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女学生抽泣起来,她是沙口子村来的学生,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现在就读二年级。学生们都好奇地望着她,想探究她啼哭的原因。有一个人在学生队里振臂高呼口号。纪琼枝的解说被打断。她拄着教鞭,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带头喊口号的人,用可怕的嗓门,带头嚎哭起来。他的眼里没有泪,白眼球上布满血丝。我侧目观察着旁边的同学,他们都大哭了,哭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校长站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上,用手绢捂住整个的脸,右手攥成拳头,捶打着胸脯。我左边的张中光,雀斑脸上抹着一道道发亮的口水,他用双手轮番拍打着胸脯,不知道是表示愤怒还是悲痛。他家划定的成分是雇农,但在解放前的大栏集上,我经常看到这个雇农的儿子,跟着他的靠赌博为生的爹,双手捧着用新鲜荷叶包着的红烧猪头肉,走一步咬一口,弄得两个腮帮子、连同额头上,都是明晃晃的猪油。那张吃够了肥猪肉的嘴,极大地咧开着,哈喇子挂在他的下巴上。我右边的一个丰满的女孩,双手拇指外侧,各生着一根又黄又嫩的、像新鲜姜芽儿一样的骈指。她的名字,似乎叫杜筝筝,但我们都称她为杜六六。她双手捂着脸,发出吱吱的、像鸽哨一样的哭声,那两根宠物般的小骄指,在她手上像肥猪崽的小尾巴一样拨浪着,两道漆黑的、阴森森的光线,从她的指缝里射出来。当然,我看到,更多的同学们,都是真正的泪流满面。大家都很珍惜脸上的泪水,没有一个人舍得擦去。我实在挤不出眼泪,而且搞不明白,几幅画技拙劣的水粉画,难道真的能刺痛同学们的心?
为了不过分显眼——因为我发现杜六六阴森森的目光一遍遍在我脸上扫荡,我知道她跟我有深深的仇怨。我跟她在课堂上同坐一条板凳,端着油灯上夜学的晚上,她的生着骈指的手,曾经悄悄地抚摸我的大腿,但她的嘴里却叽哩呱啦地念着课文。当时我惊慌地站起来,破坏了课堂纪律,受到老师的批评,我便说出了实情。这毫无疑问是混蛋的行径,男孩绝不应该拒绝女孩的抚摸,即使拒绝,也不应该当众揭发,这是我在几十年后才认识到的道理,甚至我还有些后悔,为什么不……但当时,她那两只肉虫子一样蠢蠢欲动的骈指,实在太让我恐怖太让我反感了。我的揭发让她无地自容,幸亏是晚自习课、油灯昏暗,每人面前共有西瓜般大一块黄光。她的头低垂着,在后边的那些大男生的淫猥的笑声里,她嗫嚅着:“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摸他的橡皮用一下……”我混蛋透顶地说:“不,她是故意的,她拧痛了我。”“上官金童!住嘴吧!”除了教音乐又兼教我们国文的纪琼枝严厉地制止了我。从此,我就成了杜筝筝的仇敌,有一次我从书包里摸出一条死壁虎,我怀疑就是她塞进去的。今天,在如此严肃的场合里,只有我—个人脸上既没有口水更没有泪水,问题是多么严重。如果杜筝筝要报仇……后果不堪设想。我抬起双手,捂住了脸,嘴半张,试图发出伪装的哭声,但我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
纪琼枝猛烈地提高了嗓音,压倒了所有的哭声:“反动的地主阶级,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司马库一个人就娶了四个老婆!”她的教鞭,不耐烦地敲打着一幅面面,那上边,被画成狼头熊身的司马库,伸出长长的、生长着黑毛的臂膊,搂着四个妖精:左边两个人首蛇身;右边两个屁股后拖着黄|色的蓬松尾巴。在她们身后,还有一群小妖。这些小妖,显然都是司马库繁殖的后代,我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司马粮也在其中,哪一个是司马粮呢?是哪个额角上生着两片三角形的猫耳的猫精?还是哪个尖尖嘴巴、穿着小红袄、举着两只细小爪子的老鼠精?我感到杜筝筝阴凉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来。“司马库的四姨太太上官招弟,”纪琼枝的教鞭指向一个拖着狐狸尾巴的女人,用一种高亢但是毫无感情Se彩的声音说,“吃够了山珍海味,最后专门要吃黄腿小公鸡腿上那层黄皮,为了满足她的奢欲,司马库家被宰杀的黄腿小公鸡堆积如山!”造谣啊!什么时候我二姐吃过公鸡腿上的黄皮子?我二姐是根本不吃鸡的。司马家的公鸡尸体更没有堆积如山!他们对二姐的侮辱使我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委屈,含义复杂的泪水奔涌而出。我毫不吝惜地擦掉它们,但它们持续不断地冒出来。
纪琼枝把负责的部分解说完毕,便退到一边,疲倦地喘息着。接下来由一个刚刚从省城调来的姓蔡的女老师继续讲说。她细眉单眼,嗓音清脆,未曾开言,眼睛里已汪着泪水。这一部分有一个喷吐着怒火的标题:还乡团的滔天罪行。她恪尽职责,像教读生字一样,用教杆的圆头,一个挨着一个,把标题点了一遍。第一幅画面:一团黑云在右上方,黑云里隐约着一钩弯月,左上方还是黑色的树叶拖着几缕黑线,但这里表示着秋风而不是冬风。在乌云弯月下,在萧杀秋风里,高密东北乡的万恶之首司马库,身穿军上衣,斜挎武装带,张着大嘴露出锯齿獠牙,耷拉着一条滴着鲜血的红舌头,从肥大的衣袖里伸出来的左爪子攥着一把杀缺了口的、滴着血的牛耳尖刀,右边的爪子,握着一支匣枪,枪口前有几簇拙劣的火花,说明匣枪正在发射着子弹。他竞然没穿裤子,军装的下摆一直垂到粗大的拖到地面的狼尾巴上。他的下肢画得很矫健,但过分粗大,与上肢不协调,不像两条狼腿,像两条牛腿,不过爪子还是犬科动物的瓜子。在他身后,紧跟着一群凶残、丑陋的动物,一条脖子扬起、喷射着红色毒液的眼镜蛇——“这是沙梁子村的反动富农常希路,”蔡老师用教鞭点着眼镜蛇的头说,“这一个,”她指着一条野狗,“是沙口子村的恶霸地主杜金元。”杜金元倒拖着一根当然沾满鲜血的狼牙棒,在他的旁边,是王家丘的兵痞胡日奎,他基本保持着人的体形,但那张狭长的脸,却更像一头骡子。两县屯的反动富农马青云,活脱脱是一头笨重的熊。总之,是一群凶残的动物,在司马库的带领下,手持利器,杀气腾腾地向高密东北乡扑来。
“还乡团进行了疯狂的阶级报复,他们在短短的十天时间内,用各种难以想象、令人发指的残酷手段,杀害了一千三百八十八人。”她用教鞭向那一大片表现还乡闭杀人场面的画面指了指。学生们掀起了一个嚎哭的大高潮。那些画面,像一部展开放大了的酷刑辞典,图文并茂,色彩艳丽,触目惊心。开首几幅,表现了传统的杀人方法,譬如刀斩,譬如枪毙。后边渐入创新境界:“这是活埋,”蔡老师指点着画面说,“顾名思义,所谓活埋,就是把人活活埋掉。”一个很大的土坑里,站着几十个面如土色的人,坑上,又是司马库,在指挥着还乡团匪徒往坑里填土“据幸存下来的贫农老大娘郭马氏揭发,”蔡老师读着下面的说明文字,“还乡团匪徒埋人埋累了,就让被捉的革命干部和基本群众自己为自己挖坑,然后互相埋掉。土埋到胸口时,人就喘不动气了,胸膛像要炸开一样,血都逼到了头上,这时,还乡团匪徒对准人头开一枪,鲜血和脑浆,便能蹿出一米多高。”画面上,一颗露出地面的人头上,确实蹿出了一股喷泉一样的血液,一直升腾到画面的顶端,才像樱桃珠儿般散开、下落——蔡老师脸色苍白,她好原有些头晕,学生们的哭声,震得房脊都在哆嗦,但这时,我的眼睛里没有了眼泪。按照画面上标出的时间,司马库率领还乡团在高密东北乡疯狂大屠杀的时候,我正跟随着母亲与革命干部、积极分子一起,往东北沿海地区撤退。司马库,司马库,他真的会这般凶残吗?
——蔡老师确实头晕了,她的头靠在画面上的埋人坑里,一个小小的还乡团扬起一锨泥土,似乎要把她埋掉。她的脸上布满了透明的汗珠。她的身体渐渐下滑,那张用图钉按在墙上的画片子,被她的脑袋拖下来。她坐在了墙根前,画片子蒙住了她的头,墙上的灰白色泥土,刷刷啦啦地落在了白纸上。
这突发的事件,压制了学生们的嚎哭。几个区干部跑上来,把蔡老师抬了出去。区长,一个脸上有半边痣的、五官端正的中年人,手压着屁股后边的匣枪木套子,非常严肃地说:“同学们,同志们,下边,我们请沙梁子村贫农老大娘郭马氏给我们报告她亲身的经历。请郭大娘!”他对着几个年轻的区干部说。
大家都望着那扇由教堂通向马洛亚牧师住处的破败小门,仿佛在等待着一位名角的出场。安静,安静,安静突然被打破,一道悠长的哭声,从前院里传过来。两个区干部,用屁股顶开门,搀扶着郭马氏走了进来。郭马氏一头灰发,用衣袖捂着嘴,仰着脸,哭得痛不欲生。大家跟着她,哭了足有五分钟。她擦擦脸,抻抻衣襟,说:
“孩子们,别哭了,死人是哭不活的,活人呢,还得活下去。”
学生们止住哭声,一齐望着她。我感到她的话听起来简单但含意深长。她显得有些拘谨,慌乱地说:“说什么呢?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她竟然转身要走,沙梁子村的妇女主任高红缨跑过来拉住她,说:“大娘,不是说好了嘛?怎么临时又变卦?!”高红缨明显地不高兴了。区长和颜悦色地说:“大娘,您就把还乡团埋人的事说说吧,让孩子们受受教育,别忘了过去,‘忘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可是列宁同志说的。
“既然列宁同志也让俺说,那俺就说说吧。”郭马氏长叹一声,道,“那天晚上,是个大满月儿,在月光下绣花都行。这么亮的晚上,真是少见,小时候听老人说,早往年闹长毛的时候,也出过这种白月儿。我睡不踏实,总觉着要出大事,索性不睡了,想去找西胡同福胜他娘借个鞋样子,顺便拉拉给福胜说媳妇的事儿,俺娘家有个侄女儿,到了找婆家的年龄了。俺刚一出门,就看到小狮子提着一把耀眼的大刀,押着进财的媳妇、进财的娘,还有进财的两个孩了,大孩是个小子,七、八岁了;小孩是个女儿,两岁多点。大的跟着他奶奶,吓得嗷嗷地哭;小的在进财媳妇怀里抱着,也吓得嗷嗷哭。进财耷拉着一只胳膊,肩膀上被砍了一刀,红肉白肉地翻出来,吓死人啦,小狮子身后,还跟着三个大汉子,模样儿都有点熟,都提着刀,虎着脸。我刚想躲,晚啦,被小狮子那个杂种看到了。论起来我跟她娘还是拐弯抹角的表姐妹呢。他说:‘那不是俺大姨吗?’我说:‘狮子,啥时回来的?
’他说:‘昨晚上。’我问:‘这是干啥?’他说:‘不干啥,给这家人家安排个睡觉的地方。’我当然知道这话不是好话,就说:‘狮子,都是邻墙隔家,有什么样的怨仇还用得着这样?’他说:‘是没有冤仇,俺爹跟他也没冤没仇,俺爹跟他爹还是拜把子兄弟呢。可他照样把俺爹吊到树上,让俺爹往外拿金子。’进财的娘说:‘大侄子,你兄弟一时糊涂,看在老辈的情分上,您就饶了他吧,俺老婆子跪下给您磕头了。’进财说:‘娘,不要下跪,不要求他!’小狮子说:‘行,进财,你还有点男人味,不愧是民兵队长。’进财说:‘你蹦达不了几天了。’小狮子说;‘你说得对,我估摸着也就能蹦达十天半个月的。但对付你一家,今晚上就足够了。’我倚老卖老,说:‘小狮子,你把进财家放了吧,要不我就不认你这个外甥啦!’他把眼一瞪,说:‘谁他妈的是你的外甥,少来套近乎。那年,我不小心踩死你家一只小鸡,你就用棍子打破了我的头。’我说:‘狮子,你真不是个人种啊。’他回头问那三条大汉子:‘伙计们,今日个杀了多少了?’一个人汉子说:‘把这一家全算上,正好九十九口。”小狮子说:‘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个表姨,委屈你给我凑个整数吧。’我一听就毛了,这个杂种要杀我!我转身往家跑,但哪里跑得过他们。小狮子这个东西,真是六亲不认,他怀疑老婆跟人家好,就把拉开弦的手榴弹埋在锅灶里。那天偏偏他娘早起扒灰,一下子把手榴弹扒了出来。我把这事儿忘了,还多嘴多舌,吃了大亏。他们把进财一家,还有我,押到沙梁子跟前。一个大汉子用铁锹挖埋人坑。沙地,挖起来省劲,一会儿工夫就挖成了。头上的月亮,白得耀眼,地上不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小草啦,小花啦,蚂蚁啦,鼻涕虫啦,不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小狮子到沙坑前看看,说:‘伙计,再挖深点,进财这个驴日的个子高。’挖坑的汉子又往下挖,沙土湿漉漉地给扬上来。小狮子说:‘进财,你还有什么话说?
’进财道:‘狮子,我不想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