感的扭曲,不管是作为道统弟子还是普通人,慕行秋都觉得这个人完全不可理喻,就为了吸引一点注意,居然浪费五十多年。
“你到底是怎么盗走池水的?”慕行秋对杜防风的情感没有兴趣,只想问明白这个困扰众人多年的问题。
杜防风微微一笑,闭目养神,过了一会睁眼平淡地说:“非常简单,我每个月至少去一趟牙山,每次都选不同日期的不同时间,然后仔细观察,对牙山进出路径的防范手段了若指掌,发现盗水容易,想带出牙山却是难上加难。可是我运气好,居然赶上牙山选举宗师这种千年难遇的大事,许多法器都被调走。我灌了一瓶水,走出牙山,没有受到任何盘问。听说牙山现在不允许外人靠近洗剑池,只能由牙山道士代为洗器,这都是我的错。”
杜防风脸上也没有认错的意思,反而露出一点优越感,在冷漠骄傲的道统面前,他终于得到了关注。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只七寸高的水晶瓶,放在桌上魔文卷的旁边,“瞧,就是这东西。”
瓶里的水少得不够一个人解渴,杜防风就这么随意地拿出来,一点也没有将它当成至宝的意思,“我等一个人六十年,牙山等我五十年,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了。”
“你跟我说这些,是因为我认识风如晦?”慕行秋问。
“嗯,我躲在棋山足不出岛,但是消息灵通。我烂在这里,风如晦过得也不好,听说她与庞山道士宁七卫结了凡缘,宁七卫为了争夺宗师之位,居然提前斩断凡缘,哈哈,这就是报应。”
道士若与普通人结凡缘,随时可断,甚至不用亲自出面,可以找人代替,只要心中有一份感情即可,道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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