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他。你认错人了吧?”她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他感到脖子后面嗖嗖冒凉气,忙改口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了。”
她告辞了,看都未看他一眼。
“怪不怪?”他问。
“怪,”我说,“你也得管住自己的嘴巴,布拉格藏龙卧虎,你说不定就遇上了一只吊晴白额母大虫。到处乱讲,小心要了你的命!”我故意吓唬他。
“我哪儿敢乱讲呀?也就是跟你说说。”
海关到了,我把车开进停车场。刚下车,便看见卢曦正从我旁边不远的车位上往出倒车。她看到我,便笑着停下车,落下玻璃,说:“嗨!”
我走过去,问:“干什么来了?”
她说:“海关找麻烦,摆平了。你呢?”
“一样。”我说。
“用不用我帮忙?我有关系。”她关切地问。
“不用了,我先试试看。”我说。
她点点头,“那我走了,不行就给我打电话。”
她开车走了,还是那辆红色BMW。
朋友一脸惊慌地下了车,问我:“她是谁?”
“一个朋友。”我淡淡地说。
“熟吗?”
“熟极了。”
“她叫什么名字?”
“卢曦。”
“就是她!”朋友大声说。
晚上,卢曦来看我海关的事情办好了没有。听说办好了,她挺高兴,说:
“你也不请我喝一杯?”
我说:“你要喝什么酒?我这里可只有芬兰伏特加——要不我们出去喝?”
她说不用出去,就在家里喝,芬兰伏特加蛮好的。“不在于喝什么酒,而在于跟什么人喝。跟你田大哥喝,哪怕是水,也能喝出稽康和阮籍的豪气来。”她说。
“别晕我。”我拿出两个杯子和一瓶芬兰伏特加,又从冰箱里找出一袋榨菜,两个人便喝了起来。
三杯酒下肚,谈话便开始向纵深发展。我问她当初为什么没有回国,她说我反复考虑,还是不能回去——老公是歌舞团的第一把大提琴,报幕员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我回去怎么办?烦都烦死了!我又问她在匈牙利的情况,她只说受了许多苦,“往事不堪回首,原始积累阶段的残酷无情对谁都是一样的。”她说。
我们都沉默了。
我笑笑,说:“我想起两个人来。”
“哪两个人?”她问。
“一个是黑格尔。黑格尔曾经说过这样一段名言:‘人们以为,当他们说人本性是善的这句话时,他们就说出了一种很伟大的思想;但他们忘记了,当人们说人本性是恶的这句话时,是说出了一种更伟大的多的思想。’从国内到国外,这些年我见过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呀!谁还敢说人性是善的?除了特蕾莎修女──她不是人,是神。”
“我赞同你的话,这些年来,我亲历了多少丑恶和恐怖呀,来,为黑格尔干杯!”她举杯和我轻轻一碰,然后又笑着问:“另一个人是谁?”
“另一个是恩格斯。他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这本书里,对黑格尔的这段名言进行了极为精彩的解释。恩格斯说:‘恶是历史发展的伟大动力和杠杆,它表现为对某一神圣事物的亵渎,表现为对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冲突,表现为恶劣的情欲力量。’我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本意,只是觉得这段话说得棒!”
为了黑格尔和恩格斯,我们把一瓶芬兰伏特加喝的干干净净。
“我要走了。”她眼睛迷离地看着我,却不起身。
“喝这么多酒怎么能开车?这里TAXI也不好叫,你就住这儿吧。”我说。
“哼,我就要看你留不留我。”她笑了,“那我先去洗个澡。”
我把我的干净浴衣取出来交给她,“对付用吧,没女式的。”她接过浴衣,去卫生间了。
我打开电视机,N正在播国际新闻:耶路撒冷又发生针对犹太人的爆炸事件;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发生流血冲突;斯里兰卡泰米尔猛虎组织绑架西方旅游者作为人质;米洛舍维奇在科索沃地区实施种族灭绝计划,大规模屠杀阿尔巴尼亚族平民……没有一条好消息。
卫生间的门开了,卢曦笑盈盈地站在那儿,乌黑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容光焕发,芬芳扑鼻。她穿着我的浴衣,并不太长,因为她个子很高。但过分肥大,像袍子一样。
她问我:“合适吗?”还就地转了一圈。
我笑了,说真好看。
她说:“真的?”
我点点头。
她又问:“我在哪间睡?”
我用手指给她,说被褥都是干净的。
她想了想,又问:“你不来吗?”
她长久地注视着我,目光十分复杂,然后快步走到我身边坐下,用双手搂着我的脖子,问:
“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
我的浴衣对于她来说本来就肥大,此时袖子已褪到了肩膀,两条丰腴的胳膊环绕着我的脖颈,更要命的是浴衣的腰带已经松落,她美丽的乳房和白嫩的腹部尽在我眼前。
她感觉到了我的身体反应,笑了,用手摸着说:“我还以为你有毛病呢,现在你更得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了。”她一边说,一边跨坐在我的腿上,浴衣早已滑落,就那样赤裸裸的,我可以闻到浓郁的肉香。我艰难地把头扭向一边,因为她那丰满的乳房已经贴在了我的脸上。
她在我耳边急促地呢喃:“来吧,我不漂亮吗?我的下面都湿了。”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本能,说:“你漂亮,你是布拉格最漂亮的女人,我只是想和你能保持一种纯洁的友谊。
她仔细地审视着我的眼睛。
我问:“你不相信我的话?”
她松开了我,说:“其实我也希望在这世界上能有一个纯洁的朋友和一段纯洁的友谊,只是我以为这样对你不公平。那我睡觉去了?”
我点点头。
她拣起睡衣,却并不穿上,只是在手里拿着,就那样裸体走到她的门口。
在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扑哧笑了:谁会相信今天晚上我们没在一个床上睡觉?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Goodevening!”
她轻盈地去了。
早晨我醒来时,她已不在。
两年匆匆过去了,我们经常在电话里交谈,也见过几次面。我知道她生意做得非常好,手里握着大把的客户,着实赚了些钱。我劝她找个人嫁了,或者正式的同居,安安定定地过日子。她说嫁谁?和谁同居?是你吗?是你我就愿意,可你又不要我,还讲什么?天涯漂泊我无家,早想开了。
我苦笑。
有一天晚上,她又打来电话。这次不是漫无边际地瞎侃,她上来就问我对捷克市场的看法。我们俩都一致认为这里既不可能做大,也不可能做长。然后她说:“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挪个地儿呢?”
“能去哪儿呢?”我反问。
“我倒有个好地儿,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儿去,好吗?”
“哪个国家?”我问。
“暂时保密。不是不相信你,是你身边儿人太多。”她娇嗔地说。
“好吧,走的时候记着来找我就行。”我其实也是开玩笑。
她没来找我。
倒是陶川出狱了,在满世界找她。
她不见了,如同水滴蒸发。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黎海民驾到 字数:6629
12月21日一大早,我开着车一路打滑象蜗牛一样在雪地里慢慢爬到了布拉格机场,——我的朋友黎海民今天要从雅典飞来。
我几乎一夜未睡。
他昨天从希腊打来电话,告诉了我他乘的航班号码和到达时间——早上7点25分。我的车子化油器好像不大好,天一冷就不好好着车。按这两天的温度,我要是早晨醒来再去着车,肯定走不了。怕误事儿,我就隔两三个钟头去着一下车,隔两三个钟头去着一下车,哪里还能睡觉?
黎海民是我少年时代的朋友,我们共同度过了“文革”的悲惨岁月。他年龄已经不小了,大约长我八九岁的样子——文革前一年就考上大学了嘛。他家本来在北京,他的父亲是1938年入党的干部,大学文化,在当时的干部队伍里可算是凤毛麟角,因此被一位中央领导人看中,调去做了秘书。不幸得很,那位领导人在50年代党内残酷斗争中倒了台,从国务院副总理的位子上一个跟头栽到底儿,文革一开始又锒铛入狱。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株连九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更何况秘书这样的幕僚了。黎海民的父亲被连降六级,发配到我们这个边疆大省做了一名小干部。按说日子也安稳,此地民风淳厚,不会冷眼看人。谁知没几年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好人都要脱层皮,更不用说他这种底儿潮的人了。
凄惨和苦难人人都知道,打住。
黎海民于“文革”中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个百八十人的农机厂做翻砂工。工人们更是质朴,谁也不歧视这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大家跟他亲亲热热,一家人似的。两年过去,他竟把厂里最漂亮的女工娶回了家。要说他太太也真是好人,在那种暗淡的岁月里谁还能指望他有出头的一天?厂革委会主任和工会主席都找他太太谈过话,指出她的阶级立场没有站稳,告诫她如果一意孤行,她一生的前途就毁了。不仅永远不可能入党,而且一遇政治运动就要首当其冲地受到审查。
她不回头。
她说前途毁了就毁了吧,不能入党就不入吧。我要是不嫁黎海民,谁还会嫁他呢?他父亲是他父亲,他是他。他不是坏人。他都笨成那样了,能是坏人吗?她爱上黎海民似乎完全出于一种善良的本性,一种怜悯——他什么也不会干,什么也不想干,除了一个人悄悄哭,就是发呆。她不忍看人痛苦,便去安慰他,讲故事给他听,约他去看革命样板戏。和他一起跑腔跑调地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啊……”,跟他一块儿去食堂吃饭——那时吃饭要粮票的,还分粗粮细粮。每个人一个月有三斤细粮,也就是白面,其余都是粗粮,玉米面、红薯面、高粱面什么的。她把细粮都给黎海民吃,自己顿顿吃粗粮。
有一个星期天,她来黎海民的宿舍帮他拆洗被子,见他又在一个人流泪,赶紧过来问他又怎么啦?没想到黎海民抓住她的手不放,说你要是真可怜我就嫁给我!她愣了半天,轻轻叹口气,说好吧。
黎海民的感觉是幸福到顶儿啦,再也不可能有新的幸福了。他清楚得很,他爸爸的问题不同于我们这些人父亲的问题,他爸爸是受老首长的牵连,而老首长的案子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御批的铁案!
除非乾坤倒转,
除非红日西升,
除非改朝换代,
他这辈子根本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能娶这样一位又漂亮又善良的女工人阶级做老婆,还不算幸福到顶儿了吗?
新婚之夜,黎海民泪流满面的搂着她说:“这辈子我是没指望了,如果真有下辈子,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太太斥责他:“又哭,又哭,那么大个男人,泪水比尿还多。”
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过着平淡甚至有些拮据的生活,但黎海民已经非常非常满意了。
可谁想到真的就天翻地覆了!
1976年10月6日,平地一声惊雷!
紧接着,好消息接踵而来,先是批判了两个凡是,接着又是全国范围的真理标准大讨论。
黎海民的心里有了一丝希望。
1978年,中共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大批历次政治运动造成的冤假错案纷纷得到平反昭雪,黎海民父亲的老首长再度复出。黎海民欢欣鼓舞,他知道云消雾散的日子不远了——用不着老首长说话,老首长的复出就说明父亲的问题全部是莫须有。他兴高采烈地对太太说:“等着瞧吧,老爷子的问题很快就会得到解决。”
太太倒不觉得有什么,解决不解决吧,日子不还是照样过吗?当然,老爷子的冤案应该得到平反,也让革委会主任和工会主席看看我阶级立场到底站得稳不稳?
没过多长时间,一份平反决定和一份任职决定几乎同时宣布:黎海民的父亲彻底平反,就任省委秘书长。
黎海民告别了翻砂车间,来到省广播电台当了记者。
那时我们这帮纨绔子弟整天无所事事却又兴奋得紧,常常聚会,当时还不懂走私贩私倒卖批文拉大旗做虎皮骗钱花,只是痛饮啤酒后趁着三分醉意指点江山,臧否人物,人人都是一付舍我其谁当仁不让的劲头儿,狂妄得很——也难怪,憋了十几年了,不疯一阵子也收不了心性。
在聚会中屡出惊人之语的当属黎海民,因为他是记者,加上又有通天的关系,经常有内部消息透露给我们。当时中央正在召开理论务虚会,新观点不断提出,他便不断给我们传达:
“东方红不能唱了,这支歌是违背马克思主义基本观点的。要唱东方红,就不要唱国际歌。要唱国际歌,就不要唱东方红。东方红说毛泽东是人民的大救星,而国际歌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大海航行靠舵手也不能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