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对岸接应。没有衣服的士兵回去休息。这些士兵越受表扬越来劲,竟要赤身完成任务,鲁立人令勤务兵跑步回团部拿条裤子,为光腚小兵救急。鲁立人笑嘻嘻地对小兵说:“没扎全毛的个绒毛鸭子,羞羞答答干什么?”鲁立人在连珠炮般下达命令的同时,还插着空问了我一句:“妈妈好吗?鲁胜利淘气不?”司马粮扯扯我的手,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便自己对鲁立人说:“姥姥要来为我爹他们送行,让您等等她。”
尊龙大爷热情高涨,只用了半点钟,就把那只方圆十几米的木筏钉成了。没有桨,他向鲁立人建议,可用铁锹代替,用扬场的木锨更好。于是鲁立人又下达了一个命令。
“你回去告诉姥姥,”鲁立人严肃地对司马粮说,“我可以满足她的要求。”他抬腕看看表,说:“你们可以走了。”但是我们没走,因为我们看到,母亲挎着一个蒙着白包袱的竹篮子,提着一把红泥茶壶,已经走出了家门。她的身后,跟随着沙枣花,她双手抱着一捆碧绿的大葱。大葱后边,是司马库的双生女儿司马凤和司马凰,凤凰后边,是哑巴和三姐的双生子大哑和二哑。双哑后边,是刚刚能走路的鲁胜利,鲁胜利后边,是脸上涂满脂粉的上官来弟。这支队伍行进缓慢,双生女眼睛盯着扁豆的藤蔓和杂生在扁豆里的牵牛花藤蔓,她们在搜寻蜻蜒蝴蝶以及透明的蝉蜕。双生子的眼睛却盯着胡同两边的树干,槐树干柳树干以及桑树的浅黄|色树干,那上边有可能吸附着他们的可口佳肴——蜗牛。鲁胜利则专找水汪行走,她的脚踏得水汪唧唧响时,天真无邪的笑声便在胡同里传播。上官来弟行走时的端正姿态使我知道她脸上表情庄重,尽管我们站在河堤上只能看到她花花绿绿的脸而暂时看不清她的眉眼。
鲁立人从卫兵脖子上摘下望远镜,扣在眼睛上,向对岸张望。一个站在他身边的小干部焦急地问:“来了没有?”
鲁立人继续张望着说:“没有,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乌鸦在啄马粪。”
“会不会发生意外呢?”小干部忧虑地问。
“不会的,”鲁说,“军区押俘队个个都是神枪手,没有人敢拦挡他们。”
小干部说:“那倒是,我去军区集训时,押俘队给我们做过表演,我最服气的是他们手指钻砖头的硬功。你说,那样硬一个砖,就用根指头,嗤嗤地就钻出一个洞,用钢钻子也钻不了那么快。他们要是想杀人,什么都不用,手指一戳就是一个窟窿。团长,听说有一批干部要就地转业组织县区政府……”
“来了,”鲁立人说,“告诉通信班,给他们打信号。”
一个神气活现的小个子兵,举起一支奇怪的粗筒子短枪,对着河道上空开了一枪,一颗黄|色的火球,飞到不甚高的空中略微停顿一下,便划出一道拖着白烟的弧线,簌簌地响着,落在了河道中央。火球下落时,几只海鸥仄楞着翅膀想去搏击它,但稍一试探,便尖叫着躲开了。
对面河堤上,站着一群黑色的小人,水的银光反射着,游动着,使我感到他们是站在水面上而不是站在河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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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信号。”鲁立人说。
小个子兵从怀里摸出一面红旗,绑在尊龙大爷扔掉的那根柳木枝上。他对着河招展红旗。对面河堤传过来呼喊声。
“好了!”鲁立人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向适才与他谈话的小干部下达了命令:“钱参谋,跑步回去,通知杜参谋长,速把俘虏押来。”钱参谋答应着跑下河堤。
鲁立人跳到木筏上,使劲儿跺着脚,检查木筏的牢固程度,他问尊龙大爷:“不会划到河中时散架吧?”
尊龙大爷说:“放心吧长官,民国十年秋,村里人用筏子摆渡过赵参议员,那筏子也是我钉的。”
鲁立人说:“今天摆渡的是重要人犯,一点错都不能出。”
“您尽管放心,要是筏子中流散了架,您把我的十根手指剁掉九根。”
鲁立人说:“那倒不必要,真要出了事,剁掉我十根手指也没用。”
母亲带着她的队伍爬上河堤。鲁立人迎上前去,客气地说:“姥姥,您先靠边等着,他们一会儿就到。”他弯下腰去亲近鲁胜利,她却被吓哭了。鲁立人尴尬地扶扶用麻绳挂在耳朵上的眼镜,说:“这孩子,连亲爹都不认识了。”母亲叹息道:“他五姐夫,你们这样折腾过来折腾过去,啥时算个头呢?”鲁立人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老人家,多则三年,少则两年,您就可以过太平日子啦。”母亲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多嘴,你能不能放了他们?怎么着他们也是你的姐夫妹夫小姨子。”鲁立人笑道:“老岳母,我没有这个权力,谁让您招了这么些不安生的女婿呢?”说完,他笑了。他的笑缓解了河堤上的严肃气氛。母亲说:“你跟你的长官说说,饶了他们吧。”鲁立人说:“种瓜者得瓜,种豆者得豆,种下了蒺藜就不要怕扎手。老岳母,不要操这些闲心啦。”
卫队押解着司马库、巴比特和上官念弟沿着胡同走过来。司马库的双手被绳子反捆在背后,巴比特的双手用柔软的绑腿捆在胸前,上官念弟没被捆绑。路过我家时,司马库径直对着大门走去,一个卫兵上前阻拦,被司马库啐了一口,他大叫:“闪开,我要进去跟家人告个别。”鲁立人把手掌拢在嘴边成卷筒状,对着胡同大喊:“司马司令,免进吧,她们都在这里。”司马库好像没听到鲁立人的话,仄着膀子,硬闯进去,巴比特和上官念弟随着进去了。他们在我家院子里磨蹭了很久。鲁立人不停地看表。对面的河堤上,押俘队不断地摇晃着一面小红旗,往这边打信号;这边的通信兵,摇晃着一面大红旗,给对面回信号。他摇旗的动作有很多变化,表现出训练有素的样子。
司马库一行终于从我家走了出来,并很快爬上了河堤。鲁立人下令:“落筏!”十几个士兵便把那沉重的木筏推到河里。河水剧烈地晃荡。木筏沉入水中,慢慢地浮起,靠岸处缓慢地水流冲得筏子打了横。几个士兵,紧紧地扯住拴在筏子边上的绑腿带,防止木筏被水冲走。
鲁立人说:“司马司令,巴比特先生,我军仁至义尽,顾念人伦之情,故破例允许你们的家属为你们饯行,希望你们能快点。”
司马库、巴比特、上官念弟对着我们走过来。司马库满面笑容。巴比特忧心忡忡。上官念弟神情沉重,像一个无畏的殉道者。鲁立人低声说:“六妹,你可以留下。”上官念弟摇摇头,表示了她从夫而去的坚决态度。
母亲揭开盖竹篮的包袱皮,沙枣花递过一棵剥好的大葱。母亲把大葱折成两段,卷在一张白面饼里,然后又从篮子里端出一碗大酱,递给司马粮,说:“粮儿,端着。”司马粮接过酱碗,怔怔地望着母亲。母亲说:“别盯我,看着你爹!”司马粮的目光便飞到了司马库的脸上。司马库低头看着他的黑鲅鱼一样结实的儿子,那张似乎永远不会忧愁的长方形黑脸上竟然蒙上了漫漫的愁云。他的肩膀下意识地动了一下,也许是想抬臂抚摸自己的儿子吧?司马粮咧咧嘴,低声说:“爹……”司马库的黄眼珠子快速旋转,把泪水逼进鼻腔和咽喉。他抬起腿,踢踢司马粮的屁股,说:“小子,记着吧,司马家历代祖宗没有一个是死在炕上的,你也一样。”司马粮问:“爹,他们会枪毙你吗?”司马库侧目望望浑浊的河水,说:“你爹吃亏就吃在心慈手软上。你小子记着,要做恶人就得铁石心肠,杀人不眨眼。要做善人走路也要低着头,别踩死蚂蚁。最不要的是做蝙蝠,说鸟不是鸟,说兽不是兽。你记住了吗?”司马粮咬着嘴唇,庄严地点了头。
母亲把卷好了大葱的单饼递给上官来弟,上官来弟接过大饼,呆呆地望着母亲。母亲说:“你喂他吃!”上官来弟似乎有些羞涩,三天前那个漆黑夜晚里的纵情狂欢她肯定不会忘记,这幸福的羞涩便是明证。母亲看看她,又看看司马库。母亲的眼睛像一只牵线的金梭,把上官来弟和司马库的目光连续在一起。他和她用眼睛交流着干言万语。上官来弟脱下了她的黑袍子,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夹袄,一条滚着花边的紫红色裤子,一双紫红色绣花鞋,身腰窈窕,面容清癯,司马库治好了她的癫狂,但又使她陷入了相思,她依然算得上个美人,熟谙风情,富有魅力的小寡妇。司马库盯着她说:“他大姨,你多加保重吧。”上官来弟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是金刚钻,他是朽木头。”她走到他面前,把大饼伸到司马粮高高托举起的碗里,蘸上黄|色的酱,为了防止酱液流下,她的手腕灵活地挽了几个花。她把蘸着黄酱的大饼送到司马库嘴边。司马库的头像马头一样往上扬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张大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困难地咀嚼着,大葱在他口腔里咯吱咯吱响,食物把他的腮帮子撑得很高很圆。他的眼里淌出两滴大泪珠子。他伸着脖子咽下饼,吸着鼻了说:“好辣的葱!”
母亲把卷好大葱的面饼递给我一张,递给八姐一张,说:“金童,喂你六姐夫;玉女,喂你六姐。”我学着上官来弟的样子,从司马粮的酱碗里蘸上黄酱,举到巴比特嘴边。巴比特的嘴巴难看地咧着,用牙尖咬了一点点饼,大量的泪水从他的蓝眼睛里涌出来。他弯下腰,把他的沾着黄酱的嘴唇贴到我的额头上,响亮地吻了几下。然后他又走到母亲面前,我猜到他想拥抱母亲,但被绑的众手无法分开,他只能弓着腰像羊吃树叶一样,用嘴唇触了触母亲的额头。他说:“妈妈,我忘不了你。”
八姐摸索着走到司马粮面前,伸出饼去蘸酱。司马粮帮助了她。八姐双手捧着饼,仰着脸,额如蟹壳,目如深潭古井,鼻挺嘴阔,双唇娇嫩如玫瑰花瓣。一直受我欺负的八姐真真是可怜的羔羊。她嘤嘤地说:“六姐,六姐,你吃吧……”
六姐泪如涌泉,抱起八姐,哽咽道:“我苦命的妹妹啊……”
司马库吃完了一张饼。
鲁立人始终侧着脸望着河堤对面,这时,他转过脸来,说:“行了,请上筏吧!”
司马库说:“不行,我还没吃饱。古时候官府处斩犯人,也得让犯人尽吃一饱,你们十七团号称仁义之师,一顿单饼卷大葱总得让我吃够吧?何况这饼还是咱们的老岳母擀的。”
鲁立人看看表,说:“那好,你老兄就放开肚皮吃吧,我们先把巴比特先生渡过去。”
哑巴和六个士兵提着木锨,小心翼翼地跳上木筏,木筏摇晃着,歪斜着,吃水线加深了许多,水从筏面上漫过去。两个扯着绑腿带的士兵身体往后仰着,拽住不驯服的木筏。鲁立人担心地问尊龙大爷:“老人家,再上去两个人行吗?”尊龙大爷道:“玄,我看让划桨的下来两个。”鲁立人下令:“韩二秃、潘永旺,你们两个下来。”韩和潘拄着木锨跳下木筏。木筏摇晃着,筏上的士兵站脚不稳,险些跌入河中。赤着身体只穿一条裤衩的哑巴愤怒地吼着:“脱!脱!脱!”从这一天开始,他再也不喊“啊噢”了。
“行了吗?”鲁立人问尊龙大爷。尊龙大爷道:“行了。”他从一个士兵手里要过一把木锨,说,“贵军仁义,让俺老汉佩服,民国十年俺摆渡过参议员,如果鲁长官不嫌弃的话,老汉愿意效驴马之劳。”
鲁立人激动地说:“老大爷,这正是我想求您而不好意思开口的。这木筏有您掌舵,我就放心了。谁有酒?”
勤务兵跑上来,递给鲁立人一个磕碰得凹凹凸凸的铁壶。他拧开螺丝塞子,鼻尖凑上壶嘴,嗅了嗅,道:“正宗高粱烧。老大爷,我代表军区首长敬您一杯!”他双手捧着酒壶递给尊龙大爷。尊龙大爷也很激动,搓搓手上的泥巴,接过洒壶,咕嘟咕嘟灌了十几口,然后把壶还给鲁立人。他用手背抹抹嘴,脸红到脖子,脖子红到胸脯。“鲁长官,喝了您这壶酒,俺老汉就跟您心贴着心啦。”鲁立人笑着说:“岂只是心贴着心?咱们肝贴着肝,肺贴着肺,肚肠连着肚肠。”尊龙大爷的眼泪辟哩啪啦掉下来。他纵身一跃,稳稳地站在了筏子尾部。筏子轻轻地抖了抖。鲁立人满意地点点头。
鲁立人走到巴比特面前,看着他被绑的双手,抱歉地笑笑,说:“委屈您了,巴比特先生,军区于司令和宋主任指名要您,您会受到礼遇的。”巴比特举起双手说:“有这样的礼遇吗?”鲁立人很坦然地说:“这也是礼遇的一种,希望您不要在意。请吧,巴先生。”
巴比特望了我们一眼,用目光向我们告别,然后,迈着很大的步伐,跨到木筏上。木筏剧烈摇摆,他在筏中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