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我的通道。母亲在大门上挂着一把锁,钥匙放在门边的砖缝里,我闭着眼便能摸到钥匙,但我不需要。大门下边有一个洞,是早年为狗准备的,那还是上官吕氏的时代。狗没了,洞留着。我可以钻进去,司马粮和沙枣花也能钻进去。好了,我已经站在大门里边了,这是穿堂,是西厢房的一个组成部分。往前走两步,便是通达厢房的门。厢房里一切照旧,磨,驴槽,上官来弟的草铺。她在草地上犯糊涂,得了花痴。为防止她冲出去破坏巴比特的婚礼,司马库将她的一只手用绳子挂起来,拴在窗棂上,三天了,还没解。我想,二姐夫是想解放大姐,让她也去开开眼界吧?但后果呢?
司马库高大的身材在朦胧的星光下更显高大。他摸进来了,他没发现我,我隐身在大门旮旯里。他进了厢房,我听到咣啷一声响,他的腿碰倒了一只铁皮桶,那是我们为上官来弟预备的便桶。黑暗中,来弟哧哧地笑。一点火亮起,格外的亮,照见卧在草铺上的上官来弟,她披头散发,牙齿雪白,那件黑袍已遮不住皮肉。吓人,简直一个女鬼。司马库伸手摸她的脸,她一点都不怕。火机熄灭。羊在棚里弹蹄子。司马库的笑声。妹夫大姨子,一半腚沟子,司马库说,你不是浪死了吗?我来了……来弟尖声叫喊,是疯狂的,冲破房顶的,基本上还是草地上的那些话,浪死了呀,熬死了呀……司马库说:他大姨,你浪我是船,你旱我是雨,我是你的大救星。两个人滚在一起,像在水里一样,像掏黄鳝窝一样。上官来弟的叫声比当年鸟仙的叫声还要尖锐……我悄悄地从狗洞爬回胡同,满身都是冷汗……
教堂里的电影将近结束时,司马库悄悄地回来了。人们见是司令,给他让开路。他从我身边路过时,顺便摸了一下我的头,我嗅到他的手上散发看上官来弟Ru房的气味。他回到他的座位上,低声对二姐说了一句话,二姐好像笑了—声。这时电灯亮了。人们都愣了片刻,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司马库站起来,大声说:“明晚到打谷场上放,本司令要为地方造福,引进西方文明。”人们苏醒了,喧闹声压倒了机器声。后来,当外人基本走光时,司马库对母亲说:“老太大,怎么样?没白来吧?下一步,我要在高密东北乡盖一座电影院。巴比特这小伙子,啥都能干,您有这样的女婿,还得谢我。”二姐道:“别说了,送娘回去吧。”母亲说:“夹住尾巴吧,贤婿,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
母亲从来弟的什么地方发现了夜晚发生的秘密,我猜不出来。第二天上午,司马库和二姐来送粮。放下粮袋他们要走时。母亲说:“他二姐夫,你留步,我有几句话对你说。”二姐道:“什么话还怕人?”母亲说:“走你的。”母亲把司马库带到屋里,说:“你打算把她怎么办?”司马库说:“把谁怎么办?”母亲说:“你别装憨!”司马库说:“我没装憨。”母亲说:“两条路你选。”司马库问:“两条什么路?”母亲说:“听着,第一条路,娶了她,为大还是为小还是不分大小,你跟二嫚去商量;第二条路,杀了她!”司马库双手搓裤子,但这次搓裤子与他上次在草地上搓裤子时的心情大不一样。母亲说:“三天之后,两条路你必须选出一条来,你走吧。”
六姐稳稳坐着,好像啥事也没发生。我听着司马库学羊咳嗽,心中既兴奋又有些悲哀。正前方的白布上,男人和女人紧挨着躺在树下,女人枕着男人的胳膊。女人望着树上累累的果实,男人却心事重重地咬着一根草。女人双手撑地,坐起来,偏转身,对着男人的脸,Ru房的上半球从敞开的裙领露出来,双|乳之间形成一条紫色的隧道,像河边浅水中的黄鳝窝。我已经第四次看到了这个窝。我渴望能钻到那窝里去。但她移动了位置,窝没了。她摇晃着那男人,大声吵嚷着。男人闭着眼,嘴巴里继续嚼着草。后来那女人啪啪地打着男人的脸,咧着大嘴吗呜地哭。她的哭声跟中国女人的哭声差不多。那男入睁开眼,把嘴里嚼烂的草吐到女人脸上。风猛烈摇晃着白布上的树,树上的果子碰撞着。树叶哗啦啦地响,从河堤那边传来。不知是白布上的风吹响了河堤上的树,还是河道里的风吹响了白布上的树。又一道闪电抖下一片绿光,紧接着一声闷雷。风声渐紧,人群有些骚乱。白炽的光柱里穿过一些亮晶晶的白点。下雨了,有人嚷叫。男人正在往马车那边走,女人赤着脚,衣裙凌乱地拽着他的胳膊。司马库突然站起来,说:“不放了,不放了,别淋坏机器!”他挡住了光柱。群众吵嚷。司马库坐下。白布上水花四溅。男人和女人跳进河里。又一道闪电,籁籁籁籁持续了那么长的时间,把电影机的白光都淋得黯淡了。十几颗黑溜溜的东西飞了进来,仿佛闪电屙出的硬屎。一阵猛烈的爆炸在司马支队的队伍里发生了。巨大的声响、绿与黄的闪光、刺鼻的火药味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坐在一个人的肚皮上,我感到有一些热烘烘的东西淋到了我的头上。我摸了一下脸,脸上粘糊糊的,我嗅到了浓烈的血腥。随即是各种各样的怪叫,丧失了理智、瞎了眼睛的人群。白色的光柱里有晃动的脊背、血迹斑斑的头颅、惊恐的脸。那两个在美国的河流里泼水嬉闹的男女,被分割得肢离破碎。闪电。闷雷。绿血。横飞的皮肉。美国电影。手榴弹。枪口里喷吐出的金色火蛇。弟兄们,不要乱。又是一阵爆炸。娘呀。儿呀。一条活着的死胳膊。脚上绊着肠子。比银圆还大的雨点儿。烫眼的光。神秘的夜。乡亲们,趴下,不要动!
司马支队的官兵们,不要动,缴枪不杀!缴枪不杀!喊话声从四面八方逼进来。逼进来……
…
第二十三章
爆炸的声浪还没消失,无数闪亮的火把便从四面八方逼上来,独立纵队十七团的士兵们披着黑色的蓑衣,端着上起刺刀的步枪,整齐地喊着号子,坚定不移地往前推进。举火把的都是些头上蒙着白毛巾的老百姓,其中大半是留着二刀毛的妇女。他们高举着火把为十七团的士兵照着明。那些火把都是用破棉絮和烂布条扎成,蘸上了煤油,火势凶猛。司马支队里爆响了一阵枪声,十七团的十几个士兵像一排谷个子,跌倒了,但立刻又有更多的士兵补上了缺口。又是几十颗手榴弹飞进来,炸得天崩地裂。司马库大叫:“投降吧,弟兄们。”于
是,枪枝便横着竖着,扔到了被火把照亮的空地上。
司马库双手沾满鲜血,抱着上官招弟,大声地召唤着:“招弟,招弟,我的好老婆,你醒醒啊……”
一只颤抖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抬头,借着火光,看到上官念弟苍白的脸,她也卧在地上,身上压着几具残缺不全的尸首。“金童……金童……”她艰难地说,“你活着吗?”我鼻子酸痛,眼泪涌出,哽咽着说:“六姐,我活着,你呢,你活着吗?”她把双手伸给我,央求道:“好弟弟,帮帮我,拉我的手。”我的手是绿油油的,她的手也是绿油油的。我抓着她的手,像抓着泥鳅一样,稍一用力便滑脱了。这时,人群都倒伏在地,没人敢再站起,白炽的光柱直射幕布,那一对美国男女的恩恩怨怨正进入最高潮,女的对着鼾睡中的男人高高地举起了钢刀。美国青年巴比特在电影机旁焦灼地呼叫着:“念弟,念弟,你在哪里?”“我在这里,巴比特,帮帮我,巴比特——”六姐对着她的巴比特举起一只手。她嘴里呼噜呼噜响着,脸上有鼻涕也有眼泪。巴比特晃动着瘦长的身体,往念弟这边挣扎,他走得十分困难,好像在淤泥中跋涉的马。
“站住!”有人大声吼叫着 ,对天放了一枪,“不许乱动。”
巴比特像被刀拦腰斩断了似的猛地伏在了地上。
司马粮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的左耳上破了一个洞,粘稠的血糊在了他的腮上、头发上、脖子上。他把我拖起来,用僵硬的手,熟练地摸遍我的四肢。“小舅,你好好的,胳膊在、腿也在。”他说。他弯着腰,掀下了压在六姐身上的尸首,把六姐扶起来。六姐那件高领白裙上血迹斑斑。
冒着乱箭般的急雨,我们被赶进了风磨房,这是镇上最高大的建筑物,如今变成了临时囚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有很多机会逃跑。因为急雨很快把十七团的民夫队手中的火把浇灭。十七团的士兵同样被冰凉的雨鞭打得睁不开眼睛,他们跌跌撞撞,自身难顾。在队伍前边,只有两根黄|色的手电光芒引导。但竟然没有人逃跑。俘虏者和被俘虏者同样狼狈。临近风磨房破烂的大门时,十七团的士兵比我们还要踊跃地冲了进去。
风磨房在急雨中打哆嗦,借着闪电的蓝光我看到,屋顶铁皮的接缝处,水像瀑布一样漏下来。探出去的铁皮屋檐,一道明亮的激流奔涌而下,门前的泄水沟里,灰白的水一直漫到了街道上。从打谷场至风磨房的艰难跋涉中,我与六姐和司马粮失散了。我的面前,是一个披黑雨衣的十七团士兵,他有两片遮不住牙齿的短唇,黄|色的牙齿和紫色的牙床暴露无遗。他的灰白的眼珠子蒙着一层云雾。闪电灭亡之后,他在黑暗中打着响亮的喷嚏,一股烟草混合着萝卜的气味,喷在了我的脸上。我的鼻子又酸又痒。黑暗中,喷嚏声响成一片。我想寻找六姐和司马粮,但我不敢喊叫,只能借着短暂的电火,在震撼灵魂的雷声里,嗅着燃烧硫磺一样的雷电的气味,抓紧时间寻找。我看到,在小个子士兵背后,是磕头虫面黄肌瘦的脸。他像—个从坟墓里钻出来的窈窕活鬼。黄脸变紫,头发像两块毡片,绸褂子粘在身上,脖子更长,喉结像一只鸡蛋,胸膛上肋骨凸现。他的眼睛像墓地里的磷火。
临近黎明时,雨势减小,铁皮屋顶上混乱的轰鸣被有空隙的噼啪声代替,闪电少了些,颜色也由可怕的蓝光和绿光变成了温暖的黄光和白光。雷声渐远,风从东北方向吹来,屋顶上的铁皮哐哐地响着,铁皮裂缝处,积水哗哗地泻下来。寒风刺骨,浑身僵硬,人们不分敌我,挤在一起。女人和孩子在暗中啼哭。我感到大腿间那些鸡儿蛋儿,紧紧收缩上去,牵扯得小肠痛疼。小肠又牵扯着胃,满腹冰冷,凝成一团冰。如果这时候有人想离开风磨房,没有人会阻拦,但没人离开。
后来,大门外有人来了。我在麻木不仁的状态中,背倚着不知道是谁的屁段,那人同样也倚着我。门外响起呼呼隆隆的蹚水声,接着出现了几团飘飘摇摇的黄光。几个全身裹在雨衣里,只露着脸的人站在大门口,对屋里喊:“十七团的人,赶快出来站队,归还建制。”喊话的人嗓音沙哑,但这沙哑并非他的本来声音,他的声音原本是洪亮的、富有煽动性的。我一眼就认出了,那藏在雨衣帽子里的,是原爆炸大队队长兼政委鲁立人的脸。关于他率部升级进了独立纵队的消息,早在春天里就传进过我的耳朵,现在终于出现在眼前。
“快点,”鲁立人说,“各连都已号好了房子,同志们立即回去烫脚喝姜汤。”
十七团的士兵拥拥挤挤地撤出风磨房。他们在流水光光的街道上排成几队,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举着风雨灯,杂七拉八地喊着:“三连的跟我走!七连的跟我来!团直的跟我走!”
士兵们跟着马灯踢踢沓沓地走了。十几个穿着大蓑衣的士兵抱着汤姆式过来。带班的举手报告:“报告团长,警卫连一排前来看守俘虏。”鲁立人举手还礼,道:“严格看守,不让一个人跑掉,天亮后清点俘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笑着对黑暗中的磨房说,“我的老朋友司马库也在里边。”
“操你老祖宗!”司马库在一盘大石磨的背后大骂起来:“蒋立人你这个卑鄙小人,老子在这里!”
鲁立人笑道:“天亮后咱们再见!”
鲁立人匆匆地走了。那个大个子警卫排长站在灯光里,对着磨房里说:“我知道,有的人身上还藏着短枪,我在明处,你在暗处,你一枪就能打倒我。但我劝你不要动开枪的念头,因为你一开枪,只能打倒我一个,可是——他对着身后怀抱汤姆枪的十几个士兵挥挥手——我们十几梭子打进去,倒下的就不止一个了。我们优待俘虏,天亮就甄别,愿意参加我们的队伍我们欢迎,不愿意参加的,发路费回家。”
磨房里没人吭声,只有哗哗的水声。排长指挥士兵,拉上了腐烂变形的大门。马灯的黄光,从大门上的窟窿里射进来,照在儿张浮肿的脸上。
十七团士兵撤出后,磨房里有了间隙。我摸索着,向着刚才司马库发声的地方挤去。我碰到了几条打着哆嗦的滚烫的腿,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