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夜幕初临,龙宫御花园中的夜明珠开始亮起柔和的光线,将整座花园笼在一片融融的莹光之中。跟着葛玳在园中穿行片刻,绕过一片珊瑚礁林,山石后面露出个八角琉璃亭,离川正坐在亭中拎着酒壶。
玄冥挑了挑眉:“既然席间所食油腻,陛下怎么还躲在这里喝酒?”
离川不答他,径自将面前两个酒杯斟满,俨然又是一副老成稳重姿态,玄冥进了亭子坐到他对面,葛玳带着侍从远远的退开。
“前两日那个受伤昏迷的龙族醒了。”离川搁下酒壶拿起酒杯,才慢悠悠开口,“他是我安排在夷衡那里的侍从守卫兼眼线,旁人不知他身份。数月前他无意中发现夷衡在密室里藏着荷川的龙珠,便伺机设法偷了出来。只是他身上伤重,怕血气冲煞到龙珠,便将它藏到凡间,却不料撑到刚回龙宫便昏死过去,不然这期间或许不会多出这么些波折。”
玄冥拿出荷川的龙珠:“夷衡能把它藏了这么多年才被你的人发现,已经十分有本事了。”
离川看着那颗光线浅淡的龙珠,目光柔和起来,有些调侃语气:“夷衡从来都是很有本事啊,你没见我在那结界外派了多少守卫么。不过听说你那天差点就没打过他,倒还是很让我意外。”
玄冥神色坦然:“我既分了四分之一仙元在荷川身上保她身躯不灭,自然是没有以前那么能打了。”
离川垂眼喝酒。这就是他不待见玄冥却又不得不待见他的原因。荷川已魂飞魄散多年,身子如今却还能安详沉睡在龙宫之中,靠的便是玄冥那四分之一仙元,否则就算身子没有灰飞烟灭也只会变成一个死物。
不是谁,都敢毫不犹豫分出自己的仙元,只为留住一个连精魂都不知能不能找回来的躯壳。
一杯饮尽,“记得当年你寻回荷川的身子便带着一道去了施药府,本来自己也伤得一塌糊涂,大伤初愈便要分仙元给荷川,气得塬阳司神直骂浪费药材白救你了,说你若当真乱来分仙元,从此就再也别进他施药府,就是要死了也不再救你。结果你还是这么乱来了。”
玄冥平淡道:“他也确实不再让我进施药府了。”想起前话提到夷衡,不免多问了一句,“你还是打算将夷衡囚在那个结界里?”
离川坦然点头:“那能拿他怎样,杀了他么?”说着顿了顿,“他固然是叛军之首,但我和父王其实一直对夷衡有愧……你可知荷川当年,其实也该算是自杀。”
玄冥皱起眉:“什么?”
“此事我当时没寻到合适的时机跟你说,后来你窝在凡间,就更无从说起了。”离川又斟了一杯酒,语气微沉,“都说荷川是被夷衡手刃,但事后当时离得近的一个副将私底下向我禀报,那刀虽然是拿在夷衡手里,但并非杀招,反倒更像赌气而为,换个小兵也能躲开,却是荷川自己迎上去的。”
“自家主将阵前寻死,那主将还是我西海嫡长公主,呵,这种事谁敢公然说破?且荷川跟夷衡当年旧事亦是广为人知,我后来只是将夷衡圈禁,也并没什么人有异议,倒还给我落了个仁君的美称。”
离川颇有些自嘲,说完见玄冥许久不再言语,便又去看他手里的龙珠:“你怎么不把这龙珠继续留在阿曈身上了?”
玄冥摇头:“我把龙珠留在阿曈身上只是为了稳固她仙根,但那日夷衡说,荷川的精魂差一点便醒转了。”
离川眼中微微一亮,抬眼看他:“这不是好事么?”
玄冥面上却一片平淡:“要醒,也不是在阿曈的身上醒。”
离川稍微怔了须臾,片刻后笑叹一声:“果然是当爹的气概啊,你还真是把她当女儿来养。”
“不然呢,难道你也和夷衡想的一样,当她是我做出来的容器么?”
“不是当,而是本来就是吧。”离川语调平缓,“只不过你是无心而为,而且她化生出来之后,你把她当做你和荷川的孩子,长年累月带出感情来了。”
见玄冥脸色不悦,离川又道:“我今天才头一次见阿曈,所以只是就事论事。我找你来其实只想问问,当年寻不到龙珠,荷川的身子便也留不住精魂,所以你才暂时将那半魂蓄在曈珠里,那如今已寻到了荷川的龙珠和另外半魂,你待如何呢?”
沉默有些久,离川已经又喝了两杯,才听到玄冥道:“我不知道。”
离川有些夸张的惊讶:“居然能从玄冥司神的嘴里听到这种回答,真是稀罕啊。”
玄冥没理会他语气:“我从没想过蓄在曈珠里的半魂竟能自行生出另一半新的魂魄,那时荷川的龙珠依然毫无头绪,刚化生出来的阿曈也就如凡间几岁大的娃娃,但面容已经明显有荷川的轮廓,我便想暂且带着,静观其变。没想到这一带,就带了她一千年。”
“那么荷川的那半魂,你还是想一直留在阿曈身上?”
“……”玄冥一时不答,目光定在杯中清冽的酒水上,隐隐有些挣扎,好一会儿才似是语带疲倦,“之前阿曈受伤被送到施药府,塬阳得知她出身原委后,还说我在她化生之初便不该留她,只会徒增纠葛。”
离川想了想:“不留她,是指……?”
“将新生的那半魂剥离出来,并使之消散。那样就依然只是一颗蓄了荷川半魂的曈珠。”
离川也沉默了片刻:“如果现在将阿曈身上荷川的那半魂剥离出来,她会怎样?”
“我不知道。”玄冥饮尽杯中酒水,把酒杯捏在指间,“她的魂魄是从荷川的半魂生出来的,荷川的那半才是根本,剥离出去后,剩下那一半便是散魂,我不知道……那之后阿曈会怎样。”
离川心里想着,其实结果不外乎两个:要么散魂留下来,要么散魂消散,最坏的结果不外乎是雨师曈变回一颗无魂无灵的曈珠原形。只不过玄冥一千年前便下不了手留了她,如今就更不可能下手了。
这时听到对面玄冥又开口,只是声音有些低:“或许将带有半魂的龙珠放回荷川体内,那半魂也能像另外一半那样重新长完整,让荷川醒过来。”
两全其美之道么?想既能留住雨师曈,又能让荷川醒过来?
离川不多想便摇头:“曈珠得荷川和你的灵气长年滋养才使得那半魂长成了一个新的完整魂魄,此是件机缘巧合的事情,你当是每次都能如此的么?”
玄冥看他不语。
“况且,”离川盯着他眼睛继续道:“即便就又那么机缘巧合,龙珠里的那半魂也重新长完整了,你有没有想过,醒过来的还是你我认识的那个荷川吗?”
玄冥似乎一时没有想到这一点,愣了。
借由荷川的半魂化生出来的雨师曈,除了长相之外,无论性情喜好,可是一丝半点跟荷川相像的地方也没有的。
亭中沉寂了许久,玄冥看向旁边红得刺眼的珊瑚林:“……或许,塬阳说的没有错。”
离川看他一眼,拿起酒壶往自己空杯里斟酒,缓声道:“鱼和熊掌岂可兼得,你只要想想,阿曈只是一颗曈珠罢了。”
玄冥蓦地收回视线,看向离川的神色冷了下来:“你当了这些年的陛下,心肠倒是越发冷硬了。”
离川不带笑意的一笑:“多谢夸奖。”
玄冥放下酒杯起身,寒声道:“不准动她。”
离川握着酒杯静静的看玄冥转身离去。
。
镜面微微颤抖,终于从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落到地上。雨师曈怔怔的低头,看着映了那座八角琉璃亭的镜面在脚边碎裂成好几片。
作者有话要说:
☆、【龙宫(三)】
第二天雨师曈起得格外的晚。
地上镜面的碎片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了,就像不知何时出现在雨师曈房中一样——昨晚她刚睡下不久,桌上突然隐隐腾起亮光,她才留意到桌上有这么一面大约两个巴掌大小的镜子。
腾腾的亮光中似乎还传出人语动静,雨师曈好奇的下床拿起镜子,就见里面映出龙宫的御花园,离川正坐在一座亭中喝酒,没一会儿便又见着她师父走入亭中。
之后看到的听到的内容便直接导致了雨师曈几乎彻夜失眠,直到天际将明时才撑不住的睡过去,睡得也不沉,似乎还做了梦,梦里也都断续零碎的是离川和玄冥对话的内容。
还在转生殿的时候,玄冥跟她说了她的身世之后,雨师曈其实一直有个念头潜伏在心里:她觉得师父虽然完全不提,但心里还是极希望荷川能醒过来的。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只是师父陷入了她和荷川的取舍之间。
但还是更倾向于荷川的吧。所以他才会说,塬阳当初说的没有错。
如果没有她出现,现在找回龙珠后便能将荷川完整的精魂和龙珠一起放回她体内,然后荷川醒来,然后皆大欢喜。而不会像眼下这样,左右为难的挣扎。
师父,是后悔留下了她的……
收拾妥当走出房门,玄冥一见她就深深的皱了眉:“你昨晚出去当贼了?怎么脸色差得跟一夜没睡似的?”
雨师曈便挠头干笑:“就是,呃,有点认床……确实一晚上没睡好,天快亮时才眯了会儿。”
她怕生认床玄冥又不是不知道,所以在注意力被她的糟糕脸色吸引的情况下,也就暂且忽略了雨师曈心虚的表情。
“要不要今晚师父讲故事哄你睡?”
“……不用了师父,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就你这样还好意思说不小?”
“……”
离川派了葛玳全程接待玄冥和雨师曈,这天早上葛玳便领着两人参观龙宫,当然主要是带雨师曈参观。玄冥虽然多年没到西海,但显然对西海龙宫还是熟悉,很多地方葛玳若介绍的不明确,他还能给雨师曈做详尽补充。
“那边那处殿阁便是我们龙宫的宗庙殿,殿内供奉的是先代龙王王妃等王族。”
雨师曈遥遥看着那处宏伟殿宇,犹豫了一下:“我能进去看看么?”
玄冥扭头看她,并没说什么,葛玳则稍有些为难:“宗庙殿除了祭祀之时,平日不得让闲杂外人进入……唔,不过姑娘和司神是贵客,在殿门外朝里看看也还是可以的。”
宗庙殿内陈设并不复杂,在门外便能一览全貌,透过缭绕殿内的香火青烟,雨师曈很快便找到了荷川的画像。这幅画上的荷川身着最为隆重的王姬礼服,与雨师曈极其相似的容貌上神情沉静端丽,多了那幅年少娇俏的画像上所没有的凛然大气,完全是嫡长公主的尊贵气度。
雨师曈凝视着画中荷川平静的双眼,直到听见葛玳引导他们到另一处去,才收回视线,离开宗庙殿。
身边玄冥已经有一阵子没说话了,雨师曈不知道他是不是刚才也在看荷川的画像,但心里却是想起葛玳说过玄冥曾在西海停留过很长的时间,如今故地重游,恐怕到了任何一个地方,想起的都是跟荷川在一起的过往吧?
雨师曈越想着,对逛龙宫的兴趣就越淡了下来,趁着一次玄冥暂时走开的时候,悄悄问葛玳:“我……可不可以见一见荷川殿下?”
葛玳愣了愣,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这个……我得向陛下请示过方能回答姑娘。”
“那就麻烦葛玳君了。”
午膳是和离川一道用的,海底龙宫的美味珍馐在地府大多都吃不到,每一餐的菜色都完全不同,换做昨天雨师曈可能又要惊叹得连舌头一起吞下去,今天却有些反应平淡,玄冥看了她几次:“怎么都没怎么动筷,昨晚没睡好没胃口么?”
雨师曈顺势点头蒙混了过去。
主座上的离川便道:“既是如此,阿曈姑娘用过午膳不妨回房再小睡一阵,龙宫虽大,明日后日也有的是时间逛。”说着看向玄冥,“趁这个时间下午我们到校武场看看?许久没跟你动手了,打一架如何?”
玄冥看着离川的笑脸:“能随便揍么?”
葛玳觉得身为近臣要在君王干蠢事的时候及时拦住,然而还是没拦及时,离川已经欣然点头:“当然。”
总之吃过午饭,离川和玄冥去校武场打架去了,雨师曈则在葛玳的陪同下朝自己的院子回去。
进了院子后葛玳却并没有领着雨师曈朝她房间去,而是遣退了周围的侍从,拐向另一个方向:“阿曈姑娘,请这边走。”
“陛下让我带姑娘去见荷川殿下。”
雨师曈跟着葛玳穿过院子,从另一个偏僻院门出来,一路行去走的都是偏僻少人的小路,直到拐到一座大殿前,雨师曈才隐约觉得像是到了宗庙殿的后面。
从一个侧门进了殿内,左拐右拐处处守卫森严,雨师曈无心四处张望,只觉得似是要往地底下走去,这时葛玳边走边对雨师曈提醒道:“陛下极少让人来殿下这里,而且里面寒气重,姑娘且留心。”
下到阶梯尽头进了一道石门,果然有