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葭被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看,其实初次见面便直勾勾地盯着人是十分失礼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何由容夫人做了,却让人几乎没有被冒犯的感觉。柳葭心下忐忑,只能任由她看着。隔了片刻,容夫人笑着拉起她的手腕:“不知道为何,看见你总有一点熟悉的感觉,就好像以前见过。”
柳葭笑着道:“其实我也有种感觉,好像以前也见过夫人你。”
“大概这就叫一见如故了。”容夫人拉着她的手,把她往餐厅里引,“今天正好炖了竹丝鸡汤,适合女人喝,你要多喝一点啊。”
容谢无奈地看着张姨:“你看,我妈已经忘记还有一个儿子了。”他走上前,挽住张姨的手臂:“虽然穿了正装就要有配得上正装的仪态,不过我已经回到家了啊,散漫点才有居家的气氛。再说我还年轻,年纪轻轻就顾着老成持重,等到年纪大了该怎么办?”
张姨终于被他逗笑了:“你呀,油嘴滑舌的到底是像谁,先生跟夫人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
“容谢呢,从小到大都没让我省心过,有段时间一句话不说就跑去非洲,也很少跟家里联系,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有没有吃饱穿暖,在异乡病了有没有人照顾。”容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柳葭,“以后你可要多管管他。”
柳葭那一口汤还没完全咽下去,忽闻此言差点呛住:“我尽量……”
容谢坐在对面的位置,手上的筷子还没放下,便接话道:“我完全不介意被管,我会很听话的。”
张姨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吃饭就好好地吃饭,不要吃了一半就开始说话,看来你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待多了,原来额餐桌礼仪又全部都忘得一干二净。”
容谢似乎有点害怕张姨,听她这么说,就立刻正襟危坐、食而不言。
“容谢从小时候就不太安分,他的妹妹以诺刚刚出生的时候,家里有客人来,只顾着看以诺就忽略了他,他心里就不服气。有一回啊,又有客人夸以诺可爱漂亮,他就直接把妹妹抱起来说‘既然这么喜欢她,那就把她送给你们了’,他那时候才□□岁,还说得特大方。”
柳葭笑了笑,看着容谢,只见他想开口但又忌讳刚刚被教训过的“餐桌礼仪”,只能保持沉默。
容夫人见她喝完了汤,便又让人帮她省了一碗:“觉得火候和口味都还合适吧?”柳葭点点头。
“那以后就经常来吃个饭,”她语气一顿,又忽然笑道,“你看我这记性,跟你说了这么多话,连你的名字都忘记问了。”
也许并不是忘记问,而是一上来就直接问名字和家庭,难免有些太突兀。柳葭看着对方的眼睛,缓缓道:“我叫柳葭,柳树的柳,蒹葭的葭。我父亲原来是个医生,不过我父母离婚了,我后来跟着妈妈过。”
咣当——
容夫人手边的汤碗被她碰翻了,摔落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立刻有阿姨赶过来收拾,张姨也站起身来察看她是否被烫伤,可她的眼睛里却茫然无光——她之前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慵懒贵妇的神情,而此刻脸上血色褪尽,嘴唇无意识地打着哆嗦:“你叫……柳葭?”
“是,您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有点头晕,实在对不住,不能继续陪你吃饭了,”容夫人扶着椅背,撑起身来,一手按在额头上,“下回吧,下回有机会——我先失陪了。”张姨见她想要上楼,忙上前扶住她:“夫人前几天就染了风寒,少爷,柳小姐就交托给你招待了。”
容谢也站起身,目送他们上楼:“好的,我等下会把她送回家。”
待到那两人消失,柳葭一脸无辜地转向容谢:“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明明开始还好的,后来就突然惹得你妈妈不高兴了,应该是我某一句话得罪她了吧?”
容谢面色如常,微微笑道:“没有,跟你没什么关系,张姨不是说了吗,我妈最近身体不适,说了太多话难免有些疲累。”
——
回家的路上,柳葭忍不住问:“你小时候真的对客人说过那句话?”
“哪句?”
“你们喜欢的话,就把她送给你们——这句话。”
容谢笑了一下:“大概吧,这么多年了我可不记得了。既然我妈一定要说,那就是有了,我也没损失。”
“如果你说过这句话,那你的心态可真奇怪,你是哥哥,竟然还这么小心眼,还吃这种飞醋。”
“嗯,我就是小心眼又爱吃飞醋,你可要当心了,不要背着我做什么不应该做的事,小心眼的男人记仇起来会很可怕的。”
他这一句话纯属玩笑,可柳葭却觉得一颗心忽然跳到了嗓子眼。她清了清嗓子:“我觉得……你妈妈应该不喜欢我。”
“没有的事,我倒觉得她很喜欢你。”
“容谢,你不觉得我们之间的差异太大了吗?我们真的可以做到克服这样大差距的地步?”
正好前面高架路堵车,开到上行口,车流便滞缓了。容谢敲了敲方向盘,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不用这么累绕弯子。”
“我的意思是,可能我们并不太适合在一起,也许作为普通朋友会更好。”
“所以呢?你最终的意思就是,想要跟我重新做回普通朋友?”容谢猛地踩下刹车,语气不善,“你现在还可以把刚才的话都收回去,只要收回去,我就当作没有听过。”
柳葭皱着眉,低声抗辩:“我觉得冷静一下很重要,可能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都会让人冲动,我觉得我可能是错了——”在那间危机四伏的客栈,周围都是陌生人,她只能够信任容谢,难免会产生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可是一旦回到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那种错觉就会消失。
“你当然没错,”容谢的语调陡然间变得异常柔和,就像是丝绸一般顺滑,“你又怎么会做错呢?”
他会用这种语调说话,只会说明他已经有点生气了,他生气的时候从来不会让人觉察到任何怒意,而是变得语气柔和,笑容动人。而他做出生气的样子时,却十有□□不是真的生气。
“做错事的那个人,不就是我吗?”说话间,前方的车辆已经开始缓缓移动,他突然踩下油门,引擎轰鸣,车子险险地擦着边上的车子超车上去,然后直接一个急刹车停在应急车道上。
柳葭没系安全带,就差点撞在前挡风玻璃上。
容谢按下车门解锁键,言简意赅:“下车。”
“你——”柳葭简直不可置信,“你让我再这里下车?”这里可是高架桥,车来车往的,就只有车辆通行,她在这里下车难道要她走下去吗?
“对,因为你现在不想当我女朋友了,那么很抱歉,这个位置只有我的女朋友才能坐,请你下车吧。”
柳葭也不再纠缠,拉开车门就走了下去,末了还帮他把车门关上:“我想,除了你,也会有人愿意载我一程,那个位置肯定不是只有女朋友才能坐的。”
容谢沉着脸,直接一踩油门把车开走了。
剩下柳葭孤零零地站在高架上,她看了看身后那长长的车流,再估算了前面下口的距离,最后还是决定不要想这个暂时解决不了的问题了。她从包里拿出棒球帽,直接扣在头上,又把帽檐压低:她还不想看到自己的脸上了明天的城市新闻,毕竟情侣吵架,女方被扔下车这种事并不光荣。
她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慢慢往前走。
底下车水马龙,街道灯光通明,这个城市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天色尚且不算晚,天又晴朗无雨,就当饭后散步。
柳葭微微仰头,扬起美好的下巴曲线,喃喃道:“不下雨就还好——”话音刚落,一滴雨点吧嗒一声砸在她的脸上。永远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第四十四章
初夏的疾风骤雨永远是一阵一阵的,下完这阵,下一刻便是晴朗。
柳葭用手压着帽檐,走了还没几步,身边的车子便降下车窗,里面有人探身问道:“小姐,你这样在高架上走不安全,要不我载你下去吧?”
柳葭转过头,那个司机看上去跟她父亲年纪差不多,长得也和善,可她还是拒绝了:“不用麻烦了,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隔了一会儿,又有人停下车来招呼她:“我带你下去吧?”这回是个年轻男人,长得干净斯文,是她欣赏的类型。柳葭想了想,还是拒绝:“不用了,谢谢。”
她感觉到那细密飘着的雨丝正在渐渐变大,抬手看了看表,距离她被扔下已经有半个多小时,她何苦非要在高架上惹容谢生气,如果是在地面上,她早就可以打车走人。
终于,那辆黑色的商务车经过她身边,速度降低到跟她走路的速度一致。容谢坐在车里,隔着空荡荡的副驾驶座,朝她说话:“上车。”
“不好意思,我刚被赶下来,不想再被赶下来一次。”
“有什么话上车再说,你看身后这么多车都等着。”容谢把车速放到最低,后面的车辆等得不耐烦,开始有人按了一下喇叭,紧接着,身后的喇叭声便一直都没有停过。
“那就是你的事了,我慢慢走着也不妨碍别人。”柳葭知道自己俨然占了上风,这个时候不拿乔,那还要等到几时。
容谢索性不再理睬身后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行,你慢慢走,我也慢慢开,就看谁先撑不住。”他说到做到,那车速慢得就像蜗牛在爬,比柳葭走路的速度还慢。柳葭看了看身后,只见后面的司机已经从车窗伸出头来,大声道:“美女,麻烦你上车吧,你们两个吵架不碍事,但是别挡着大家的路啊。”
柳葭的脸皮完全不够厚,只坚持了这一会儿,便忍耐不住,冲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赶紧走吧,不然就要被问候爸妈了。”
容谢也不废话,直接一脚油门踩下,到了前面的下口便汇入了地面车辆。他沉默许久,忽然道:“你之前说过的话,我就当你没说过,以后也不要再提。”
柳葭想说话,最终还是摇摇头没有说出口。只听容谢又道:“关于分开的话,不能随便说,哪怕开玩笑也不好,就怕说着说着就成了真。”
柳葭问:“如果你以后觉得我不是你想象那样……”
容谢轻哼一声:“你不是我想象的什么样?你现在已经没什么女人风情了,还能够再差劲一点吗?”
柳葭气结:“我就是又死板又正经,一点趣味风情都没有,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现在死缠烂打的人是你,你大可以不要缠着我。就算我不认识你,也是一样活得好好的。”她话音刚落,便深刻感到后悔了。
容谢深呼吸了几次,车子猛然加速,在道路上近乎于横冲直撞,几次超车都是危险动作。柳葭被吓得紧紧拉住顶上的把手,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终于,他把车子停下来,拉上手刹,拔下车钥匙熄火,扔开了系在身上的安全带:“我送你上楼。”
柳葭连看都不敢看他,只期待他会尽快平复下来。她早就知道惹怒容谢不会有好下场,现在只是这个程度,她就有了危机感,如果他知道她接下来会做的事——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一旦落到他手上,会是什么光景。
可是,都到了这一步了,不可能再放弃。
她承诺过的事,就绝对会义无反顾。
——
柳葭拿出家门钥匙来,打开了家门,她正要按下玄关的灯,便有一股力道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她敏感地叫了声“容谢”,回应她的却是沉重的呼吸。在这黑暗之中,她感觉到又一只手正轻轻抚摩着她的额发、脸颊和下巴,他抚摩得很慢很慢,又很小心,像是要用这种方式记住她的模样。
她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也许是为他,也为自己,可是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
“你一点风情都没有,又死板又正经,可我还是要缠着你,这中间的原因……”容谢低声道,“难道你从来都不知道?”他原本也以为,他的感情虽然是真的,但还到达不了失去控制的地步,可是他失算了,算错了自己的入戏沉迷。
那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是la的海滩边她热烈的拥抱,还是在那个古老的客栈,她说“如果难过的话无法说出口,那就哭出来”。
就算开始掺杂了些许杂质,可是那些杂质会随着时间一次又一次被过滤被清理,留下的就只剩下纯粹。
柳葭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
容谢轻轻托住她的脸庞:“没关系,不论你会做什么。”他吻住她的嘴唇,隔了片刻,她也顺从地回抱住他。又是顺从,木偶一样的顺从,容谢暗自焦躁,她对他到底有多不上心,就连何天择那样粗线条的人都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