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赵与嘉年方四岁,正是会跑会跳活泼好动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娃娃充满童稚又发音清晰,常常能给大人们带来无尽的乐趣。刘海月虽然没有指望自己的孩子多么聪慧早熟,可身在皇宫这种地方,总得学会避开危险,所以她经常会与赵与嘉讲一些史书上的故事,包括这个世界还不可能存在的资治通鉴》上的故事,寓教于乐,希望他学会趋吉避凶,平平安安地长大。
但是很明显教育好像出了一点偏差,看着不让杜鹃牵小手,非要自个儿走进来的赵与嘉,不由有点无奈,明明才四岁,却偏偏不像其他孩子那样飞扑过来,而是稳稳的,一步步走过来,小小的身躯再怎么控制,总归不可能像大人那样平稳,白白嫩嫩的包子脸上却是一副故作成熟的表情,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像林氏现在就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刘海月抚额,“还不快来见过你外婆!”
林氏忙道:“使不得,五皇子身份贵重……”
还没等她说完,就见赵与嘉恭恭敬敬,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您是我的外祖母,天道人伦不可废,还请外祖母受外孙一拜!”
跪下去磕了个头。
林氏又些吃惊,又有些欣慰,一时反应不过来,等小孩儿磕完头了才连忙上前抱住他搂入怀里,一个劲地道:“外婆的好孙儿!外婆从来没有见过你呢,让外婆好好看看你!”
赵与嘉很乖巧地任林氏抱着,也没有挣扎发脾气,精致可爱的小脸更是扬起一抹笑容,看得林氏心都要化了。
刘海月道:“你刚刚是从聿怀馆那边过来的,天这么热,以后别来回跑了。”
赵与嘉道:“今日去聿怀馆休沐,孩儿没有去。”
林氏很惊讶:“不是说皇子公主满六岁了才能进聿怀馆么?”
刘海月无奈一笑:“这小屁孩说自己成日没人一起玩,就央他父皇让他到聿怀馆去听兄姐读书。”
林氏有点忧虑:“五殿下早慧是好事,可别引了有心人的注意。”
刘海月睨了赵与嘉一眼,“娘,您放心吧,这小子精着呢,假装在课堂上睡觉,然后偷偷听师傅讲课,要么就在课堂上闹出点事来,让师傅哭笑不得,他父皇都跟我说过好几回了。”
赵与嘉听自己亲娘当面揭他的短,也没有辩驳,反倒一本正经道:“娘说过的,要藏拙。”
林氏闻言,不由又是惊喜又是心酸。
惊喜的是五皇子如今不过才四岁,说话做事就已经有条有理,早慧老成,浑然不似一个四岁孩童,他表哥刘晏谨四岁的时候,也没有他这般早熟。
心酸的是一个四岁孩童便懂得藏拙二字,若不是环境特殊,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念及此,对赵与嘉更是又怜又爱,又搂着揉搓了一通,问了许多问题,赵与嘉一一耐心答了,甚至还安慰林氏:“外婆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娘的。”
“月儿,你生的这儿子,怎么就这么惹人疼!”林氏叹了口气,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刘海月抿唇一笑,轻轻揉了揉赵与嘉的头发,将他的小手握在掌心里,感受那温软的触觉。
“小猪,多哄哄你外婆开心,下回她进宫的时候,才会给你带更多好吃好玩的!”
跟建章宫的和乐融融相比,长乐宫简直就是截然相反的世界。
偌大的内殿窗户紧闭,皇后床前也被重重帷幕遮掩住,密不透风,死气沉沉。
四周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加上空气不流通,闷热得几欲令人窒息。
平日里巴不得往贵人跟前凑的宫女太监们,此时却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只要不被熏晕了。
轮值的小宫女手里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脚步跟着前面的大宫女莲心,亦步亦趋,连头也不敢抬。
随着帷幕一层层揭起又放下,那股药味似乎更加呛鼻了。
小宫女不小心踩到长长垂到地上的帷幕,差点摔个跟头。
她摔倒了不要紧,要是连手里的药也弄翻了,那罪过就大了。
还好她很快稳住身形,只是被吓得一头冷汗,脸色苍白。
莲心看上去心情很不好,甚至都没有责备她,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看得小宫女的头垂得越发低了。
她掀开最后一层帷幕,走到床边,弯下腰,跪了下来,对盖着百鸟朝凤锦缎被褥的女人轻声道:“娘娘,该喝药了。”
对方没有反应,莲心不得不又喊了三四声。
孙皇后这才缓缓睁开眼。
“……什么时辰了?”她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眼神更是无神空洞,看得莲心心头一酸。
“娘娘,申时了,您该用药了。”
“……我怎么看外头天都黑了?”
“那是怕扰了您歇息,又怕你受了风,孙嬷嬷命人把窗户都关了,还围上帷布呢!”莲心强笑道。
孙皇后看着莲心手里的那碗药没有说话,半晌之后才闭上眼睛,幽幽道:“我不想喝药了……反正也没有起色,就这么着吧……”
莲心强忍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娘娘,这可不成啊,您万万要保重凤体啊!”
☆、临终托付
孙皇后想笑却没有力气,苍白的唇角只能牵起一个无力的弧度。
“保重……有什么用,我没有孩子,现在连家人都没有了……”
“娘娘!”莲心哭倒在床前。“您还有我们啊!您要快点好起来,皇上与您结缡多年,夫妻情深,您只要去向皇上进言,过继一个孩子到名下……”
“你怎么还不明白……”孙皇后叹了口气,竟然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皇上现在已经不缺子嗣了,他不可能允许我再从宗室里过继的,否则将来到了立储的时候,是拥嫡子好,还是拥亲生儿子好,光这个就能引发一场混乱,早先皇上没有嫡子的话,这尚且还有说法,现在却是想也不用想了……”
看看那汉代无子的薄皇后,最后是个什么下场,无子无宠,抑郁而终,如今她能在皇后的位子上病逝,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莲心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劝她了,眼前的人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不过是在熬日子罢了。
“娘娘……”
“不必为我担心,你和孙嬷嬷的出路,我都安排好了,我给你们两人都准备了一笔钱,到时候我会求皇上给个恩典,让你们都出宫,你先跟着孙嬷嬷,她是我娘家的老人,她儿子是孙家的二管家,如今被当了知县的孙子接过去享福了,我托她帮物色一户好人家,若是你不愿,也可以自己决定去留……”
孙皇后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不由咳嗽起来。
莲心连忙为她顺气,泣道:“娘娘不要担心这些了,奴婢不走,奴婢生受娘娘大恩,哪儿也不去!”
“傻丫头!”孙皇后惨笑,“我自进宫之后,左右无一亲人,你与孙嬷嬷就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会在自己走后,还留下你们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头……”
“娘娘说的什么话!”孙嬷嬷的声音响起,她从外头疾步走了进来,却小心翼翼不带起一丝风,以免皇后受惊。
“娘娘当务之急,是好好养病,旁的不要想太多,太医不是说了么,您忧思过重,这也是会加重病情的!莲心,快服侍娘娘把药喝下!”
莲心连忙端起药,试了试温度,再一勺一勺喂到孙皇后嘴里。
喝完药,孙皇后的脸色好看一些,但仍旧恹恹的没有精神,她怕自己一天比一天衰落,趁着精神还在的时候就开口道:“孙嬷嬷,劳你一件事。”
孙嬷嬷忙道:“娘娘请说。”
“你去帮我把皇上请来……”
孙嬷嬷先是一愣,而后大惊失色,她忽然明白了皇后的用意,这是要交代遗言了!
“娘娘不可……”
“去吧。”孙皇后说完,就疲惫地阖上眼睛,显然不想多说。
莲心扯了扯孙嬷嬷的衣袖,两人默默退出去。
“嬷嬷,您还是赶紧去请人吧,娘娘这样……”她顿了顿,“也不知道能还熬多久……”
孙嬷嬷呜咽:“我的娘娘,怎的这般命苦……”
莲心拭泪,打起精神:“嬷嬷,娘娘如心愿未了,我们更该为她做好一切才是,娘娘这样,孙老大人已经致仕,孙家在朝中没法说得上话,娘娘想托人也无处可托,咱们可得尽尽心力才是!”
孙家自从孙皇后的父亲致仕之后,家中再没有出过当官的,加上皇后无子,又是缠绵病榻,所谓人走茶凉,孙家自然也门庭冷落,除了孙老大人昔日门生偶尔还上门之外,一时竟再无人来往,孙家索性也闭门不出,上个月皇帝下旨,让皇后娘家的人进宫来探望皇后,来的是皇后的嫂子,对方也只能握着孙皇后的手相对流泪罢了,什么也做不了,徒增感伤。
“说得很是!”孙嬷嬷收拾心情,又整整仪容,“你在这里伺候着,我这就过去请陛下过来!”
赵容熙听说皇后请他过去,不是不讶异的,但他还是放下手中政务,跟着孙嬷嬷过来了。
发妻卧病在床,病势不轻,这个时候忽然说要见他,他怎么都要给这个面子。
其实皇后生病之后,他统共也没来过几次,一来是受不了这里古怪的味道,二来他跟皇后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两人自一开始就没有共同语言,到了如今,更是相对无言,徒增尴尬。珍贵药材倒是从来没有短过,然而太医也说了,皇后的病只怕棘手,虽然语焉不详,但他也可以猜出几分来,心中隐隐也有几分预见了。
一路到达长乐宫,不出意外,赵容熙被那股扑面而来的味道熏得微微皱眉,任由前头的人掀开重重帷幕,最后露出皇后那张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
帝后二人在此,其余人都默默退了出去。
“皇后,皇后!”连续几声没能让她清醒过来,赵容熙下意识喊了她的闺名:“淑慎?”
皇后的手指动了动。
淑慎二字来自诗经》的邶风》,终温且惠,淑慎其身,意思是赞美和勉励女子。孙家在给自己初生的女儿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想必也寄托了美好的愿望。淑慎这两个字一直伴随着少女长到十几岁入宫,从此再也没有人喊她淑慎,就连皇帝也只唤“皇后”或“梓童”。
久远的记忆仿佛从脑海中被唤醒,忽而仿佛时光回溯,自己还置身在孙家后花园那个秋千上,让侍女推到最高处然后高高荡起,鲜艳的裙摆随风飘扬,伴随着侍女的惊呼声和她欢快地笑声。微风轻拂在面上,似乎还能闻到墙外传来的花香,那是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
那会儿家里人在讨论皇帝将她赐婚与太子的事情,她听见了,少女春心萌动,还背地里去找母亲打听太子的品貌,在听说太子年少英俊,风姿不凡之后,羞红了脸跑回房,半晌之后平息了心情,拿起自己很少动过的针线,开始绣出上面的鸳鸯戏水。
她缓缓睁开眼,记忆中的容貌和床前的男人融合在一起,让她一时分辨不出是梦是真,喃喃开口:“三郎……”
赵容熙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是朕。”
不,不是你。
她记忆中的三郎,还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君,会对她笑,还会亲自给她画眉,妇唱夫随,鹣鲽情深,母亲与她说过,在皇家做媳妇,最要紧的是端庄大气,不要对太子殿下,未来的皇帝陛下投注太多感情,那只会让自己白白伤心。可她不信,这样温柔的三郎,怎么会是薄情冷酷的人?
当回忆逐渐模糊,眼前的容颜越发清晰起来,这个男人已过而立,唇上蓄起短须,威严日重,再也不是她记忆里熟悉的模样。
孙皇后轻轻叹了口气。
是的,母亲从来就没有说错,是她自己太痴了,方才铸成今日大错。
“多谢陛下前来看我,此番,我只怕不好,心中却有一二言,想与陛下说。”
赵容熙知道她这是在交代后事了,纵然与这皇后感情平平,仍不由得心下恻然:“你只管说,能办到的朕都会为你办到的。”
“娘家的事……有劳陛下多费心了,我父亲致仕之后,家中尚有长兄在地方为官,可那兄长性情为人,若是高官厚禄,只怕不适宜,还请陛下多看顾他一些,让他安安分分当个地方官,平安度日即可。”
孙皇后这兄长,论才学自然非庸人之姿,毕竟祖父是太子太傅,父亲还是内阁首辅,可当年他参加会试的时候,恰巧孙老大人是那一届的主考官,孙皇后兄长的卷子做得花团锦簇,原本取个三甲是不成问题的,可孙老大人为了避嫌,只将他取了二甲十五,由此错过了当上庶吉士的机会,而大梁有制,想进内阁,必须得是庶吉士出身。孙皇后那兄长从此性情大变,变得偏激不容人,心中更埋怨孙老大人和孙皇后,以致于连累他仕途不顺。
孙老大人嘴上不说,心里一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