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杂货店从不进它们,公佬们逆水行船带回这类东西,都是嘴馋的富人们事先专门吩咐的。好东西从来不多,多了就不是好东西。
少见的鲜果吃完了,大家才想着问董重里。常守义的声音最大,地里的瓜秧子才半尺长,就有西瓜吃了,这说明革命的确是对的,过去他在河上守桥,就是捡到一块富人吃剩下的西瓜皮,也觉得是天大的福气。董重里果然知道西瓜、甜瓜和苹果放到第二年不烂的办法,他是从傅朗西那里听说的:只要是瓜果,全都埋进黄豆里,不管打霜落雪,不管三九三伏,想吃时总有新鲜口味在那里等着。从前,傅朗西家里就是这样做的。常守义瞪圆了眼睛:“埋一只西瓜少说也要三十斤黄豆,要埋供一家人吃上大半年的鲜果,岂不是得有上万斤黄豆!”董重里轻蔑地不把常守义看在眼里:“埋一只西瓜当然要三十斤黄豆,埋十只西瓜有一百斤黄豆就够了!”这话几乎没有人明白,董重里又多说了几句,有些人看事做事只有在西河上架桥一种方法,以为天下的事都是十丈宽的河面上架十块桥板就行,以为革命就是杀敌人,敌人杀光了,就有好日子过。其实,革命是一种梦想,如果没有梦想,傅朗西就不会放弃现成的好日子不过,跑到天门口,娶一个靠开饭店维持生计的寡妇做妻子,就不会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马鹞子出生入死地比高下。革命有点像数着板桥在西河架桥,也有点像用三十斤黄豆来护着一只很容易烂掉的大西瓜,革命的梦想却是在人心和人心之间架上桥,是用最少的黄豆保证最多的瓜果不腐烂。
董重里忘情的话被上菜的吆喝声淹没了。
第二道上桌菜是八样点心,有黄石的港饼、孝感的麻片、武|穴的桂花董酥、团风的狗脚、黄州的麻圆、东坡饼,还有现炸现做的春卷和油煎软饼包鸡蛋。公佬们得到机会也不肯骂马鹞子,一个个宁肯张大嘴巴多吃进肚子里一些,也不开口说马鹞子对自己的敲诈勒索。往下的第三道是莲子汤、糯米汤圆、糯米甜酒、溏心鸡蛋、百合汤、粟米甜汤、糖烩三鲜和八宝饭等八式甜食。夜里坐着不动听说书,差不多等同于干了大半天的活,这些都是填肚子的好东西。填饱肚子,就该喝酒了。第四道理所当然的是八种凉菜,卤猪顺风、卤猪口条、卤猪手、卤鸡、卤鸭、卤蛋、卤藕和卤豆腐。按规矩,只有上了凉菜才能举杯喝酒。在一片五香八角的气味中,在桌上摆了半天的瓶子酒全被打开。四个做新郎的男人一齐出来,挨桌给喝喜酒的客人们敬酒。傅朗西在前面代替大家说话,今日的酒菜是从马鹞子手里缴获的,还不够多,也不过瘾,等到苏维埃完全胜利了,就是没人结婚的日子,也有喝不完的瓶子酒,吃不完的大围席。有酒壮胆,天门口的穷人胆子又大了起来。有人说傅朗西不该娶穷人家的寡妇做妻子,不说六安、武汉,至少要娶县城里的女人才合情理。杭九枫已经不是新郎了,但他硬要混在新郎当中。他说,傅朗西与麦香结合,是革命爱情,城里也好,乡下也好,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全都与这无关。听到杭九枫这话的人都怔住了,傅朗西也是在敬完酒后,才想起要夸奖杭九枫。
杭九枫正在为自己说话引起的反应得意,丝丝在耳边悄悄提醒,段三国有事找他。大家都忙着喝酒吃肉,没有人注意段三国和杭九枫正说着重要的事。段三国要杭九枫也放马鹞子一马,天下的仇都要报,天下的恩也不能视而不见。线线不说话,一上来就将手架在杭九枫的腰上,丝丝赶紧学着妹妹的样子。有四只温软的手在身前身后推拉,不知不觉地杭九枫就到了关押马鹞子的地方。
隔着窗户,马鹞子张口就叫姐夫:“你不能吃了树上的枣,忘了树的恩!我没杀你,你也不能杀我!”
杭九枫扭扭腰,抖落身上许多的手:“你的记性让狗吃了!我全家都快被你杀光了!”马鹞子不认账:“那是打仗,不能怪在我一个人头上。”
段三国上来堵住马鹞子的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无油盐的话!”
段三国像是早就想好了,眨眨眼就有主意冒出来。他将两个女儿支到一边,从门缝里递了一把尖刀给马鹞子。
圣天门口 三八(3)
段三国说:“二女婿,你可以让九枫将先前的仇存下来,留待今后再行处置。”
杭九枫还没弄明白一个人的仇恨如何才能存下来,关在屋子里的马鹞子已经将自己的一只耳朵割了下来。少了一只耳朵的马鹞子抱着头在原地打着转,不时将冒着鲜血的头伸到窗口让杭九枫看。
“人家这样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么要紧的一块肉掉下来,他连哼都不哼一声,杭大爹如果没死,一定会佩服这样的好汉!”
段三国用话激杭九枫。
一腔血性涌上来,杭九枫拧开门上的锁,眼睁睁地看着马鹞子钻进两道山头墙中间的窄缝,拎着段三国给他的半瓶酒逃往后山。段三国在身后撵着吩咐,等到翻过两座山了,再将酒浇在那只成了光窟窿的耳朵上。段三国确信,马鹞子再有忍劲也挡不住酒浇在伤口上的烧劲,一旦有酒浇上去,惹出来的叫喊声,能够穿透一座山。
这时候,第五道八种热菜一样接一样地掇出来了。首先上桌的是如意肉糕,往后依次为水晶丸子、佛手鳜鱼、油焖童子鸡、红烧酱牛肉、荷叶粉蒸肉、豆豉回锅肉和黄花烩精肉。第六道菜则是四山珍、四海味。四山珍为野鸡、野兔、野猪和麂子,前两味是捉来活物,现宰现杀,所以不是烧就是炒。后两味就是去天堂也难得找到,所以只有腌过和熏过的,烧菜时用小火焖上半天,其味道反而更加撩人。四海味分别是蝴蝶海参、玻璃鱿鱼、玛瑙海带和金丝鱼翅。大围席吃到这里,三十二桌酒席上的二百五十六个人或多或少地松了口气。面前还剩有酒的人纷纷举杯叫着:“喝清了!”酒干之际,第七道四饭点、四素菜应声而上:糯米饭、细米粑、千层饼、银丝油面、蒜泥苋菜、香椿炒蛋、雪花豆腐脑和香菇粉丝汤。第八道也是最后一道是四茶点、两消食和两看菜。四茶点是蜂糕、花生、瓜子和香仁,两消食是削成片的甘蔗和去了皮的荸荠,两看菜里除了头天夜里就上过桌子的红烧鲤鱼,另有一只用红纸包裹着大得像洗面盆的红花月饼。
从来没有如此酒足饭饱过的穷人们意犹未尽,他们想闹上三天三夜的洞房。离了席,大家闹哄哄地挤到小教堂门口,独立大队的哨兵用枪挡着不让进。喝了酒的穷人胆子格外大,三五个人一伙,将几张桌子摞在一起,想从窗户钻进去。逼急了的哨兵当即朝天开了一枪。夹在人群里的余鬼鱼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只要扛起枪,天下的军队就是一个样!”想闹洞房的穷人们知趣地一哄而散。
醉酒般的天门口一直迷糊着。
能活动的只有十几个哨兵,加上那些总在觅食的饿狗。
冷不防后山上突然响起一声呐喊:“独立大队的杂种们听着,老子是猫托生的,有九条命,你们杀不了老子,谁敢动老子下在线线肚子里的种,老子就用蜡烛油揭他的皮!”伴随马鹞子的喊叫,藏在后山上的自卫队士兵放了两阵排子枪。
从麦香怀里惊醒过来的傅朗西,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们没料到马鹞子留了一手,在后山上藏着一个班的士兵。马鹞子也失算了,他以为独立大队真的去了河南光山,不然他会将驻在县城的自卫队全调来埋伏着。杭天甲不敢带人追赶,眼睁睁看着马鹞子被手下的人接走,一溜烟地往县城方向逃去。
弄清了马鹞子逃走的情形,傅朗西气势汹汹地下命令,要杭天甲将杭九枫拉到河滩上枪毙了。杭天甲带着杭九枫,走走停停,一里路走出十里长。好不容易走上河堤,常守义一阵风地跑来。董重里已经说服了傅朗西,让杭天甲刀下留人。杭天甲长叹一声,并没有向董重里和常守义表示感谢。杭九枫的话也不太像感谢:反正丝丝就要生孩子了,杭家已经有了下一代的种,自己完全可以放心死去。回到小教堂,杭天甲拎出那只铁酒壶,当着众人的面,将马鹞子的耳朵投进去,使劲摇了近百下。围着观看的人一个也没离去。“我不管什么革命意志,老子只要你记住一点:谁若是杀了杭家人,你就是杀了他的儿子和老子也算不上报仇。谁剁了你的左手,你就得剁他的左手,剁右手的都不是杭家的子孙!”两眼血红的杭天甲将壶里的酒连同耳朵一起倒在一只大碗里。杭九枫喝酒时嘴张得很大,一只耳朵淌了进去,又被他吐出来。杭九枫像是没有看到那只耳朵,别人脸上的惶惶在他身上一点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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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人耳朵酒还没有完全发作,杭九枫回到屋里,用丝丝丰硕的双|乳紧紧抵着自己的胸口。丝丝看出来独立大队又要往天堂撤,她要杭九枫抓紧时间陪陪自己。温柔之际,杭九枫听到董重里站在大门口与段三国说着闲话。
董重里这次回天门口,除了死去的人,活着的人里就只没见着雪柠。段三国告诉他,没有了亲人的雪柠,在半年时间里长大了不少,再过两年,就可以结婚生孩子了。想见她很容易,早晚云多的时候,雪柠都会到无遮无掩的河堤上去看云。段三国问董重里,是不是他没有和杨桃说上话,才用雪柠做幌子。这句画蛇添足的话惹得董重里勃然大怒,他厉声斥责段三国,凡事不要自作聪明。段三国竟然不怕,理直气壮地说,董重里的春心藏得太深,平常女人唤不出来,只有杨桃能行。雪大爹就是证明,他老成了那种样子,还能被杨桃撩起心中欲火,何况年轻的董重里。董重里的语气突然变软了,说出的话甚至带着几分佩服:按段三国的情形,前面也是一死,后面也是一死,可两边的人都没杀段三国,还都请段三国喝喜酒,这样的事恐怕在天门口难有第二件。段三国连忙卑微地贬低自己:明明是一个打更的命,让他当镇长是将母猪当马骑。
圣天门口 三八(4)
所有这些话都被杭九枫和丝丝听见了。丝丝将自己的嘴唇挪到杭九枫的嘴唇上,对他说了些天门口女人中传得很盛的话。董重里有见花谢的毛病,非得有女人愿意用嘴舔他才好得了,所以董重里才会看中从小就在雪家当丫鬟的杨桃。丝丝说,如果杭九枫也得了见花谢的病,她也愿意这样做。趁着杭九枫被温柔控制,丝丝赶紧劝他不要再喝人耳朵泡的酒。话没说完,杭九枫就吼起来,他要丝丝赶紧生孩子,别的事少多嘴。丝丝坚持将要说的话说完,杭九枫若是放不下人耳朵酒,心窍就会像那些大窟窿耳朵,只能漏风,无法想事。杭九枫 鄙夷地反问,马鹞子不是不苕吗,这次奇袭天门口,他为什么就想不到?莫说会想事的脑袋抵不上一把快刀,就连十年不磨的钝刀也能决定它的死活。丝丝怔了怔,赶紧解开衣襟,将白嫩的胸脯交给杭九枫。杭九枫伸手过去时,仍旧有些不快活,他要丝丝将自己的话记得牢牢的,女人管男人用身子最好,用嘴巴最讨厌。
圣天门口 三九(1)
梅外婆要来天门口的消息是冯旅长亲口对雪柠说的。鄂东保安团扩编为保安旅,冯团长也水涨船高地当上了旅长。听说儿子当了旅长,处在弥留之际的父亲,将最后一口气含在嘴里不肯咽下。冯旅长明白父亲的意思,他带着随行卫队清一色地骑着白马、背着蓝盈盈的德国造冲锋枪赶回六安家中。离天门口还有五里路,冯旅长就下令冲锋。那些马和人比夏天滚过山腰的白云跑得还快。
如果不是捎信给雪柠,冯旅长完全可顺着宽敞的河滩,绕过天门口直奔六安而去。冯旅长在黄州城外九十里的上巴河遇到梅外婆。气质高贵的梅外婆在武汉三镇都能处处显得与众不同,更莫说在白沙似雪、绿草如茵的乡间河畔。冯旅长从疾如星火的奔波中停下来,与梅外婆相互寒暄了一阵。梅外婆拒绝了冯旅长的护送,宁可继续坐着那吱吱呀呀的小轿,一步步地来见孤苦伶仃的外孙女。冯旅长说,梅外婆高贵得就像最蓝的天空上惟一的白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值得自己亲口向雪柠转告。
不管有没有冲锋枪,在近乎乌合之众的独立大队面前绕着走,不但对自己说不过去,只怕临死还想看看儿子如何出息的父亲晓得了,也会被气得再死一次。冯旅长下达命令时很轻蔑,他将马鞭一指:“撵鸭子去!”
钉了铁掌的马蹄,在西河边如冰雹降临般猛然踏响。
纵贯天门口的小街上,仍是一派歌声嘹亮。
被撵急了的野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