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嬷嬷的风范,晓得很快就要有与她差不多的人过来敲打自己,心中发毛。这些时日在家中又闲闷得发慌,好容易得了个出门的机会,自然欢喜,打扮一番,高高兴兴跟着明瑜去了。
明瑜到了南门谢家,见过谢夫人,被引到后院暖阁,见里面已是聚了十来个小姐,加上裴文莹和谢静竹,热闹非凡。因了名为“水仙”会,屋子四角果然养着水仙,正放蕊吐香,满室皆是随身悬垂的金铃玉佩随了女孩们动作而发出的微微摇曳之声。
谢铭柔见明瑜过来,笑着迎了进去。待她与众多相识的小姐们见了礼,便拉到一边叙了几句话,又埋怨道:“阮姐姐怎的如今都不大热心我们这诗社了?闺中本就无趣,好容易有个消遣的事。年前那场腊梅会,你偏又没来,不止我,便是静竹文莹也好生失望。”
明瑜忙告罪,谢铭柔笑道:“算了,晓得你如今帮姨母管事,饶过你前回。今日过来就好,必定要你好生多做几首才肯放你走。”
明瑜笑了下,待她被别的小姐拖走说话,想起年前那玉福膏的事,便朝谢静竹谢道:“静竹妹妹,年前多谢你的玉福膏,极是好用。”
“玉福膏?”
谢静竹仿似想不起来,边上裴文莹哦了一声,对谢静竹道:“玉簪过来拿,说表哥吩咐的。你那会正好不在房里,我便叫你丫头取了给她。”停了下,又道,“这玉福膏的方子还是宫中递出来的,外面没有。我还以为表哥自个用,原来是拿去给了姐姐?”
明瑜眼前浮现出那日谢醉桥临走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特意对自己提这玉福膏时的神情,略微一怔,忽然见两个女孩都还抬眼望着自己,忙笑道:“谢公子去孟城探望我外祖,隔日又送了伤药和玉福膏过去。我外祖道好用。我方才想了起来,这才特意道了声谢。”
她二人这才恍然,齐齐哦了一声。裴文莹又笑道:“那药膏确实好用。阮姐姐若要用的话,我这里也有。”
明瑜忙推辞了去。
谢醉桥是注意到自己脚冻伤了,这才把玉福膏与外祖的伤药一道捎了过来的吧,只是为何却又假托谢静竹的名义?
“阮姐姐,我前几日里听堂姐说你家仪门口的那八座祥狮,竟是老祖宗那会儿用银子打出来的?我记着前次去你家进大门里时看见过,灰扑扑地长了绿苔,我还道是寻常石头狮子呢。竟真用银子打的吗?”
明瑜忽又听到谢静竹这样问自己,心咯噔跳了一下,见裴文莹也正望了过来,两人都是一脸好奇地样子,便笑道:“哪里有什么银狮,都不过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而已,只是几块石头。若真是银子,哪里还会就放那里风吹雨打?铭柔想来也不晓得从哪个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就当成新鲜事说了哄你们玩。”
明瑜话说完,见边上的明珮一脸不解,欲言又止的样子,轻轻踢了下她脚,又丢去个噤声的眼色。明珮只得忍了下来,好不辛苦的样子。
“我就说呢。京中便是再富贵的人家,也没听说过哪家会用银子打狮子镇宅门的,这讹传倒真是有趣。”
谢静竹不疑有他,笑道。
明瑜点头称是,只心情却一下黯淡了下来。
荣荫堂大门内仪门外的这八座狮子,并非如她方才解释的那般是石头,而是千真万确的银坨。明瑜只晓得那还是曾祖之时,据说阮家诸多不顺,便按了个风水先生的指点打了出来镇宅定风水。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巧合,自那后便果然顺当起来,这才一直摆着未动过。虽阮家当时并未声张,只世上没不透风的墙,渐渐还是被传了出去。直到如今,才不大有人提起这掌故,一些后生便是听说了,也只当是在夸大其词而已。
明瑜记得清楚,数年之后,正德皇帝最后一次驾幸意园的时候,想是听人提了此事,特意向父亲求证。父亲不敢隐瞒,如实上告,说是阮家祖上传世的定风水银块。正德听说后,次日过荣荫堂大门里时,还特意用手拍了下座狮的头,表情莫测。再后来,新皇即位之后,就在荣荫堂被抄的前一年,一道圣旨下来,说边地战事吃紧,缺少军饷,叫将这八个银坨溶成银锭,充作军银,如此才是阮家祖上的圆满功德。父亲当时接旨后,虽万般不愿,却也不敢违抗,当时的江南总督立马将银狮拖去熔炼,得银锭整整四十万两。过后赐了个披红挂彩的“忠君体国”的匾额挂在意园门口。人人都说连皇家都借荣荫堂的祖银,族人还纷纷以此为荣。
明瑜袖中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捏了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手掌之中,却丝毫觉不到痛,心中只一阵阵地发堵,连边上人在说什么都不大注意了,直到自己肩膀被人一拍,这才回过了神,见谢铭柔浓眉下一双大眼正看着自己,在笑道:“阮姐姐想什么呢,瞧着心不在焉的。今日既是诗会,又以水仙为名,照了规矩就都要以水仙联句。你再发呆,对不出来,就罚你吃酒!”说着咳嗽一声,又道:“今日我是主家,就由我开头,大家依次对下去。取上平声十四寒。第一句便是凌波起玉盘。”
“金盏满庭寒。”
她边上明珮立刻接道。
再下去众女孩纷纷接了,唯恐对不上来或对得不好被笑,轮到明瑜,随口接了一句,并无出彩之处。对到两轮之时,通判府的苏晴南接错了韵,被众女孩拉着纷纷灌酒,笑声一片。对完了句,又用水仙命题作诗。作好匿名了拿去叫谢家西席评判。到最后结果,裴文莹第一,都监府的冷幼筠第二,明瑜才第三。
从前逢了这般的诗会,明瑜从来都力压群芳夺魁,今日竟被压了下去。冷幼筠颇有些自得,谢铭柔惊讶,众人都看向了她。明瑜倒是神色自若,不过笑了下而已。
众小姐又玩笑片刻,终于散了去。
“阿姐,我们家的那几个狮子,明明是银坨,你方才为何硬要说是石头?”
回去路上,明珮想起方才明瑜不但阻拦自己,竟还睁眼说白话,把个明明可以在京中小姐面前夸耀的机会都给错过了,心中极是不解,忍了几次,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明瑜看她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自己经历过那一场可怕的梦魇,她又怎会知道,这原本寄望着能让阮家福泽绵延后代的八块祖宗银坨,到了最后会换来一面满是讽刺意味的“忠君体国”牌匾?然后就在这面高高悬挂的牌匾之下,阮家百年大厦一朝轰然坍塌。
她十一岁这年的四月,正德皇帝第一次到荣荫堂,入住意园。父亲深以为荣,耗费巨资接驾,富豪之名,远达京畿。
父亲天生豪爽,仗义疏财,所以交游满天下,却也自小就习惯了巨奢,又被身边的人众星捧月了几十年,连正德皇帝也对他屡屡嘉奖。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父亲才从未对皇家有过任何戒备,甚至天真地像个孩子。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前世的父亲,只是缺少一个人,能够提醒他皇家莫测,翻脸无情。现在她要当那个提醒父亲的人。她要让他意识到怀璧其罪,象齿焚身。
她或许可以阻拦祖母的寿筵,让母亲不为父亲纳妾,甚至还救了外祖。但她明白,荣荫堂是一艘巨船,她最多只是个夜间的瞭望人。仅凭她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改变这巨船的航向。唯有让父亲这个掌舵的船长与自己站在一起,这艘巨船才能避免撞礁的厄运。
明瑜回了漪绿楼,插了门闩,命人不许打扰自己,从格屉里取出绘了一半的图页,继续用工笔细描起来。
这事情从年前就开始做了。只是一直很忙,所以进度迟缓。今天谢静竹的一番话,仿佛在她心中倾倒了盏燃着的油灯,那一瞬间,竟叫她有撕心裂肺般的焦躁,当时就恨不得撇下众人立刻回来继续这事情。
她一笔笔地绘着,全神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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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漪绿楼中,轩窗寂寂,锦帐低垂。夜已深,银烛高照,明瑜仍在灯下伏案未歇。
同一时刻,江氏房里,阮洪天刚从外归来,见江氏扶着腰身要从榻上起来,急忙紧走几步过去,按住了她,叫靠着便是。
“躺了大半日,正好起来松泛下,”江氏朝丈夫一笑,起来趿了软鞋,站到他面前替他更衣。
“听说你今日也去了南门府上?恰阿瑜也过去了,只早早便回来了。”
江氏解开领扣,脱去丈夫外面罩着的毛氅,递给边上的谷香,随口道,抬头见他眉宇间隐隐似有兴奋之意,便又笑问了一句:“天上掉了金元宝不成?这般高兴做什么?”
阮洪天回头看了眼谷香,叫下去便是。谷香忙带了小丫头退下去关了门。阮洪天这才突然一把抱起江氏,哈哈笑着往床榻上去,将她轻轻放了上去,低头在她额上重重亲了下,这才笑道:“夫人,天上掉元宝有什么可高兴的?今日晓得了一事,这才叫真的喜事。”说完便凑到江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江氏猛地睁大了眼睛,失声道:“什么?皇上驾游江南,要入住我家的意园?”
“皇上登基至今整三十载,出了正月便要携诸多皇子一道赴泰山封禅。江南总督荣贡上折,说风调雨顺民生安乐,伏请皇上驾游江南,以昭皇恩。谢大人说昨日刚得总督府的公文,道皇上的江南之行已是定了下来,咱们这江州乃是重中之重。今日请我过去,商议的便是皇上过来时的驻跸之事。道想来想去,就只咱家的意园最是适合。”
阮洪天说道,话音里带了丝掩饰不住的骄傲之意。
江氏乍闻这消息,心竟是噗通跳了好几下,一下悬了起来,也分不清是喜还是忧,看着丈夫犹疑道:“这固然是好事。只凡事与皇家扯上关系,便事干重大。我怕万一咱家侍待不好……”
阮洪天伸手揽住妻子的肩,笑着安慰道:“瞧你说的。咱家若真能成皇上的驻跸之地,那便是天大的荣耀,祖宗脸上也有光,自当竭尽全力,叫人挑不出错处。况且谢大人说了,他还只是刚上报了过去,成与不成,尚需大礼部点头,所以这事还未必呢。”
江氏见丈夫说话时目光闪闪,容光焕发,显见是信心满满的样子,起先那不安也渐渐消了去,把头靠他肩上,嗯了一声道:“我方才不知怎的,心就乱跳。此刻听你一说,这才定了些。若真能成,倒也确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她如今已是七个月的身子,阮洪天低头,见她因了养胎的缘故,肌肤愈发丰泽,小腹高高隆起,忍不住笑道:“咱家若真能成驻跸之地,恰那时你腹中这孩子也应当刚生出不久,他一落地,皇上便来我们家,这孩子还真是个有福气的呢。”
江氏听丈夫提自己腹中胎儿,微叹道:“只盼这孩子是个男丁才好,若是女孩,莫说娘那里,第一我自己这里就……”
“叫我瞧瞧你肚子。”
阮洪天心情大约极好,忽然来了兴致,打断她话便要解开妻子衣襟,慌得江氏忙拍他手,嗔道:“丑死了,不许看。”却终是敌不过丈夫的软磨硬泡,只得含羞半推半拒,勉强被解开衣襟。见丈夫眼睛盯着自己滚圆的肚子不放,又往上落在胀大的胸乳之上,自觉丑得见不了人,急忙要掩上衣襟,却被他揽住,附过来在耳边轻声笑道:“你这样子我更喜(…提供下载)欢看,竟觉比从前还要……”
江氏脸涨得通红,心中却一下漾满甜蜜,略微动了下,便也不再推拒。
***
房门外又响起春鸢轻微叩门声,想是见自己房中灯火未熄,不放心又过来催促。
明瑜终于描完最后一笔,再看一眼,搁下笔长长伸个懒腰,起身去开了闩着的门。
“姑娘再忙,也不好这般熬,又闩了门不叫人进来,熬坏了身子可怎生是好……”
春鸢见她果然还未上榻,嘴里埋怨着,急忙过去铺展开衾被。
明瑜依言上了榻躺下,见她转身要去收拾桌上的东西,笑道:“那些放着便是,不用摆了。”
春鸢瞄了一眼,见是一页页如书册般大小的散纸,粗看一眼,上面细细描了些楼台人物,只穿衣打扮却甚是怪异,瞧着不像是自己见惯的样子。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