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从大堂门口往外望去,只见小小的院子中已经站满了十来个仆人,但都训练有素,垂首而立,分成两列,走在前方的女子看上去也不过就是三十来岁,一身张扬的正红色金丝软烟罗,外罩雪白貂皮大氅,乌压压的云鬓中斜插一支碧玉攒凤钗,每行一边,昂贵的暖烟香便四散开来。
妇人明艳高贵、气度不凡,一举一动之间无不昭示着此人身份高不可攀,同时也令人不敢直视。
来人不是谢王妃赫连晴又是谁呢?
陈默早就料到赫连晴会再派人前来,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竟亲自前来。
赫连晴只带了小青一人进了大堂,其他人仍旧站在天寒地冻地小院中,但却没有一人交头接耳,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肃穆而立。
陈默并未上前去招呼,反倒转身在圆桌前重新坐了下来,刚刚和柳乘风聊天时,春香上了香茶,此刻倒也便宜。
赫连晴环顾了一下简陋的堂屋,堂屋中除了必要的家具,可谓一穷二白,可是当眼神扫到百宝架的时候,忍不住凤眼一眯:这程三小姐好大的派头!
百宝架顾名思义,用来放置各色宝贝的,可是陈默的百宝架上没有放什么古玩玉器,而是当做书架放书用了。
可是赫连晴没看错的话,上面好多医书都是世面上没有见过的,她竟然就这样大咧咧地就放在百宝架上了,也不怕招贼!
赫连晴从善如流地坐在了陈默的对面,小青恭敬地站在赫连晴身后。
“想必程三小姐已经知道我这次来所谓何事了吧?”赫连晴和陈默第一次见到时相比,气势依旧,只是人消瘦了很多,眉宇间忧虑重重。
陈默给赫连晴倒了一杯茶,动作如行云流水,然后将茶杯推了过去,但是嘴上的话却丝毫不见客气:“实不相瞒,猜出一二,但是不知道具体何事。不过我们之间似乎有过过节吧?所以想让我出手相助,我觉得王妃可以另请高明。”
陈默如此话语,赫连晴竟然不怒反笑:“好好好!程三小姐果然快人快语!不错,我们是有过过节,不过不知程三小姐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此次事成,本宫自能保你程家荣华富贵,让你风风光光地重回程家大门!”
赫连晴抛出了极为诱人的橄榄枝,可是现在的陈默又非程墨梅,程家的死活与她何干?她又为何要风风光光地回程家,她和他们根本不熟好吗?
“可能王妃不知道,我现在姓陈名默,程府与我已经毫不相干,很抱歉,你的条件诱惑不了我。”陈默一向不喜欢玩阴的,就是不喜欢你,也是明刀真枪地直来直往。
赫连晴直接被噎了一下,原本以为陈默被赶出程府,一定生活落魄潦倒,没想到得到的情报却是混的风生水起,还开了一家医馆。
现在拿重回程府为条件,没想到人家根本不稀罕,甚至更绝地改名换姓!
这姑娘,够狠!
握住茶杯的手一紧:“那陈小姐要如何才能出手相帮?”既然人家都说改了名字了,赫连晴自然也是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
只要能开出条件,就好解决。
陈默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杏眼直视向赫连晴:“我陈默向来恩怨分明,那日谢王府之事,我铭记于心。我不爱钱财,不求地位,唯有尊严,最为看重!”
字字有力、言出本心!
赫连晴有些怔怔地看着陈默,眼前这个女子尚未及笄,面容仍旧稚嫩,可是杏眼中一片傲然,浸淫宫闱多年的赫连晴什么女人没见过?达官富人、娇妻美妾,可是上至皇后嫔妃,下至贫贱仆妇,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如此傲然、如此坦荡!
别人说她不喜富贵、不恋权势,赫连晴只会笑她虚伪,可是陈默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赫连晴直觉地选择相信。
因为曾经她也有过这样的眼神,也有过这样的气魄!
可是如今,这些东西早就已经离她远去了。
她很明白,陈默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心中挣扎再三,还是站起身来,对着陈默一揖到底:“请陈姑娘原谅我赫连晴当日之举!”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不因丢了身份而瑟缩,不因向地位低下者作揖而羞惭。
小青被赫连晴的动作弄得猝不及防,忍不住惊呼道:“王妃!”说话间就想将赫连晴扶起来,可是却被赫连晴推至一边。
陈默已经做好了赫连晴拍案而起、拂袖而去的准备,甚至用强硬手法逼迫她的对策,可是显然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见陈默并未出声,赫连晴再次将一向挺直的腰杆弯下去了几分:“还请陈小姐能不计前嫌,救犬子一命!”
只要能救她昭儿,陪个礼道个歉算什么?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赫连晴也甘之如饴!
陈默站起身来走至赫连晴身边,亲自将她扶起:“王妃的胸襟我陈默佩服!”
陈默虽然愤恨当日之辱,那是基于赫连晴当时权大压人之上,但是其实在内心深处她也明白,这里已经不是当初的天朝了,这里有它自有的生存法则,而贵族,就是其中享有普通人生杀大权法则中的一项。
其实站在赫连晴的角度,她当时的所作所为并不过分,因为这是她的权利。
但是陈默改不了她那种尊严至上的想法,所以一旦有机会,她仍旧会出击,为自己讨回公道。
但是现在,陈默心里是真的对赫连晴此人开始刮目相看了--这个女人能屈能伸,段数比陈默高何止百倍?若是为敌,必当十分凶险。
赫连晴重新站直了身体,脸上并没有刚刚向陈默赔礼道歉的尴尬,反而坦荡自在,磊落光明。
陈默的心放回了肚里,这人不是出尔反尔之辈,刚刚的道歉也是诚心诚意的,不必怕她日后报复。
不得不说,陈默观察人还是十分厉害的。
赫连晴出生将门,从小受她父亲教导,虽然也会使阴私计谋,可是更多的时候,她亦是女中豪杰,生性坦荡、不拘小节。
所以其实本质上来说,她们两个是同一类女人:自尊自傲,宁愿使用阳谋,也不屑于诡计。
两人再次落座,这回赫连晴将所求陈默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五日前,小霸王谢昭和李尚书家的儿子一起在“春风得意楼”喝花酒,因为那天是谢昭弱冠之日,谢昭不耐府中众多亲朋好友,偷偷拽着李尚书的儿子李思明一起偷溜了出去。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李思明更是对谢昭马首是瞻。可是那天两人都喝得有点高,叫了几个妓子伶人来跳舞助兴。
结果两个臭味相投之人一同看上了同一个伶人,平时李思明都是对谢昭谦让的很,没想到那天大概是喝多了,竟然和谢昭叫起板来!
谢昭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原本也只是觉得好玩,现在他李思明要跟他抢,他就不乐意了,动怒之下,狠甩了李思明一巴掌。
这都说酒壮怂人胆,这话一点不假。李思明点头哈腰了那么多年,这次被这一巴掌实在打火了,腾地翻身起来就和谢昭扭成了一团。
两人打斗时引来了好多人围观,谢昭天生神力,几拳下去就打的人满地求饶。
当时打斗中谢昭不小心碰倒了房中的蜡烛,那“春风得意楼”里又到处都是纱幔丝帐,瞬时间这火势就变得非常之大。
当时所有人都吓得一哄而散,谢昭虽然仍有酒意,但还是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离开时他明明看到李思明虽然被打的不轻,但是意识尚在,腿脚也很灵便,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被告知李思明被大火活活烧死在“春风得意楼”!
这一下子就让文武百官愤怒了,杀个寻常人也就罢了,这个可是朝中一品大员之子!即使当今圣上是他的亲伯伯,可是这未免也太过荒唐了!
李尚书在朝中好友众多,私交甚好,再加上很多人都吃过小霸王的亏,这次不乘机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于是这一天,元成帝的书桌上堆满了弹劾小霸王的奏折,满朝文物甚至因为这件事而在早朝时辩了一天,主题就是:王子犯法,是否应该与庶民同罪?
最后甚至市井之中都越闹越凶,反对谢王府横行霸道的呼声越来越大,最后元成帝顶不住压力,下旨将谢昭关在了天牢中。
虽然赫连晴期间去看望过谢昭几次,到底还是西岚国的小王爷,谁都还没胆子敢动谢昭一根毫毛,可是看着从小锦衣玉食的儿子,如今在天牢中吃吃不好,睡睡不好,才进去几天,这人就瘦了一圈,当娘的心又怎么会好过!
更让赫连晴忧心的是,这件事一天不解决,谢昭就得在天牢中呆一天。
虽然谢昭连连向她保证,当时自己并没有打死李思明,而且离开之前李思明是有能力躲过火灾的。可是如今李思明已死,就连尸身都已经烧成了焦炭,这可真真是死无对证啊!
陈默听完赫连晴的话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双眼看向赫连晴的眼底,十分认真地问道:“王妃确定您的儿子并没有杀人?”
赫连晴连忙向陈默保证:“本宫的儿子本宫自然知道!虽然昭儿是不务正业了点,可是这杀人是万万不可能的!本宫敢以身家性命做担保!”
赫连晴知道,陈默现在是最后的希望了,既然她都能从一副骸骨中验出是赵殇将军,她相信洗脱她儿子的冤屈,也一定可以!
“好!这个案子我接手了。不过王妃可知道我验尸的规矩?”
虽然上京都这潭水已经够混了,可是她不介意插上一脚,只要能为死者伸冤,这些牛鬼蛇神,她陈默向来不怕,正所谓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
赫连晴纤眉上挑,原本被忧虑笼罩的眉宇此时微有放松,丹凤眼中折射出微微的笑意,双掌轻击,门外的一个小厮捧着一个檀木盒子恭谨地走了进来。
“请人做事,自是打听清楚规矩才来。”说完命人打开木盒,顿时金晃晃一片,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五十个金元宝,50两一个,整整2500两金子!
“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陈默也不推辞,她有她以后的计划,那些都是烧钱的东西,这些金子她正好需要,况且,此去上京都,风云诡谲,这些金子收的不贪心。
赫连晴前脚刚走,春香就回来了。
“小姐,已经将柳公子送上马车了,这一耽搁,都要到正午了,我们还要去医馆吗?要不干脆下午去好了。”
春香看看日头,都快是正午的光景了,琢磨着要不如吃完午饭再去医馆好了。
“也好,那就吃过午饭再去吧。不过我一个人去就行,你在家整理一下东西,我们明天去上京都。”此事刻不容缓,赫连晴说过明天一早,就派人来接陈默。
春香收拾茶杯的手一颤,差点摔了杯子,忍不住惊呼道:“小姐,那时管家不是说过,叫我们这辈子都别回上京都吗?”
陈默抬起头看向春香,娇软的声音中忍不住带了一丝傲然:“因为当初那个驱逐我们的人,今天亲自来请我们回去了。”
春香红红地苹果脸上顿时显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天哪!难道是谢王妃真的亲自来请小姐回去了?这真是,真是太好了!
就知道小姐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
“太好了小姐!春香好高兴,春香可以回家见爹爹和娘亲喽!”春香高兴地欢呼着跑到房间里去收拾东西去了,激动地连午饭都忘记去做了。
陈默僵立在屋子中央:一直以为春香和自己一样无牵无挂,原来只是自己了解的不够多而已。
她有父母,说不定还有兄弟姐妹,她在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让她牵肠挂肚的人,只是因为她陈默回不去罢了。
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又怎么会和她陈默一样,是真正的了无牵挂呢?这一刻陈默的身影有着说不出的寥落。
想到这里的时候,陈默眼角的视线却不自觉地移到了装着孤本的锦盒上。
真的会一直无牵无挂吗?
柳乘风回去的时候,秋明正焦急得等在门口,见柳乘风回来了,连忙长呼了一口气迎了上来:“公子,您可真的把秋明吓得够呛!小的都快急死了,您这一早上地到底去哪儿了呀?”
柳乘风但笑不语,没有回答秋明的话,步履轻松地踏进了别院的大门。
“对了公子,今天指挥使大人来找您了,小的说您不在,他正在书房等您呢!”
阿珏来了?柳乘风脚下一拐,便向书房的方向走去。
推开书房的大门,只见夏侯珏身上仍旧一身官袍,繁复的图腾刺绣在猩红色的锦衣卫朝服上蔓延,双腿交叠,修长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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